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光(二)梅子黄时雨_叙事散文_.

  

  手机彩铃报告:今日入梅,较往年迟到十二天,而夏又比去年早来了许久。

  天气实有些反常。

  此时,我乘坐的空调快客穿越高速公路、由东向西即将入城。不经意间黑云压顶,下起雨来,且愈来愈大,拍打车身的速率越来越急,几分钟内就完成了从小雨、中雨、大雨到暴雨的梯次升级。平视前方,滚烫的地面经冷雨一浇,水汽升腾,水雾上方密集的雨线能见度仅约丈余,垂泻而下。天地间水光潋滟,一片混沌。

  梅子黄时雨。雨无定时,亦无定势,来去自便,有雷无雷都名阵雨、雷阵雨或暴雨和雷暴雨。

  动静之间,我陡然欲分辨雨的走势和分布,是东边日头西边雨,还是普天同雨,逐步加大,还是依次渐进,由小到大,仰或时大时小、此大彼小,以及另有其他,不一而足。使劲消耗了一番脑力,没理出个头绪,又不得甚解,车已入站。

  汽车站还是过去的老样子,新奇和阔大的感觉留给了当年,留给从校门踏上社会大门的那段日子。当年我告别母校,从这里登车,心中与母校和这座城市说了无数次再见,归结为长途汽车一声颤动,沿着弯弯曲曲、颠簸不平的公路,回到管辖我的故乡的那座城市参加工作。人生的那一刻,简单到告别已箭在弦上,只等汽车轮子定时驱动了,其他的一切不再重要,都是幻象或假设。

  回归是一种幸福,工作是一种幸运,一个农家子弟参加社会工作的路从这里、以这样朴实而普通的方式开始。然而我的心里还是有些酸涩,充斥着茫然乃至失落。

  失落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付出终有回报总是不一定保持常态化或程序化,回报的形态、时效和方式千变万化,离不开偶然与必然交织、互动的结果,报与不报都是需要时间求解的未知数。难怪从古至今有太多的人感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剪不断,理还乱,更何况像我等半生不熟的“秀才”族。

  那个梅子黄时的雨季,我拖着病弱的身子,昏昏沉沉甚至有些悲壮地决战在炎热、连只电风扇都难寻芳踪的简陋的高考赛场,那不是要分数不要命,而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在放飞理想,同自己命运角逐。上帝是惠顾我的,我一直这么认为。因为梅子黄了,再有几天高考就要开始了,我的凶猛的菌痢终于偃旗息鼓了。恩师站在我的床前,我斜倚床角,热浪卷着他的教诲像两只苍劲的雄鹰,在我的耳谷盘旋:狭路相逢勇者胜;你一定要给我挺过去。

  我给谁挺过去?是给自己,然而他却说我要为他挺过去!我像躺在战壕里受伤的战士,回答凝练、简短而吃力:就是爬我也要爬进考场去。

  秋气渐近,九月临怀。菱藕熟了,稻谷泛黄。恩师高举落取通知书,等在校门口一侧的荷塘边,远望爱徒急至,手舞足蹈,大声呼唤我的名字,现场直播“为他挺过去”的外在表现形态。除了表扬祝贺、考试结果略微差强人意,他说这儿柳浪闻莺,莲叶托露,凉爽怡人,是避暑的好去处,而不像以前那样老是对我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一再把我固定在教室、操场、阅览室,以致无意回首,冷不丁碰见他戴着眼镜的“四只眼”不定期巡视与窥测的目光。

  他攥着信封,就像轻轻捏着小鸟的翅膀,在特意给我张罗一顿丰盛的午餐(其中有那时极为稀少而大补的喷香的红烧乳鸽)后,把信封郑重放到我的手心,正式撒手将我放飞,开始新的征程。

  我背起简单的行囊,带着故乡的挚爱、父母的嘱托和恩师的希冀,告别生我养我的村庄,经过九月,走过青春花季,来到大学校园,攀登学业的第二座山峰。

  大学虽然解除了高考的精神压力,但学习负担仍旧很重,期中尤其是期末考试,还同高考一样,一人一张桌子,考纪极其严格,卷子难度也大,不及格必须补考,直到及格为止。我的同窗们由于承受了巨大的高考精神压力,且都是各地的尖子生,相当一部分人对大学学习准备不充分,或多或少存在基础扎实、先喘口气再说的想法。大一第一学期,四十人的班级,期末各门功课累计,竟有十六人次考不及格,连过年都不是个心思。翻开高校实力图谱,本校本专业乃国家重点学科,难怪监控这般苛刻,要求如此严厉。

