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渺小的世界

（五）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进入那个破碎的光洞之中的，只隐约听到无数痛苦的悲鸣响彻在耳畔，而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那无数的悲鸣又化作了许久未曾听闻的雨声。我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嗒嗒地贴在脸侧，仍旧朦胧晕眩的双眼和无力的手臂让我好几次试图爬起来都失败了。我知道我要尽快恢复意识，了解自己的所在……

尽管此刻的天空灰蒙蒙的，却也比那个暗色的穹顶令人感到舒适，我现在蜷着腿坐在燃烧起来的火堆旁，等待着体力的恢复。回到这个久别重逢的世界，我原以为会有的兴奋与雀跃早已不知所踪，破烂的木门外雨点密集落下，屋顶已四处漏水。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那一块淡蓝色晶石，它有掌心般大小，而触感，也并不是想象当中的冰凉，反倒散发着一点温和的热量。

待雨停，周身也恢复了些许暖意，我将柴火堆熄了，把随身的单手剑提起，走出门。天色并未开始好转，反而愈发阴沉了下去，我知道，久未眼见的黑夜将要来临了。时空的漩涡将我重新送回到这里，这个我一直难以忘记的地方，现在却已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样子。那个熟知的气味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淡薄，爸爸似乎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鼓了鼓劲，向着远处尚能看见的有高楼的地方走去。灯火通明的城市，是在地底世界所见不到的，不过我却也没有时间抒发重回故土的感怀，因为还有一个沉甸甸的使命等待着自己。也许是他们看中了我与生俱来对于气味的敏感，是追踪目标的不二人选，才对我表达了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担起这一本不属于我的命运。但我不在意这些，也不在意他们的真实目的，我只想要保护爸爸生活的这个世界。

说起来，我还从未提起过我的名字。

我叫做“hei'luo”，也许是这样读，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爸爸以前经常这样叫我，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所能铭记的东西。想起那时布里尔询问我的名字时，我尚不确切地拼出这个音节。“Hero？”布里尔疑问道。而我想了想，仔细分辨着，摇了摇头，布里尔疑惑地看着我，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算了，就叫你小家伙吧！”于是，我又得到了一个新名字。

夜将尽，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度过一晚的我收拾好一切爬起来，而这里也开始有一两个晨练的老人了。我躲在人烟稀少的小巷里缓缓前行，我知道，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人类，而我不是。

我想寻着错综复杂的气味，一直穿越这高楼大厦，到达另一边的终点。

“hei'luo，hei'luo！”每次爸爸这样叫的时候，我就会开心地扑到他的腿上。爸爸常常坐在舒适的沙发上，会弯下腰把我抱上去，然后高兴地笑着逗我。偶尔家里也会有陌生人来，一开始我朝他们吼着，但是爸爸俯过身轻拍了拍我的背，让我不准再吵，可是我那时不懂事，仍尖声吠叫着，爸爸便只能把我关进了里屋。我急躁地踱着步，一边呜咽着，最后却也只能趴在门缝边，等待着重获自由。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走了，只剩我和爸爸。但爸爸的情绪似乎不太高，我慢慢地摇着尾巴过去，他轻抚了抚我的头，然后把我抱起来，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听不懂，只是摇着尾巴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从里面又看到我自己。

直到后来，爸爸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独自在家里等了一个晚上，他也没有回来。第二天，那些人又来了，他们站在客厅里似乎在说些什么，我过去咬住了一个人的裤腿，然后被嫌恶地踢了两脚，那人将我拎起来，扔进房间里，把门关上。又过了一天，我有些饿，那些人重新打开门，把我抓了过去，关进一个小笼子。我惊慌地叫着，但是他们没管，将我连同笼子甩到一辆很大的箱子车上。里面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闻到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同类的气味，它们都在狂吠，爪子扑得铁笼不停地响动着，而我瑟缩在角落里，呜咽着。不过后来我逃走了，笼子的锁没有关牢，趁他们在搬运时不注意，我悄悄地跑掉了，我听见他们在后面追，但我跑得更快……

时光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想要回到的家已变成荒芜的废墟，而想要找寻的人却又在何处呢？我离开了高楼林立的陌生城市。当我沿着林郊长路走到早已淡薄的气味的终点时，茂林遍了小山，只在中央一块绿原上留出一片空地，没有人，我独自走进去。那里有很多石碑，阳光照射在有字的一面上，也照在我的身上，将衣服上残存的夜里露水的潮驱赶着，柔和而温暖。

当我走到这段归途的终点时，却仿佛走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点。肩膀打着颤，露宿的寒意似乎这时才侵袭过来。我看不懂石碑上的字，但我仍认得这个气味，这个长久不曾忘记的气味。我知道，爸爸就在这下面，并且，我永远也无法再见到他了。石碑前摆了一束新鲜的花，我知道，它也是会凋零的。我强忍着泪水，但仍旧夺眶而出。

我没注意到有一个人从后面走了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爸爸走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还是会很想念他啊。”

我这才从悲伤中惊醒，忙擦了擦眼泪把身子让开，并往后退了几步。来者是一个女人，头发被整齐地挽起来，但脸上已有了一些皱纹。

女人走上前去，弯腰将手里的鲜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她退了回来，伫立良久，又抬头看着天空，远处浮云卷拢，又舒散。

“明明自己身体就不好，还要去救人。”女人呢喃着，把头低下来，看着墓碑前的两束花。

“十几年了，当初所有人都盼着爸爸早一点死。爸爸要是知道他用生命救下的那个跳水自杀的女孩儿，最后还是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又会怎么想呢。”女人说着，用手理了理鬓角，又转过身去，眺向远方的群山，“到最后，子女们能够为年迈的父亲提供的，也许只是一个坐西向东的坟墓而已吧！”

“抱歉和你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话。因为看到你站在爸爸的墓碑前面，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人的生命真是短暂，趁还活着，要好好珍惜啊……”女人感叹着，便离去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看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无声的泪水又从眼眶滑落，再也止不住。

我走了，向山下走去。公路两旁的绿荫将阳光挡在外面，而路上又有人走上来。我回头望向这片林地，快入冬的时节了，却仍郁郁葱葱，不见飘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