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医生_经典散文_.

    那是一张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如一层剥不开的釉质,覆盖无数生命的秘密。他常年在山中出没,提一把锄头,身后的巨大药篓像只忠诚的小兽。结实的臂膀证实了他和土地的关系,他是一个靠土地吃饭的人。他的眉目表情,分明只有医生才有,他从一家病户前走过总要不放心地问一句,身体是否好转。因为那张脸,大家都叫他老黢,我喊他俊林伯父。
    他是一名赤脚医生。赤脚,带泥,一半是庄稼汉,一半是医生。他医治的对象是打赤脚的庄稼人,我们通常把这一行叫“土医师”。土医师,就是土生土长的医师,就是给这块土地看病的医师,如果喊外面的医生来看,乡亲们肯定不会同意,因为他们不知道村子的角角落落,不知道它哪些地方容易生病。自己的儿子不听话自己揍可以,让别人教训可不行!蒿村人认为,蒿村人的病就应该让蒿村人自己看,这才看得放心。
    疾病盯住奶奶不放的那几年,他是我们家的座上宾。下雨下雪,不好麻烦他上门,就让后辈跑二里路到去他们家抓药。那年冬天,我刚从外地回到家就遇上奶奶病发,母亲要我到县里去给奶奶抓药。
    “不是有俊林么,干嘛要去县里?”
    “俊林早不诊病了,村里的劳力都在外打工有几个找他看病?他自个儿都跑到城里给药店卖药去了。”
    我脑海里浮出俊林的样子,想象不出这个惯于走村串户,行医问药的人,站在城里的柜台上给人卖药是怎样一副模样。
    俊林家住在山脚,他家就是他的诊所,这个诊所是长在村子身上的一颗肾。土砖,瓦房,简陋,偏僻,远离村落中心,孤零零地别在山下,就像一根别在鞋上的一根鞋带,一点不起眼,但如果没有这跟鞋带,人就走不稳路。
    病最先抵达的是夜,然后才是夜里的老人和小孩们的身体。病总总是趁人不防备的时候来,半夜头痛了,高烧了,呕吐了。对蒿村人来说,病可以在他们身上落脚,可以在村里到处晃悠,一旦到了俊林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病的刑场就是这。去他家要走十几分钟的夜路,小时候我是个病秧子,母亲常常背着我去。穿过一段阴森的小树林,沿弯弯曲曲的田埂走过一片开阔的田垄……路并不远,却让人觉得没有尽头。终于在茫茫夜色中看到了那扇窗户,暗淡的灯光从塑料纸中射出,暗淡微弱,然而却充满力量,看到了窗户,我的病似乎立马好了一半。
    找俊林看病的人打赤脚的多,穿鞋的少。他们给的酬劳各式各样,未必是钱,可能是野天麻、羊蹄子,或者一壶包谷烧,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实在拿不出啥的人,就让自己女人做双布鞋,加厚一层脚板,送给他采药用,小气的蒿村男人在对待这件事上看得很开。这是乡村医生不同于其他医生的地方。
    乡村医生是要挨家串户的,村里人说,十天不天晴可以,十天看不见俊林就不行。
   那年发洪灾,等水退去村子病得倒地不起。先是几头牲畜,接着是老人和小孩。病一个传一个,一家传一家。俊林知道,这是霍乱,也就是人瘟,他慌了,但他不能讲,全村人都看着他呢。问题出在水上,旧社会一些村子得了这种病,整个村子都完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烧起纸钱,祈祷老天爷放过他们。俊林发脾气说:“哭啥,我还没死呢!”他带着年轻人,把村里所有的井都撒下石灰,得病的牲畜烧了埋掉。
    其实当时发病的远不只蒿村,泛滥数月的洪水让成千的人染上了病,四处药品告缺,上面也在忙着急救。后来,医疗队进了村,那个队长说:“你们都要感谢俊林,要不是他采取措施稳定人心,延缓了病情,这个村非得死几个人!”
