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海老朋友

YUMISUIYC 2020年8月10日原创文章评论872 阅读26162字

魏晨是我以前在上海时的老朋友。我认识他时很早,中学快毕业时。那时候我去南市区跟孙老师学武术,他是孙老师的外甥,住在孙老师家隔壁一个类似亭子间的小房间里。

他那时老随身带本新华字典,放在裤兜里,不时掏出来翻翻。夏天见他上身打赤膊,穿条及膝盖的半短裤,趿双拖鞋,裤兜那里鼓起,装的就是那本新华字典。与我一同学打拳的一哥们对他说:你胸肌蛮大的嘛,练的吧?他低头看看胸肌,用手拍拍说:天生的,从来不练。

魏晨大我一岁,那时中学刚毕业,分配在街道房管所工作。他说是做泥水匠,街道里谁家房子坏了需要修修补补,就去掺和点黄沙水泥补个洞砌个墙之类的。数年后我家分了房搞装修时还请他去铺过地,他带了掺和水泥的工具和泥水匠专用的长柄泥刀什么的,看着似乎挺像回事儿,一动手就看出是“捣糨糊”了,活儿一塌糊涂,我一亲戚看不过去他的“豆腐渣工程”,说: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返工重做。结果比专业泥水匠的活儿强了百倍。

但魏晨象棋下得好,是超越一般业余爱好者的好。他弟弟比我小一岁,也爱下棋,有一回同我下,两人旗鼓相当杀得一时难分胜负,魏晨过来站一边看,他弟弟就焦躁不安起来,说:你不要教他哟,不要教他哟。魏晨不理他,看了一会,给我指了一步棋,是我自己完全想不到的下法,简而言之是不同对手纠缠,大踏步将车拉倒一个貌似没有战火的区域,却立刻就占据了布局上的主动,好像刘邓大军当初直插大别山,弄得蒋介石浑身上下不自在似的感觉。结果那盘棋我赢了,他弟弟输了责怪他:跟你说不要教他不要教他嘛。他们一邻居是复旦大学数学系的大学生,有次同魏晨较量象棋,魏晨说让他一马,再下盲棋,谁输谁请吃饭。结果那大学生连下连输,完全不在话下。听孙老师说他原来曾打算带魏晨去市象棋队训练,孙老师从前是上海市武术队的,与市象棋队的胡荣华徐天利等熟悉,但后来不知为何并没有去。过了许久孙老师有次似乎漫不经意告诉我说象棋队训练严格而辛苦,魏晨自由散漫是吃不了那份苦的。

我那时跟孙老师学打拳热情颇高,挺远的路每星期踩自行车去两回。魏晨问我干嘛要学那玩意儿,我说防身打架不受人欺负。他不以为然,说打架其实靠魄力靠撒野,谁不要命谁厉害。他给我说个实例。说之前他们中学有个“小流氓”个子瘦小,但人见人怕,无论个头大小没人敢招惹他。但后来学校新去了个体育老师,原本是搞体操的,肌肉发达孔武有力,那老师要树威,有次上体育课单手将那个小流氓擎起,使之脚不着地,警告他不要自以为厉害,不老实就随时收拾他。那个小流氓不挣扎也不吭气,等那个老师将他放下,回身走开时,从一旁捡起一大石块对着那老师后脑砸过去,那老师听得身后学生一片惊叫,本能一闪身,石块从耳边飞过,虽是强自镇定,却脸上煞白失了血色,从此再不提“收拾”二字。魏晨说打架也好打仗也好,个人也好国家也好都是不要命的才能赢,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当时听了印象深,觉得这小子挺有见地不同凡响。

南市区那里那会儿似乎民风剽悍,我在弄堂里跟孙老师学打拳时曾经亲眼目睹一帮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手持铁链棍棒三角铁之类凶器呼啦啦从我们面前跑过,显见得是去打群架的。魏晨并不常打架,但那一带似乎没人敢惹他,他出门在外时屁股后面老掖着把砌墙时砍砖用的长柄水泥刀,打架时据说劈头盖脸将对方脑袋当砖砍。我问他如果将对方劈死了怎么办,一命抵一命岂不毫无价值。他说打架关键是气势,要做出“敢于与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架势但下手还是要掌控轻重的。他那个“装腔作势的”“架势”大概很成功,不仅没人惹他,他的胆小老实毫无“架势”可言的俩仨朋友也因了他的缘故而无人去找麻烦。

