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情人_经典散文_.

  那是靡靡之音,萨克斯与钢琴耳鬓厮磨着,他的甜蜜的唇音,透过麦克风弥漫开来…
  
  他的爵士情人,自始至终。撤掉剧场帷幕,他的记忆如幢楼,无法克制住回音。
  他发觉了心中的谜,直到他彻底放弃了对自己的拯救。他的谜被紧密的关在黑暗的地下室,永无天光。
  “爱上你,杀死你,变成你”,他的心底其实藏着一只恶魔,他不断坠入自己的深渊,无法重返。谎言使他永远陷入了地下室,黑暗而潮湿。
  
  他的泪,如此真实,卸落了疲累,涌动而出的无助的眼泪,在碧蓝的海上,漂浮的白色船尾,他的眼泪溃崩了,言语不是堤坝而是洪流,爱是难于启齿的言语,爱也是无法承受的羞涩之音,在面对着的短小的空气中游离,坦诚以对,坦诚以对的心被戳伤了,像无辜的孩子被现实扇了耳光,灼热的,含着身体的颤抖。
  第二次泪,是在歌剧院,当主角之一应枪声倒下的时候,身下的地毯被迅疾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色,像黑夜里张开躯体的硕大花瓣,主角之一蜷缩的躯体像黑色的蕊。远远的,他躲在眼镜后面的眼泪像一条线悬在脸上,眼眸是澄澈清亮的。
  
  这是T的故事。这是关于钢琴被萨克斯迷醉的爵士之情。当年年轻的演员贪恋剧中虚妄的魅影,变成那个情人,杀死他,大概,早就爱上了他。
  那个激情澎湃的,究竟是他演化的那个人还是他自己;那恶魔般嗜血的,究竟是哪一个镜中的影像。
  “我很冷,我能进来吗”那微妙的言语似乎从电影里滚落,在他嘴角,在他自身的语气里,剥落了水汽,生锈般的,腥气的试探,含混的欲望的水。
  
  没有开始,只有过程,急转直下的过程。
  类似镜子背后的那双眼睛被发觉,火车窗玻璃上脸颊的重合,灼热的,在冷冽的表面下蠢蠢欲燃,在心底,在地下室,那火光生生被掐灭,光的死去,骤然流淌成一种可怕的屈辱。
  缓慢的,缓慢的吞噬掉火焰,熄灭在大海上,如此轻易。微风送走了海浪,海浪里的沉船,石头,和一步一步走进黑暗地下室的陡峭石阶。
  
  
  隐匿其间的,是另一个人。
  他(她)有一个自己的空间,他带进去一些物品,之后又一件一件的剔除,他带进去一种又一种的可能,之后一个又一个的停滞。这是封闭而令人窒息的地下室,有潮湿的霉味,有一个人恣意腐烂的气味,可怕的,坚忍的。
  长久的独坐,不是为了写作,而是怎么活。写作当作情人,那个虚妄的情人,坐在对面,“爱上你,杀死你,变成你”。这就是关于爱的事件,在无法爱的时候,这样的深爱是另一回事,尖刀在手,血液在手,流淌至止。
  
  在自设的地下室,出不去。很多热烈的生命终被困死。
  特拉克尔,那个被言语遮得云层雾气的诗人,“对父亲的热爱,对母亲的痛恨(也许仍然是一种爱),对妹妹的罪恶的意识交织成特拉克尔黑暗的,终生挥之不去的情绪。”
  1914年,过量可卡因,在维特根斯坦到来之前,陨星坠落。他们彼此错过。
  解救,从一束幽微的光开始,从一个眼神,一种气息,一种短暂的逗留,多么奢侈的开始,荒谬的,可笑的。
  写作,不再是解救。这个情人太虚无,无法从身体抵达生命的热烈之处。很多时候,他是极度厌恶写作的,厌恶这样的自我腐烂。就像厌恶自身的傀儡,脓疮,伤疤,天生的黑色胎记,吻合B型血。
  文字大段大段的灼烧,在火热的夏季,有一个覆盖式的自毁。
  能够想见张爱玲独身异国公寓焚烧稿纸的样子,就像焚烧一堆旧物。这样火热的夏,必须销毁一些变心的情人,摘下它们的面具,在火中过一过,在灰烬里识别它们的心。
  这个被叫做天才的男人,长着一双情人的眼睛。
  Lorca,眼睛到鼻子到嘴唇,构成情人的合一的线条,热烈的,英武的,芒刺般的,在夜晚,它们的复杂混乱,在遇到文字的时候,澎湃如鲸。
  嘴唇的撕咬,像有力的雕塑,“我也许微不足道,我相信我注定为人所爱。”永远没有长大,永远在自己的情人世界里,贪恋,释放。
  卡夫卡的地下室,更是使他的眼睛蒙上了精神隐患。
  
  独身,并不能意味着更多的什么。在一条一条的划痕之后,也就越来越厌倦自身了。这是无法独自走出去的困境,在自设的地下室,没有更多的出口。
  画了一幅油画,是一面女子的梳妆镜,斑驳的,色调冷暖不一,甚至有青铜绿的锈迹,腐烂的水果堆在镜子里面的身影,就像一个倾颓了的世界。从那镜子里慢慢走过去,一定藏着一道幽暗的门,门后大概就是那个女子的地下室,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对镜了。
  她埋在她的地下室里作画,编织她的虚妄情人,就像编织一件一件的贴身衣物。
  这幅画搬运回来,再后来拆老屋的时候,它已经长出了一层霉斑,在做豆酱的木板旁边躺着,凝固了的颜料,像枯树的皮,在褶皱的皮囊里,散发腐烂的气味。
  
