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我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且一股真切的烤肉的香味也飘荡着传进我的鼻子里，饥饿所带来的无力感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我挣扎着坐起来，寻找着香味的源头，却只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旁一个陌生的身影。
“你醒了？”那人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往火堆里添着干草和枯树枝。我愣愣地看着他，却回想起昏迷前的短暂记忆，那骇人的双目仍令我下意识地感到恐惧，身体不由地瑟缩起来。他拿了一旁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肉串，递给我，“喏，给你。饿了吧？”
眼前的肉尽管被火焰烧得有些黑乎乎的，但是仍旧传出一股诱人的香气。我并没来得及仔细思考，饥饿的肚子便驱使着我毫不犹豫地将嘴凑过去一口咬住，那人在我的突然袭击之下反射性地缩回了手。我没有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虚握了裹在黄布下的什么东西，随即又颤抖着松开。
火焰残留的高温将我的嘴皮烫得起泡，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音，肉便也由嘴里掉出来。那人在一旁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我才吐着舌头从灼烫之中缓和过来，看着掉落在沙地上的食物，我终究是想起了双手的存在，并学着那人的样子，控制着尚不熟练的手指握住串起肉块的木棍，用力撕咬着。久违的肉香如花苞般绽放在味蕾上，顺着食道滑下去后，还颇有些意犹未尽。那人看着我略显滑稽的吃相，好久，却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过后便沉默着慢慢收拾了东西，将火堆扑灭。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沙土，背上行囊，说道：“吃完了就赶快离开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去，徒留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才开始分辨起他嘴唇开合间吐露的意思。于是我慌忙而又笨拙地站起身，但此时的我，口中却只能支支吾吾地发出一些零星的音节。我追上去，没几步便被地上的石头绊住，摔了一跤，留下星星点点的鲜红……
我仍跟随着那个宛如蜃楼的身影，不肯放弃。前面的人没有回头，但似乎知晓我的存在，于是我便又看见那个身影停下了脚步，驻足在离我还很远的地方。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那人的声音传过来，“我没办法带着你，赶快自己离开吧！”说完，那人似乎再一次狠下心来，又决然地继续向前远去。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眸中的色彩再一次褪去。我仰起头，并努力抬起了手臂，将掌心迎着那穹顶之下的光线，我看着它们，又像是从指缝中看着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又缓缓地走了回来，眼神里透出无奈，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我面前。我望着他，以祈求的眼眸注视着那人的面庞。他从布口袋里扔出一件长袍，朝我说：“把这个披上。”
我的脸上重燃如阳光般的希望，便又埋下头去仔细分辨着手里的布团，再有些笨拙地将它环裹在身上，但是这件袍子似乎过于宽大，以至一大截都拖到了地上。那人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滑稽样子，叹了一口气，埋下身子帮我把袍边卷起来扎住。沉默了一稍，他还是说道：“你还太小了，在这个地方很难活下去。”随后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从包袱里取出厚布条，将我的两只脚掌包裹起来，以避免被地面上粗糙的砂砾划伤，不过这对我来说却有些不习惯。做完这一切，那人转过身背对着我，说道：“跟我走吧，暂时。”
我的心情不由得欢快起来，尽管走路时变得有些跌跌撞撞。且很神奇地，我发现自己也慢慢地学会了那种被称作“语言”的东西，也许我所知晓的人们，也是靠这种不同音调的组合，使得相互之间的想法能够被清楚地传达吧？
之后，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布里尔。他说自己是一只山羊，但我从没见过山羊，也没有见过任何头上长着“木疙瘩”的动物。他又告诉我，在长久的历史岁月中，一些本应死去的动物在这里复活，并变成了双足直立的、和人类相近的外在形态。这里遵循着最本能的生存法则，无时无刻，都有别的生物在暗处伺机待发，当他们看见不远处的猎物处于虚弱且疲惫的状态时，便会毫不留情地化身为凶猛的猎食者，将眼中的“羔羊”(也许是像我一样幼小的动物)一口咬断喉咙，作为自身得以生存的食粮。因此，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生物，便终将迎来死亡，只留下枯朽的骨头，掩埋在这荒野的沙土之中。
第一次看见城市，是在跟随着布里尔一起行走了很久之后。那从沙地里升起的有些古朴的高大城墙让我有些惊讶，是比我以前所见到过的楼房更加雄伟的建筑。布里尔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名叫阿勒尼斯，而眼前的这座城市也是他很早以前带领手下建造的。我露出疑惑的神情望向他，但布里尔只是叹了一口气，没再过多解释。
此时，我们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城门。城市里的街道上铺满了被铲平的沙土，两侧则有许许多多的房屋，但大都低矮简陋。我能够看见大街上有更多奇奇怪怪的“人”从我身旁走过，有些沉闷的气氛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便怯怯地躲在布里尔身后。城市很大，但是却莫名的冷清。