魏晨喜欢读小说,有次拿出本砖头厚的旧书给我看,那书缺张少页没封面,纸页的上下角蛋卷似地卷起,外面包着粗糙的牛皮纸。我问他书名,他神秘兮兮地说那是本禁书《罪与罚》。我之前并不知道那本书,但后来怀疑魏晨其实当时也并没读过那本书,因为他说那是本很黄的书,但其实《罪与罚》一点都不黄。但魏晨似乎的确读过好几本巴尔扎克的小说,他说《高老头》(?)里有个青年对着夜色喊道:世界啊,就让我们来较量一下吧。他读到那里热血沸腾,感觉与那个一两百年前的法国青年血气相通。此外他那阵儿的确反复读过一本《拿破仑传》,对拿破仑崇拜得五体投地。听他老是说拿破仑如何如何了不得,我后来也借他那本传记回去读了一遍,读后感是拿破仑的确很了不得。

魏晨对我不说上海话只说普通话很感兴趣。我居住的地方是高校家属宿舍,那里环境特殊,人们来自全国不同省市,虽在上海,居住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大家却只说普通话。而上海市区的人们那时大多只说上海话,普通话说不地道。魏晨和孙老师一样,与我交谈努力使用别扭的上海腔普通话,听着有些滑稽。魏晨那时对复旦大学颇有好奇心,说啥时候要去校园里看看。

我跟孙老师学了大约一年武术后中学毕业去上海郊县插队落户。那是插队落户政策的尾声。我去农村大约半年时光,中国时隔十多年重新恢复高考制度。通过考试上学途经,我去农村晃一圈又回到上海。在农村期间我未再去过孙老师处,自然也未再见过魏晨。回上海后我又去找孙老师并见到魏晨,那之后并渐渐与魏晨的往来变得密切起来。

魏晨让我见他一朋友,叫叶洞。那人大魏晨一岁,但凡事都听魏晨的。魏晨说那个叶洞谈过的女朋友超过一个排,走马灯似的忙得不亦乐乎。身经百战之下与魏晨分享心得,说:凡到手了的,转身就忘;凡未到手的,则心系佳人思之念之难以忘怀。但那人也常常“失恋”,一失恋就去找魏晨倾诉衷肠寻找心灵安慰,哭天抹泪一醉方休。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类似的朋友,惊讶之余觉得很新奇。

魏晨也告诉我他自己的初恋往事。说是他的中学学姐,据说“看上去很美”。魏晨说他当初暗恋许久决心付诸行动,买了两张电影票,等在那女孩的必经之路,远远看到女孩出现,便藏身于墙角之后,等女孩走近现身出来假装若无其事地偶遇,与那女孩并肩而行边走边聊,然后忽然单刀直入邀请女孩看电影。女孩爽快答应了。魏晨说那情形很美妙,让他兴奋了好多天,许多年都忘不了。之后开始与那女孩交往,但不久便以分手结束。那女孩说魏晨人好,但她俩不适合,说魏晨干预她太多,她觉得不舒服,叫魏晨寻找更适合的。魏晨说他当时二话不说一口答应,板着脸说那就一刀两断拉倒算数。但他心里万念俱灰百无聊赖,很多天晚上彻夜难眠。魏晨告诉我这些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那时候我晚上经常去他那里闲聊,他总是不厌其烦反复唠叨他的上述往事,可见初恋对他刻骨铭心。他说很长时间他会远远地偷看前女友,有时忍不住冲动想上去表白要求再给个复合的机会,但他自尊心强要面子,使劲忍着没有那样做,只是总也忘不掉那女孩。叶洞给他总结经验教训,说:关键是没得手,否则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以后切记要先下手为强。

八十年代初有一阵儿我经常晚上去魏晨那里,坐在他那间小亭子间里神聊胡侃。有时那个叶洞也来,但多数就我俩。各自腾云驾雾香烟一支接一支,台子上的烟缸里塞满了烟屁股,烟灰弄得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上述叶洞的浪漫经历和魏晨本人的恋爱故事都是那时候听他说的。夜里打个地铺就住他那里,被子很脏,混合着脚臭味和烟味。夜深人静十二点之后,两人幽灵似地去外面转悠一圈,最常去的地方是离着不远的豫园城隍庙那里。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城隍庙到了深夜凌晨时分空空荡荡一片死寂,我俩站在那里的九曲桥上吞云吐雾,桥下摆尾游弋的鱼儿时或冒头露出水面吐水泡。回时沿着昏暗路灯下的石板小路信步而走,街旁上着门板的商家颇似《林家铺子》。有次走到一条马路远远看见路旁一小点心铺,夜色之中铺里热腾腾蒸气弥漫,黄灯下看到点心师傅忙上忙下的身影,萧瑟深秋夜里显得醒目而温馨。乔家栅的糕点很有名,但那小点心铺只有油条大饼豆浆包子之类。我们在那里吃份油条豆浆,回到屋里就过凌晨两点了。魏晨是夜游神,我一钻进被子已半入梦游状态,睡意浓厚至于无所谓被子的刺鼻异味,他却还在那里话语连绵聊兴不衰,到我鼾声取代时有时无的回答,他才闭嘴,却还不睡,续点一支烟自顾翻看小说。次日早上我起床后自回学校去,他则呼呼大睡全然不知。

