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心忆旧俗_经典散文_.

  在零零种种的乡间风俗中穿梭是小辰光最为美好的事体。物质并不丰裕的80年代,过年从来都是件大事,乡里人家对过年这个事体显现出的仪式感,对,没有物质的攀附,仅仅只是隆重的仪式感,就已经是一道丰盛又浓郁的乡景了。

  掸檐尘

  腊月一到,年便有了声息。那声息来自主妇们的忙碌——凑个日光充足的午后,取一根扎实又不太沉重的晾衣竹竿,绑上一捆稻草把,屋里屋外便有了稻草与屋角檐的碰撞声。粗壮硕大的蜘蛛网、沉积厚实的尘灰、寄居在木梁里的爬虫们,从屋檐墙角到木梁柱子到床顶柜面到灶台吊篮,一处又一处,一层又一层,积累了一年的尘与灰,随着“唰唰”声纷纷被刷到了事先铺好的旧报纸和塑料薄膜上。

  主妇们的妆扮,一律是戴了蒲草的帽子,用毛巾围住半张脸,仰起脖子,眯着眼,挥舞手中有些份量的檐尘掸子。 我幼时常常跟在母亲身后观看她挥扫的姿势。年轻的母亲尽管风风火火,举着竹竿从屋后一点一点认真清扫的模样却让我肃然起敬。那些灰尘从房间的角角落落被母亲赶出来,连带认真观看的我也被她从正在掸扫的房间一起轰了出去。然而我依然会从门后探头望进去,在窗户投射进屋的光线里,那些微小尘埃的身影总是被我清晰捕捉到——一些被稻草挥赶下来的灰尘蛛网,在空中飘飘悠悠回旋飞舞,它们三三两两飞舞在光亮里,不舍却又无奈,跟随清脆的清扫声回归终点。在命运面前,这些灰尘比挣扎的生灵要达观很多,它们试图用飘逸与洒脱来做最后的道别,不久之后,它们也会被母亲以垃圾的形式,将落在旧报纸和塑料薄膜上的尘与土重新送回不远处的土地里。

  是的,一切终将回到原初,在既定的辰光里。

  烧野草

  廿四夜烧野草不是挂在嘴上唱的,无论多晚,哪怕从亲眷家吃完早年夜饭转回来,乡人们也是要带上引火的稻草捆去自家地里烧上一把的,毕竟,来年自家的田里少长些杂草可以省很多摞草的劲,也顺便祈了来年的丰收,这也算一项农事仪式吧。

  事实上,下午开始,便有童心未泯的青年小伙搭上起劲叫嚣的小孩子开拔进稻田里了。是的,最好是稻田,河滩边茅草再旺,毕竟连着桑林,不小心会烧着了别家的桑树。

  我见过最潇洒的姿势,是那一手提了引燃了的稻草捆点着田埂上的枯茅草,那厮呐喊着“呀哈哈——”,另一手作平衡状笔直伸向另一侧,以剑走天涯的武侠风范一路小跑,从田埂这头点着野草往底端跑,跑到顶,拐个弯,继续往前绕,足足在自家的稻田跑上一个圈,手中的火种也差不多了,于是跳上高处的水渠,望着借风肆意燃烧成一圈的大火在自家稻田边轰轰烈烈,深深吸一口枯草燃烧时特有的泥香焦味,心情无比酣畅地,仿佛赢了一场战役般,与同行的几个孩子欢蹦喊叫。

  天将黑未黑透时分,常常是烧野草的高峰期。这个时候,远远近近的田埂上一条条火龙迅速窜起,呐喊欢呼声中,焦土特有的泥草香与烟火的草木味弥漫在呼吸间,迅速点燃观望者中孩子们体内的兴奋与征服欲,在观看欢叫着哪条火龙长,哪条火龙不得劲的同时,往往趁大人不注意偷偷从灶膛口摸上一盒火柴,约上两三同伴,顺手从场角落里的柴垛上拔一捆稻草,一起迅速窜入稻田里,管它谁家的田,只要有茅草便点了烧。实在没处烧了,村口的野草也要点上一把,然而最终都会以烧着了哪家场角落的柴垛这类闹剧收场。

  弥漫着烟火味的草木香真得可以置换来第二年的稻米香,这是庄稼人公认的天理。

  杀年猪

  年初养的猪仔在过年前已是膘肥体壮,半只自家过年吃半只卖给街上卖肉的相识是早已做好的盘算。

  猪在圈里跑着,躲避主人的接近。那只喂养了近一年的猪应该是通人性的,如果不是闻到了主人的杀性,大抵也不会跑得这么拼命。于是猪圈里上演的人追猪跑这一幕常常会惊动了邻居。杀猪是件力气活,叔伯兄弟必然会来搭把手,那猪毕竟平时养尊处优,终于没能跑脱几个成人的围捕,但这过程中也有把追捕的人绊倒过的戏剧性翻转,也算是被猪赚了一些回来。尽管蹄蹬躯扭嗷嗷叫着,年猪依然被捆了前后爪,绑在了同样捆扎结实的两条长凳上。我见过厉害的猪,在长凳上不停扭动自救,竟然把凳子扭倒了,也有把爪上的捆绳给扭松的。直到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顺势引出一股热血流入早已装好盐的桶里,嗷嗷的叫声才稍稍减弱。