    因为俊林的存在,蒿村人有些有恃无恐。我们的季节总是比别的村子来得迟一些。该加衣的时候,大家不急着加,下雪了,棉衣还没做好。俊林是医生,也是半个庄稼汉,家里的庄稼虽不多,总还有几亩。常常活干到一半被人寻到田里,一问,来的汉子是被冷感冒的,就很生气,“都把我俊林当菩萨了,有事没事烧把香?”就算他这么说了,村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年幼时犯病多在夜里,我对病的印象一直被夜色笼罩着。人们认为,晚上得的病才是真病,是能医治好的病;如果白天病了,那便不算是病了,那是命,躲不掉的。光天白日就敢进到人的身体,就像进它自己家一样,还有得治?白天得病的人,被认为阳气不足,他们自个儿搬张凳子靠着墙根晒太阳,想把身体里的东西晒出来,即便俊林从身前走过,也不会开口问,就当没看见一样。如果身体里的东西晒不出来,他们就会安排后事,这个时候,俊林就像一个多余的人。
    大多时候,村子是需要俊林的,就像也需要病一样。
    一个早就活够了的人,一把年纪都死不了,他自己就要先怕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招人厌,连病都不愿意挨他的边,阎王爷不给他挂号,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他担心自己的阳寿太长,把后人的阳寿吃了,后人就会遭受不测。他早就把自己的坟地看好了,老年屋也做好了,每天和人谈论那些在地下等他的朋友们,想早点下去和他们喝上一壶。但病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只好在某个晴天的下午,拄着拐杖,走向大山深处,从此不再回来。在他看来,上面的事已经做完了,而下面的事,却堆积如山,刻不容缓,一天都不能耽搁。
    村里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期待病能快点来,前几天他们家七十年的老檀树被偷了。他清楚是谁干的,上门找人理论,但他没有证据,他的话没有人家的拳头锤子硬,理没讲赢,还捞了一顿骂。偷树的人撂下一句狠话:“捉贼要见赃,捉奸要见双,下次没证据乱讲话,别怪我不客气!”挨了骂的人吃了哑巴亏就在背后弄名堂,请巫婆画符,诅咒偷窃者腰长疮,心生洞。还怂恿小孩,去踩这人的影子。据说,影子老被人踩的人,命是不会长的。但等了几个月,他盼望的病并没来,那人依然活泼乱跳,虎背熊腰,在村里横行霸道。他只好指着那人的后背说:“你狗日的,命大!”
    春秋季节,病尤为集中,来找老俊林看病的人把房子挤得满满的。俊林说:“你们把播种、收割的事搞完了,就来麻烦我,给你们看病捞多少,误了季节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说是这么说,但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这证明大家需要他,这个村子少不了他。
    有那么一段时间,村里的病好像被他治完了,病找不到在村里落脚的机会。俊林显得在无事可干,白天在野地四处晃荡,上山挖药,晚上打着哈欠串门。人们争着喊他吃饭,烫好米酒伺候着。在山上碰到没长大的好药材,像南五味子、黑牛膝之类,他舍不得挖,就在边上做个记号,村里人认识他的记号。要是牛、羊的嘴巴靠敢近这些做了记号的地方,主人会毫不迟疑赏它们一棍子:“畜生,俊林的记号不认得了?”
    也有一些病,俊林是不看的,它们超出了乡村诊所这颗肾的免疫范围,比方说霍乱,比方说癌症,或者别的说不清讲不明的病。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一个下午阴郁的阳光,一个女人秘密的诅咒,一片树叶上长出的菌斑,或者是祭祀时遗漏掉的一个细小环节,都可能给村子带来病痛。俊林不看这种病,他说,这不是蒿村的病,我不会管,也管不了。蒿村的药治不了外面的病,蒿村的药是为蒿村人长的,不是为别人长的,外面的病,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
    这几年村里很多人从外面打工回来,得了种种怪病。不是烂手,就是脸色发蓝瞎了眼睛,莫名其妙的头痛,挨不了两年前前后后地死掉。这些状况,蒿村人从没见过。得病的人都是在外面呆不下去,治不了才回来的。他们长年在最低等的工厂工作。开始俊林还勉为其难治一治,以尽自己医生的本职,后来,只要听说,是从外面回来的,就一律拒绝。
    村子病了,翻一把泥土,不再是以前熟悉的气味,不再是那块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泥土;舀一瓢井水,味道怪怪的,也不像是把女人们养得水灵水灵的水;没抽穗的稻子竟发出霉烂的气味,树叶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村子怎么变成了这样,不是村子病了,是人病了。
    不死心的人仍抱希望,他们觉得没有什么病比当年的霍乱更难治。蒿村人没见过比霍乱更难治的病,俊林看见了。他看见的是疾病以外的东西。
    疾病好医,人心难治。
   没想到几年后俊林去而复返,又回老家重操旧业了。他的诊所收拾得更加干净,不再种田,专心专意做一个医生。如今城里的医疗费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承受能力,一场小感冒就要花好几百,是大家要他回来的。
    老俊林家又开始挤满了人。
    看病的人甚至有十里开外的人。为了躲避高昂的医药费,他们愿意不辞劳苦。小到感冒风寒,大到骨折呕血,他们说,小病要找俊林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别的地方;得了重病,俊林说行就行,说不行,就认命,城里去一趟就得倾家荡产。俊林价格公道,人也诚信,现在的收入比以前行医时好多了,远比在城里给别人打工强。
    回老家过年,看见俊林正穿着白马褂给一个孩子打针,有模有样,一点不像当年那个衣衫不整,半腿子泥的人。他在自己诊所挂了个“蒿村医疗中心”的牌子,名字听起来有点大,俊林鸟枪换大炮了。
     虽然医术大有见长进,但那些烂手、蓝眼睛的病,他依然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他们死去。他在外面学来的医术,对那些从外面舶来的病毫无作用。不过,他不再说什么蒿村的药只给蒿村人长,只治蒿村人的病之类的话。“医书上讲了,医术再好也不能医必死之人”,俊林说。
    那是些看不见的病,是疾病以外的东西,俊林看清了。他知道人一旦心得病,什么灵丹妙药、惊天医术都是无效的。

(前段忙,好久不来,先贴个,再读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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