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安静_经典散文_.

  1
  理发馆里挤满了人,我坐在角落等候。老板以前在别的理发馆打工,刚开了新店,显得意气风发,主动跟顾客聊天套近乎,一名女工三十岁左右,脸上带着笑容,从她的闲谈中我很快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儿子上了幼儿园,她又出来工作。另一名男子二十岁左右,瘦高个儿,戴着口罩,围着围裙。口罩是医院专用的那种淡蓝色,围裙是黑色的。与其他理发员相比,除了染成金黄的头发,他显得有些另类。
  终于,轮到我洗头了,老板与那个女工正忙,戴口罩的青年走过来示意我进入洗发间。我躺下去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小心点!”同时伸手托住我的头。我躺在洗发的躺椅上,望着天花板,听凭他细细地揉搓我的头皮,动作轻柔而小心……
  在我的印象中,理发的年轻男子大多身着奇装异服,染着彩发,哼着流行歌曲,我家楼下的理发馆里就有两名男子,一个染了红发,一个染了绿发,典型的红男绿女形象,让我这种拘谨而内敛的女子望而生畏。他与他们都不一样,我理过几次发,他都这么安静,从不多说一句,总是抢着急着干活。
  “你做理发多少时间了?”好奇心使我张开了嘴。
  “时间不长,我师傅做的时间长了,我只干了几个月。”他边给我洗发边说。从他说话的声音上判断,他是从本地农村出来的孩子,言语中多是本地方言。
  “你从学校出来多久了?一出校门就学理发吗?”我没敢说毕业,理发员文化程度一般都不太高,我怕说“毕业”二字伤了他的自尊。
  “不是。我出来好几年了,做过好几种工作。”他的声音依旧沉静。
  “哦,以前都干过什么活儿?”
  “我初中毕业后上的中专,后来分配在酒钢上班。”
  “那是一家很大的国企。”
  “对。”
  “为啥不好好干又出来理发了?”从年龄上论,我应该算他的长辈,这样问不至于冒犯他吧?我想。
  他没有生气,接上我的话茬说:“太危险了。我胆小。”
  “都是机器操作有啥危险的?”
  “机器都是从德国俄国进口的,一开始师傅也不太会操作,要是出了问题,操作稍不小心就会送了命,我们一同去的四个小伙子,都是十八九岁,就被钢炉吞没了。太可怕了……”他似乎心有余悸。
  “哦。你离开酒钢还干过啥活儿?”
  “酒店服务员,保安,还推销过洗发水和啤酒。”他年纪不大,竟然有这么多的工作经历,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你干过这么多工作,应该积累了很丰富的经验,为啥又回来做理发了?”
  “在城里生活,干那些活嘴要甜,要会说话。我性子直,不会说话。干得都不顺心,所以……”
  我的思绪跟着他的讲述在城市里溜了一圈。我打过工,知道那个充满了欲望壑口的城市等待农村年轻人的是什么,如果没有深厚的背景,没有雄厚的财力做支撑,买不起房买不起车,甚至租不起房吃不起饭,一个没有多少知识与技能的年轻人只要不去偷盗就算不错了。他混迹城市的最底层,看过多少白眼,吃过什么苦头,只有他自己知道。初入社会的时候,他肯定充满了憧憬,个性张扬,说话棱角分明。三五年,仅仅三五年,他目睹了同伴的死亡,看惯了富人的轻蔑,体察到人情的炎凉,在坚硬的城市里走了一圈,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锻造出金刚一样的性格,于是,他选择了回来。
  回来后,农村等待他的是什么?土地上已经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力,泥瓦匠、剃头匠、木匠、篾匠、骟匠、毡匠……传统手工业正渐渐失传,他不可能继承他们的衣钵。
       理发,或许能让他漂泊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2
  
      “我的幸福从九岁就结束了。”
      这是一个与他一样年轻的理发师说过的话,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天,我从楼下的理发馆门口经过,这句话像一根蜂刺把我深深地蜇了一下,我不由得放慢脚步,寻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我家楼下理发馆里学徒工。那时,他的指缝里夹着一支烟,烟雾顺着胳膊袅袅娜娜地上升,在他的面前腾跃。我顺着那条烟雾看过去,目光跟着烟雾往上爬,一直爬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年轻得与他的表情有些不相称,从年龄上判断,他不会超过二十岁,但皮肤苍白而泛黄,一看就是昼伏夜出留下的后遗症。与他太过年轻的脸形成对比的是他的打扮,显得很成熟,头发染着黄色,理成鸡冠状,很时尚的样子,一袭黑色的西装,裤子紧紧地缠在腿上。
  “为啥?”站在他对面的女子问。女子长发披肩,模样好看,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颗青春痘。
  “我九岁那年我爸跟我妈离婚了。我先是跟我爸过,他娶了老婆后我又搬过去跟我妈过,后来,我妈也嫁人了。他们都不要我了……”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他把烟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腾没了他的脸。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是不是找到了爱?找到了安身立命处?

  3
  她是职业理发师,模样俊俏,长发、大眼、锥子脸,配上凹凸有致的身体,使得街道上的混混经常想打她的主意,当她那个理发馆是从事皮肉营生的发廊,有人趁理发的时候顺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立即大声呵斥:“放尊重点!”有人喝多酒趁着酒兴往她的店里蹭,什么话难听说什么,无非就是他有钱,想跟她睡觉。她拿扫帚打过那些人,用污水泼过那些人,他们威胁她,要砸她的店,要给她点颜色看。幸亏周围店铺的老板们出来帮腔,她才得以解围。
  理发丢人吗?
  我为啥子要理发呢?
  ……
  空闲的时候,她也想这些问题。除了穷还是穷。小时候家里太穷,父母没力量供她继续上中学,她只能早早地辍学出来学理发。理发是靠劳动谋生的,不丢人呀!那他们为啥这么看我呢?她不明白。
  城管、工商、税务、爱卫会……管她的部门太多了,每隔几天她就得应付一次检查,每一次检查都让她提心吊胆,生怕人家吊销了她的营业执照。
  左邻是小旅馆,住店的有过路客人,也有野合的男女,有时整夜折腾,吵得她睡不着。
  右邻是小杂货铺,买东西的吵架的,她不用出门,就能从顾客的声音上听出他们啥年龄啥职业。
  有时候,她也歇业一天,回家看看老父亲。小时候跟父亲放羊上粮的情景历历在目,跟尕奶奶赶集的往事犹在眼前……那些人,那些事让她烦心让她揪心,晚上关了门,她就把想到的看到的一一记下来。她上学不多,识字太少,遇上不会写的字只能查字典。即使这样,她仍然写了几十万字。
  她把自己写的这些文字发给报刊,竟然被刊登出来。编辑说,她的作品是原生态的。评论家说,她有萧红的风格,在写作上前途无量。她的散文得过大奖,她到北京去领奖,见到了受人尊崇的编辑老师,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奖领回来了。她仍然得理发,因为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叫黄国燕,她的名字正在散文圈里渐渐传响。也许她能像萧红,像张爱玲——在文学的路上走得很远,也许,她只是一朵昙花……当她的名字响彻大地的时候,有谁会知道一个理发师的辛酸?

  二〇一五年八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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