  开膛破肚之后钳猪毛分割猪肉够屠夫与主家忙活半天了。随后难得的油腥会随着年猪的到位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源源不断涌上饭桌——红烧大肠,炒猪心,爆腰花,肚肺汤,咸煮脚爪头,口条耳朵做冷盘,最有吃头的是那个大猪头,腌完之后,开春与莴苣或毛竹笋煮上一煮,那个味道香得让人流口水。主家那几天的油锅也是旺的,走油肉香鲜诱人,烧汤的排骨早早汆好,都要备着留亲眷吃。而卖了另一半卖肉的钱正好添置些年货,或者留着开春孩子上学,购置农药化肥小猪仔用。

  年猪是乡人盘算日子的见证,好与赖都是生活。

  蒸年糕

  糯食是江渐人的最爱,年糕与团子自然也是甘露人过年的必备。年糕,寓意步步高升,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桌上是要敬给老祖宗的,大年初一大清早也是要上供的,每家每户对蒸年糕这活,也是相当虔诚与专注的。

  很小的时候见过奶奶在石臼里捣糯米,那糯米大概是浸泡过的,捣成米粉后倒入大盆,放入白糖或是红糖和匀了便可以上蒸笼了。年关时母亲总会称回一大袋绵白糖或是红糖藏起来,而我们和母亲玩得最多的游戏,便是找糖与藏糖。一撮对我们极其吝啬的糖,在爷爷手里却极力挥霍,被大把大把拌入糯米粉里,看得我们心尖都疼。竹制的蒸笼铺上纱布,架在灶锅沿上狠狠地煮,待锅里的水汽熏得整个灶屋间热气腾腾,糯米粉连带那些糖便被一股脑倒进了蒸笼。火候由奶奶和母亲在掌握,时辰由爷爷说了算,眼巴巴等候这活自然是由我们这群毛孩子专享了。

  待到竹笼里的熟米粉被倒上早已准备好的案板——够宽够长清洗干净的条桌,揉年糕这活便由经验丰富体力较好的爷爷来操持。滚热的米粉被泼上冷水,脱了棉衣的爷爷一撸袖子,沾上冷水的手与熟米粉摔摔揉揉捶捶打打,像是打太极,又像是柔道术,与一团米粉不知道较了多少个回合后,眼见着由毛糙渐渐生出了光泽与韧度,爷爷再把它们揉打成一巴掌宽两指甲厚的长条子,用新洗的棉线挨序切成一指宽的条状,切一条我们帮着蘸上冷水挪一条到干净竹篾里,就这样,年糕便成了。下一锅是红糖年糕还是白糖年糕已然没有诱惑,眼馋手馋的我们早已按捺不住,切下的边角料先争抢到嘴里过把瘾。

  甜与糯揉成的滋味,也是乡人一年苦到头的盼头。

  拜二老爷

  拜二老爷是过年流程中的大大事。每到初一,尤其是大年初一,寺弄口给二老爷上香的善男信女常常拥堵成景。

  这一天,母亲也是早早起,煮好年糕与青白圆子,第一碗先是在家供了灶老爷和老祖宗,点上高烛,上好香,自己也吃上一碗,便带上年前折好的元宝与银锭上街了。香与蜡烛是在寺弄口香烛摊上临时请的,母亲带上它们,恭恭敬敬地进了寺弄里。寺弄里有元代的观音殿,也有一座千年道院,二老爷据说是甘露寺烈帝庙里供奉的隋朝的大司徒陈杲仁,烈帝庙在道院右。千年以来香火兴旺,乡人多来祈平安祈健康祈学业官运。我跟着挤进去看过一次,香客们因为挤不进去,多在外面几处固定的墙根处点烛烧香扣拜,虔诚尊敬之情至极。

  更多的时候我就站在拥挤的寺弄口等母亲。香烛摊的老板口齿伶俐,招呼着前来的乡人用她的香烛;进去的乡人一脸肃穆,紧紧捧着手中的元宝香烛,有些口中已在念念有词,与出来的乡邻简单打着招呼,尽量专心致志随人流入内;出来的乡人香客一脸轻松,仿佛拜完二老爷一切都已顺意,笑意也浓,打招呼的话题延伸到这两天跑亲眷的时辰安排、家中老人孩子的近况等。

  拜二老爷,是纪念,是祈福,更是乡人对信仰的虔诚体现。

  贴门神、烧年夜饭、放炮仗、跑亲眷,过年给了乡人闲冬之后忙碌的理由。在并不富足的过去,乡人一贯很认真得用风俗乡情履行着这些程序,他们对过年的恭敬,也是对生活的恭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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