魏晨有一次独自去河北(?)一带漫游了两个来月。他弟弟当兵,在部队里思乡严重无以排解,部队与他家里联络,魏晨就去部队探望,探望完毕便在那一带漫游,回来后告诉我他的漫游经历。说他去乡下农村里“淘宝”搞到“袁大头”之类,转手卖了八百多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他说其实赚钱并不难,只不过他对赚钱并无太大兴趣。他并不无炫耀地说他漫游时偶遇的艳遇,说到有个乡下女孩与他亲热之后就想跟他一起走,吓得他赶紧溜之大吉,唯恐粘到手上甩脱不掉云云。我听他说那些事儿颇觉神往,想起《老残游记》之类,不久之后我与一哥们骑自行车出去游玩,由金山嘉兴杭州绍兴上虞一路到沈家门渡海去普陀山,路上也遇到些趣事儿回来说给他听,他两眼放光神情专注,听完说:下回我俩一起去。但之后并未有过下回。

魏晨有次因打架被公安捉去拘留了十多天。他家里人不愿意外人知道那事儿,但他对我说过好几次他被关在里面的感受,说是胜过读了几年书。他说他出来后他父亲一句不曾埋怨过他,但沉默无语的样子让他看了心里难受。后来他通宵写了一长信给他父亲,他说他父亲读那信时一言不语,但他看到他父亲拿信的手微微颤抖,读完摘下老花镜说:你知道了就好,以后不用再提这件事。魏晨一直留着那封信,还拿出来给我看,密密麻麻写了七八页。他说他心里难受,一写就收拾不住了。

魏晨讨厌他的泥水匠工作,总去街道医院装病混病假,逐渐与给他开病假的女医生相熟。他闲聊时有关那女医生的话题明显增多,跟我说那女医生不知哪里仿佛与他前女友总有几分相似。我明显感到他去医院混病假的主要目的已由逃避上班转化为搭讪那个女医生。后来有一天果不其然他对我宣布那个女医生已成了他的新任女朋友。

魏晨给我说他搭讪女医生的过程。说有次看病他假装无意识碰了一下女医生膝盖,对方无反应,他便将手留在那膝盖上,女医生哆嗦一下但没有将他手推开,于是他宜将剩勇追穷寇,“咸猪手”向裙子纵深处大踏步推进,后来女医生就变成他女朋友了。他绘声绘色地说他那些事儿,我听着颇有违和感,有些别扭尴尬但也听得欲罢不能,血脉贲张差点流鼻血去医院找他女朋友救助。

大约82年左右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推出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项目(上海外语学院和政法学院也有相关自学考试)。春秋两季各有一次考试,考试合格则发放单科合格证书,若按规定各科全部合格,则颁发大学本科或专科毕业证书。我在稍早之前有次陪魏晨去复旦大学闲逛,坐在正对校门竖立着毛泽东雕像的草坪上,魏晨说他喜欢那里环境,对学校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充满羡慕。我说上学是条途径,可以摆脱他讨厌的泥水匠工作。他说他数理化英文都一窍不通,只能望校兴叹。我知道上述华东师大自学考试事情后便去告诉魏晨,说那个不需要数理化和英文,都是文史科目,自己在家看书,看完去参加考试即可。他十分神往专注地听,难掩跃跃欲试神情,但又说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过了若干日,他忽然跑去找我,告诉我他已经自己跑去华师大缴费报名了两门单科考试科目。他装得若无其事的平淡口吻,但我看出他有点兴奋。

