王蒙《笑的风》: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征文网 2020年7月31日文学快讯评论1,884 阅读6590字

对现代性的索求和追问

王蒙曾经考虑将这部小说命名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是从傅大成的视角作为出发点的,而现在用《笑的风》则是出于作家的客观视角。小说其实潜藏着这样的潜台词,假如爱情欺骗了你,假如婚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甚至,假如文学欺骗了你,怎么办?傅大成应该是属于被生活馈赠丰厚的作家,但他同时又是被生活欺骗戏弄的作家。我们在《笑的风》里看到了傅大成对“现代性”的追求,但现代性带给傅大成的困惑甚至脆弱也同样煎熬着他。“现代性”是近年来困扰学界的一个历史性的话题,改革开放以后对现代性的争论也没有停止过。关于现代性的说法很多,定义也颇为复杂,在我看来,现代性是相对于古代性而言,或者说,它是农业文明之后的又一个文明形态,经历这种形态的转换产生的心理眩晕是必然的。傅大成这些年的悲欢离合都是“现代性”所赐。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文明有着沉淀深厚的土壤,近代以来对现代性的接受与反接受、传播与反传播一直是文学挥之不去的主题。而婚恋的主题也一直是作家和热心读者关心的母题,从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到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从鲁迅的《伤逝》到王蒙的《活动变人形》,都通过婚恋题材来表现现代性与中国土壤交融的艰难与困顿。倪吾诚的痛苦在于他的现代性没有实现,而静宜的痛苦在于她受到了倪吾诚现代性的“压迫”。傅大成和杜小鹃或许代表着的是某种现代性,而白甜美代表的则是某种乡土文明,穿行在现代文明和传统文明之间的傅大成在饱尝爱情的悲欢离合之后,选择和判断愈发彷徨。

这就是傅大成认为普希金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非常吻合自己心境的原因所在。傅大成的被欺骗感来自何处?这要从傅大成的理想主义说起,作为接受过现代性启蒙的傅大成,他想象中的理想生活是预设好的,就像傅大成想象中的婚姻和理想中的爱情一样,这就是幸福的实现。但生活的轨迹并没有按照这个蓝图而实施,傅大成的精神上有了被作弄的感觉,觉得生活在欺骗他,用句现在很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因为现实和他设定的理想蓝图是不一样的。

现代性显然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傅大成无疑是带着理想主义的目标去选择婚姻的,但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不是理想主义的,而是从生活实际的出发(在傅大成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庸俗),父母为傅大成娶了白甜美,所以理想主义的傅大成有挫败感,觉得生活“不真实”、太庸俗,这是现代性造成的焦虑。王蒙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写出了傅大成的没有自由恋爱婚姻这种挫败感,更重要的是写出傅大成在按照自己的理想蓝图和杜小鹃结成美满姻缘之后,反而滋生出另一种被欺骗的挫败感。他和杜小鹃在希腊旅游小岛上的对话,写出现代性的幻灭感。“他们边讨论边叹息了很久,他们的共识是人不可以活得过分幸福,过分幸福的人不可能成材,不可能有内涵,不可能坚毅与淳厚,不可能有生活与奋斗的意愿乐趣,他们还分析,绝对的自由的代价往往是绝对的孤独。”

个性、自由和幸福,这是现代性的重要基石,也是傅大成理想世界的支柱。但他在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幸福之后,却对绝对的自由和幸福产生了怀疑。所以又回到了白甜美的“身边”,甚至要为她建立“婚姻博物馆”,完成她生前的设想。

现象学认为生活本身不带有某种固定的本质,本质都是我们加上去的,是对生活提炼的过程,而我们之所以觉得被生活欺骗了,其实在于我们对生活有一个理想的目标,或者本质的认可,在现象学看来,生活的本质全是源于我们的理念。生活是混沌的,生活不会欺骗谁或者厚爱谁。

但是生活的模样不是按照预设的方式存在,所以现象学哲学家马克斯·舍勒提出了“怨恨”在现代性伦理中的主要特征。这种怨恨是由于理想与现实的“不对称”造成的。当我们的人生模样没有达到这种预设,就会产生一种落差——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其实,生活没有欺骗任何人,生活的模样不是我们的意愿随意设定和更改的,一种理想的生活模式作家可以去追求,但追求的过程往往比实现时更有价值和意义。何况傅大成在“理想”实现之后,在与杜小鹃幸福生活之后,又产生了新的“怨恨”,觉得生活还在“欺骗”他。对现代性的索求和追问成为潜在的思想之波。鲁迅先生无疑是赞扬个性解放自由恋爱的,但惟一的爱情小说《伤逝》却是对“娜娜出走之后”的思考,对生存的思考,王蒙《笑的风》后半部是《伤逝》在新时代的另一种超级书写。

这并不意味着王蒙对现代性的摒弃,王蒙在小说中还体现了他对现代性的理解与呼唤。这是王蒙的“复杂”之处,也是容易让人误解之处。反思现代性,反思现代婚恋,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的无条件认同。在对待女性命运的关怀和悲悯中,王蒙可能要比一些女权主义还要深刻。在《女神》中他对女性的无限称赞和讴歌,在《活动变人形》中对静宜、静珍的同情和理解,而不是对小市民或封建余孽加以无情鞭笞和批判,充分展示了一个大爱的胸襟和人道主义的悲悯。在《笑的风》中对白甜美和杜小鹃的平等叙述,而不是简单的褒抑,甚至比对傅大成还要更爱怜些。

小说的第二十五章《谁为这些无端被休的人妻洒泪立碑》体现了另一种现代性,他在小说中写道:“一连几天他昼夜苦想,他越想越激动,近百年来,中国多少伟人名人天才智者仁人志士专家大师圣贤表率善人,对自己的原配夫人,都是先娶后休的,伟人益伟至伟,圣人益圣至圣,善者益善至善,高人益高至高,而休弃的女人除了向隅而泣又有什么其他话可说呢?又能有什么选择?”倪吾诚、傅大成无爱的婚姻是生活的欺骗,而静宜和白甜美的痛苦来自何处呢?她们是不是也被生活“欺骗”了呢?现代性的要求是人人平等、人人个性解放,但现代性不会认可一个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一群人的幸福也不能建立在另一群人的基础上。王蒙之大,在于对现代性的深刻理解和本质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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