“城市之中是禁止猎食的，因此这里也稍微比外面的荒野和平一些，至少不会有凶狠的‘野兽’从背后突然袭击。不过，本性却也是不会改变的，那些猎食者对猎物的欲望与贪婪始终藏匿在那双看似平和的眼底，而如果没有规则的约束，以及对惩罚的畏惧，那么肉食者残忍的本性将会显露无疑。”布里尔十分淡漠地说出这些话，而当我再重新看向从自己身旁走过的那些，外表看似温和的生物时，不禁感到些许恐惧和担忧。我明白，没有了怜悯与同情，弱小便只会引来更多的贪婪，因为我从那些由我身上一闪而过的目光里，嗅到了隐藏于其中的兽性。
走了好久，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堡垒面前，正中一扇厚重的铁栅栏门散发出阵阵寒意，刚刚走近一点，便被两边穿戴着重型铠甲的士兵用交叉的矛枪给拦住了。
“站住！这里不允许靠近！”那头盔下狰狞的面孔似乎已经是很好的警告了，如果再接近的话，一定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捅穿身体。我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而布里尔则独自上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块木质的吊牌，示意道：“把这东西交给你们的头儿，他看到就会明白了。”说着并将手中的东西抛过去。右边的守卫一手接住，仔细端详了一阵，皱了皱眉似乎思索着，而左边的守卫则显得有些不耐烦，“不管你是谁！统领大人哪是想见就能见的！不想死的话就赶紧离开吧！”那守卫正欲上前驱逐，但旁边的同伴却伸手拦住了他，并附耳小声说道：“你看这块木牌，统领好像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总是挂在腰间的那个。这家伙可能真的认识统领大人，咱们别多惹事端，还是先进去报告吧！”那人随即又转头朝向离大门足有十多米远的布里尔喊：“你在这里稍等一下！”他催促着自己的同伴进去报告，那个脾气暴躁的守卫也只能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不多久，我们便获得了进入的准许，铁门伴随着“哗啦啦”的铁索撞击声缓缓升起，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似乎能够容纳上万人。而很快，我们就走到了一座小阁楼内。入室的长廊两侧悬挂着无数的刀剑，但大都已锈迹斑斑，失去了征战沙场的能力。我怵怵地看着那些暗淡的锋刃，它们仿佛在向来者述说着极其久远的故事。
穿过兵器交织而成的通道，便进到一个不大的房间之中，四方的屋子里面单调得可怕，只在正中留有一张巨型的办公桌，一把配套的软椅。而椅子之上，则是一个巨大的身影，尽管全身都被暗青色的铠甲覆盖着，却也难掩那些壮硕的肌肉。巨人额前生出一根粗壮的独角，尖端的位置似乎被斩断掉了一截，不过仍无损其威严。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白羊游侠’布里尔。”那个巨人突然的开口吓了我一跳，有些低沉而浑厚的声音活像一门钢炮炸响，贯穿耳膜。
“费斯曼统领，客套话就不要说了。这一次来，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布里尔单刀直入地说道。
“那当然，这是我的承诺，绝不会食言！”费斯曼似在预料之中一样，毫不犹豫地回应着。
布里尔将我拉到跟前，“我想要您收留一下这个小家伙。”
听到这话，就算是尚且懵懂的我也明白了，露出哀求的目光。
“这里对你来说暂时是最安全的，如果再跟着我的话，会很危险。”布里尔解释道。
我刚想辩驳，却被那个大嗓门儿给打断了。
“咳！白羊，你也知道，我这里可不是什么托儿所。况且，让这个小不点跟在我身边，我也会很烦恼的。”费斯曼明显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但其中的意图布里尔也知晓。
“将他安置到您的军营里去吧，这样也是对他好。”布里尔说道，语气有些低沉了下去，但是却也并没有别的选择，和平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听完，费斯曼也爽快地答应下来，“既然这样，那么放心吧！我会给他一些特殊照顾的。不过，最后还要看他自己的努力了。”
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得去找回家的路！我努力喊道。
“回不去的！”布里尔有些恼怒，却又努力平静下来，说着，“这里已经不是你熟悉的那个世界了。你也看到外面的那些饥饿的家伙了吧？像你这样的小不点儿，一旦出去，只能成为他们的食物。所以，乖乖呆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明白吗？”
我悲伤地看着他，我知道，布里尔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也由他的眸中看到了不同于往前的决然。他一定早就想好了，想要将我抛下，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无用的累赘吗？一个只能成为猎物的弱小动物。
“我以后会来看你的，等你长大到足够强壮的时候，我再带你一起出去。”布里尔的语气柔和下来，纯白的发丝在这个有些昏暗的房间里唯一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流淌出一丝淡淡的光泽。我从这光亮里，看见他强作着的微笑。
我用手抹着不受控制而滑落下来的眼泪，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人，仿佛想要将这幅面容牢记在心里。之后，我被费斯曼叫来的一个黝黑面孔的壮实士兵带去。
见我离开，布里尔对身前的费斯曼说：“以后要劳您费心了，不过这个小家伙，也许能够担当重任。”
对面的巨大身影听见，挑了挑眉，似乎想要站起来，但不凑巧身子好像被卡在了扶手中间，一时间稍显尴尬，于是费斯曼便只是将后背挺了挺，说道：“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样的小孩子能做什么？”
“他流淌的血液，便注定了他的命运。一切都由您来判断好了。”
好一会儿，费斯曼咧嘴似笑：“要是真的，那咱们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不是‘咱们’，很抱歉，恕我得纠正您这一点。”布里尔淡然反驳道。
“但你也不是阿勒尼斯那一派的人，基于这般，你便是我们的‘朋友’。”
“随您怎么想，我只是不想让这个世界毁在那家伙手里。”布里尔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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