我那时已经工作,在学校里。夏天办公地方有冷气(当时私人家里还没有空调),我便住在学校办公室(我是单独一人的办公室)里。83年夏天魏晨晚上常去住我那里,看书复习准备自学考试。当中休息时则闲扯胡侃。有次他说起不久前他和女朋友——就是那个女医生——去上海植物园玩,他去买烟时离开女朋友的短暂间隙,有三个小混混围着他女友“吃豆腐”,他女友赶紧跑去找他,那三个混混跟在后面,看到魏晨后才骂骂咧咧走开。魏晨说他当时血冲脑门很想打架,但对方人多,他女朋友又在边上,只好忍了。但他觉得吃了苍蝇似的难受。他说他那时想如果我在他边上就好了,他与我两人一起一定可以打趴那三个小混混。他那时晚上来找我,早上回去干泥水匠,颇辛苦。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在我那里来回渡步不说话,良久似乎想好了什么事儿,对我说能不能帮他个忙,我要他说。他说他想好了不想去上班,叫我帮他把左手小手指最上节处敲骨折,他便可以请长病假专心准备考试。我说没必要吧,何苦自讨苦吃如此。他说他查过了,那个小关节没有实际用处,折了无大碍,但他自己下不了手,需要我帮忙。我说你如果想好了,我可以帮忙。我办公室里有哑铃铁块之类,他将小手指伸出放在椅子上,用一铁块覆盖在手指最上端处,我最后确认他是否真的主意已定。他说:来吧。我就用哑铃砸在那铁块上。那小手指充血肿胀起来。那晚上他疼痛无心读书,第二天早早回家去了。之后好几天没音信。

我去魏晨家看他,碰到师母(孙老师太太)。师母半开玩笑说我:你干的好事啊,魏晨女朋友骂死你了。我看到魏晨,手包着纱布,不知为什么还吊在脖子上,他说头一两天晚上火烧火燎钻心痛,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十指连心了。他女朋友那时已住他那里,夜里看他难受抱着他哭,魏晨说她边哭边骂我,说:那个小Y算什么朋友啊,心狠手辣下毒手。我听了和魏晨都哈哈笑。魏晨那次结果如愿以偿请到两三个月的长病假。他对我说:你帮了我的忙,我有感觉如果我这次考试通过,可能就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契机。你帮了我。我之前还没怎么看到过他那么郑重其事一脸严肃地说话。

魏晨报名两门单科考试,后来复习进度来不及放弃一门,只专心学习一门形式逻辑。期间他有问题时曾叫我帮他讲解,我看过那本教材,感觉并不很难,但在给魏晨解释时候发现他多处一知半解,感觉到他文化基础较弱。那使我很有些意外,我一直觉得他象棋下得如此之好,考个形式逻辑之类应该小菜一碟的。那时才知道下棋与文化学习用的不是同一种“聪明”。魏晨后来考试没有通过,记得好像是57分。初次考试铩羽而归,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知道对他打击颇大。事实上他从此再未尝试过自学考试。也完全放弃了通过读书摆脱“泥水匠”的念头。

八七年我去日本后中断了与魏晨的联系。九六年从日本移民去加拿大之前在上海呆了一段时间。期间去找孙老师,孙老师已搬家到其他地方。对门原来魏晨的那间小亭子间也已另有居住者。意外的是碰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却正是魏晨的小闺女。他领我去河南路蓬莱路附近的一个平房小屋,那是魏晨的新家。在那里看到了魏晨和他那个当年骂我“心狠手辣下毒手”的太太。我们一起去豫园那里一饭店吃饭,看着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以前与魏晨夜深人静时站在九曲桥上吞云吐雾的情景颇觉时光匆匆。魏晨还在原单位混,人比从前胖许多,脸大一圈显得有点肿。那一别之后我去了加拿大,一直无联系。

2005年我回国工作了几年,期间有次魏晨带了一小伙去我家里找我,穿着笔挺的黑色呢大衣,皮鞋擦得铮亮。他俩各自掏出名片递给我,我看那小伙名片上印的是什么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魏晨是同一公司的副董事长副总经理。我看那个小伙的摸样颇怀疑那个什么什么公司能有什么作为。那次见面彼此已无多少话说,客套寒暄若干就分手了。几天之后接到魏晨电话问我有无兴趣投资他们公司若干,我对做生意毫无细胞和兴趣,便婉拒了。那之后便再未见过魏晨,也一直不知他的状况了。

补充:当我正写此文到一半时,上周时隔十多年在温哥华再遇了孙老师,说了许多这些年来彼此的经历。期间孙老师提到魏晨,说患了癌症,已到晚期,医院已放弃治疗,躺在家中,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想起从前与他交往的种种往事和景象,百感交集,感觉人生恍如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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