  大一下学期,我这个衣着朴素、爱说笑话、多少有些文体特长的农村学生,稀里糊涂被强行从普通班干突击提拔进学生会担任部长,无论我怎样推辞说自己不行、能力差都是枉然,就像高中时我当挂名班长一样,只得无可奈何、硬着头皮撑着。

  不少(其实很多)同学都在背后羡慕我,而我却孤陋寡闻,茫然不知,认为学生会工作繁杂,更无真功,既怕搞不好,又担心影响学习,过不了考试关丢脸。原因后来才晓得,当时有个未成文的规定,本系学生会部长以上学生,毕业分配可优先安排进省级以上甚至国家部委机关工作,当文字秘书,前景看好;这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事,更何况我们这些大部分来自草根的群体。

  我算不上德能双馨,也玩不转旁门左道的关系学,但回过头来看看,这才叫风清气正,任人唯贤。我是怎样的幼稚、憨厚,却从不承认自己可笑,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真像块砖头。但砖头哲学是鲁迅先生教导的,他说那些勤奋敬业的人,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脊梁,也就是说无论大小人物,都得老实认真做事,我们的未来才有希望。

  每到周末,同学们三五成群逛街、购物、游玩,其乐融融。而我却不得不按捺心中的渴望和躁动,拎着书包和资料夹,躲在阅览室某个僻静的角落,抢时间、赶速度,把做学生会工作的消耗补回来。虽说这样对自己是难得的锻炼,苦乐同行,乐在其中,但一心二用、两者兼顾,付出的辛劳自然要加倍,有时高兴有时懊恼甚至后悔,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吧。

  一九八六年大兴安岭森林火灾,我参与组织十余所高校赈灾义演。接到任务的前一天,体育课足球实战训练时,我不慎踩中滚动的足球,重重地摔在地上,右大腿外侧被地面摩擦的裤碎皮开、血肉模糊,巴掌大的创面短时难以合拢。第二天我只得套上宽松的球裤,将右手插入裤子口袋向外提起,避免裤壁接触伤口引起钻心疼痛。从节目申报、预演、筛选、彩排、合乐,到乐队选拔、组合,以及到大型歌舞团和艺术院校聘请伴舞、小号和管乐手等,我顶住了沉重的筹备工作压力,有时连晚饭也吃不上,有时在街头巷尾小吃摊上胡乱买些零食或下碗馄饨充饥。整整二十多天,我提着裤子,奔忙在台前幕后,创面上的液态分泌物也一刻不停地在大腿上忙碌,直入脚底和鞋腕。

  第二年,也不知什么原由,可能是基层对我们这届大学生需求旺盛的缘故,毕业分配的主导方向是面向基层,面向人才紧缺的地区。

  那年的这个时候,我记得真切,梅子黄了,雨却迟迟下不来,闷热异常,离开学校的日子日益迫近。

  在离离校还有三四天的那个上午,系领导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默默地看着我,表情冷峻,气氛沉郁,本来无所谓的我受环境感染,觉得周围的空气像一道道绳索慢慢将我束紧再束紧。无须他开口,我已经明白了我的去向,之前听到的风声化作雨点,别无选择地要下了。

  他说,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不仅成绩好,而且为学校为学生会做了大量工作,这是有目共睹的,学校不会忘记。但是,你也清楚今年的分配规定,学校对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你能分配到省辖市工作很是不易,不少同学都分到县里去了,我想你能理解。我说感谢学校和老师对我的关心,我一定认真工作,在平凡的岗位做出不平凡的业绩,为母校争光。

  那年的初梅时节,我是最后一个拿到派遣证的毕业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我做到了勤奋敬业,无怨无悔,虽然是名不起眼的小公务员,做着别人干不了或不愿干的文字活,一个人承担着两个甚至三个人的工作量,也绝不认为自己傻瓜、吃亏,或像别人说的不活络、蛮干。其实,这恰恰是体现我人生价值的绝好机会和最佳方式,从本质上来说我还是个农民,“能者多劳”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并且崇尚当下有更多蛮干的人。

  今天,当我再次踏上母校这片深情而熟悉的土地,在心中默念,二十多年来,我恪守自己的承诺,没有辜负母校的培育,在平凡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工作得到了认同;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将继续努力,做好每件不起眼的小事,实现一个普通人应有的价值。

  阵雨停了。街道、公园、假山和护城河两侧茂密的树林和植物丛中水声喧哗,潮气含着栀子花香芬芳馥郁。东南天空依次放亮,舒爽的感觉向周身袭来。随着好心情而来的还有这样一个句子:天欲晴,地似阴,梅子黄时雨。

2009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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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高会林 于 2009-7-2 08: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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