  一个人,在路上,在梦里,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这世界的牵挂,在多少眼里拧着爱意,轻轻旋钮,它就亮起来,再用力一点,它又黯淡下去。
  爱,忽远忽近,一个人在行驶的世界,距离另一些人,忽远忽近,渐近渐远。
  完完全全拥有的,或者完完全全去拥抱的,其实几近于零,是的,零,这个最为原貌的符号才是最深的喜悦与哀戚。
  心底盛装着极致,大概要等到一个时候,才会认识自己的本质,清清楚楚的,像一种洁白的盛开,一直潜伏在地下室里的梦,原来是如此静寂而单一,绝对,纯粹。
  交汇的,都不过变成那些人,带着瑕疵的灵魂,最为长久的深情里也有一丝狡黠的渣滓,甚至,那个把生命带到世界来的人,也逃不出这样的检阅,审度。
  这个极致者,究竟是对爱的极致,还是对灵魂的极致,是对永远不能萌发和绽放的借口,还是对彻底放弃与拒绝世界的托辞。之后,所能待的,所能做的,将缩减为黑暗的地下时光,洁净到发霉。
  
  
  枕边还一直保留着《十一种孤独》。
  这个孤独的作家,理查德•耶茨。许多年,他一直在他的地下室,“一张桌子上放着台打字机,冰箱里只有咖啡、啤酒和波旁酒,墙上是女儿的照片。两盏微弱的小灯、到处是踩死的蟑螂,碗橱里还有脏兮兮的没洗的锅。”现实里没有家,写作是他唯一的情人。
  许多年,他只习惯这一个情人,他为这个情人摧毁了现实。
  没有刻意夸大写作的意图,或许,事实是这样的表述,写作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选择的情人,恰好是写作,恰好是写作的血液,吻合他自身的流淌,他在写作的房间里,在写作的衣服里,才能真正的做爱,酣畅淋漓的爱着,使生命获得一种活下去的热烈。
  这是无奈的选择,因为,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放弃了那一个,就只能获得这一个。
  
  在今天,在这一刻,忽然很想看看那幅悬挂在作家房间里的女儿的照片,那个被父亲篡改的女儿,是怎样不得不每时每秒盯着她父亲的一举一动的,她不能倦怠的合上眼睛,她是唯一的观者、读者,这个无法亲近的男人篡改了她的生命,她只能被悬挂着,她流露出无辜的眼神——她是更为孤独的另一个。
  在一些写作者的私密地带,经常看见一些细小的身影,那些可爱的小男孩小女孩,那些被生出来的小生命,羞涩的,微笑的,稚拙的,还有若软的质地,头发、牙齿、手指,最动人的眼睛,——至少还保留着人间温暖。
  他们是那样的情人,不热烈,也没有被颠覆,有点无辜,但不悲戚。——他们是幸运的,他们不仅仅被悬挂,不只在地下室里长大,不决绝,因为,没有被真正隔绝。
  耶茨,那个孤独的存在,谁知道呢,他的孤独所指,他所爱着的,究竟是怎样更深的孤独。如此的决绝、极致,像精神病患者。——彻底的透支。
  
  留存在心底的照片,惊骇的照片,在地下室的墙壁,零零散散的悬挂,借着幽光端详,却又不敢接近凝视,远远的,像一些被修改的纸张,像被处理过的斑驳颜色,在这样的背景里,获取灵魂的安全的距离,心的底线才不会崩溃。
  这些自私者,这些极致者,长久的待在自设的地下室,和那个虚妄的情人相守,耳鬓厮磨,像一种精神疾病携带者,在空空如也的四壁,以自虐的手去抚摸爱,以沉默去赡养孤独。他不知道,他至少不能预先知道,他在试图做什么,而只是,他只是在做什么,只是更好的回应他自身的本质,就像答应小王子带他周游世界,最后回到他的孤独的星球上。
  或许,那些听见诉说或看见文字的时候,那些小小的瞬间却如一种新生的事物,欣悦的,惊惧的,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各自尘封的地下室,去看看心的储藏,还有那个,未曾相见的情人的重逢。
  
  
  靡靡之音,一切始于靡靡之音。柔弱而低迷的地下室里的声音,轻吟的呼唤,碎心的迸裂,跌跌撞撞的相逢与决绝。门逐渐掩上,就像每个人都原本在一扇门后,等心足够潮湿黯淡之时,门就自动在身前合上,缓缓的,那最后一丝昏黄的光线就像一根绳索,锁住了身体,圈口逐渐缩小,直至完全黑暗,隐匿于世界的彼端。
  像一个梦,关于情人的切近和遥远,追慕与冷漠。“如果”,如果后面跟的是什么,不能说出,就像一条线索,虚晃了一声,就断了音讯,在半空迂回,不再前行,也不能后退。
  
  夜的黑幕拉下来,你看着最后的画面消失,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音乐,那靡靡之音从黑暗里漂浮上来,“MyfunnyValentine,sweet,funnyValentine.”…
  黑暗使地下室乘坐电梯上升,世界变成一个无限的地下室。
  靠近你身边,斜在温软的后背,双手纤柔的勾住脖颈,手指缠着轻薄领带或丝巾,荷尔蒙的香一点点收紧,“爱上你,杀死你,变成你”,这个有趣的笑出了眼泪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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