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一只鱼的心情(已发<奔流>2016年第4朝)_经典散文_.

                                         一
        

      从近处看,它就是个湖,没有任何惊异之处。可在远处一望,却又生动起来——像条活生生的鱼。头朝着长江,尾巴却在摇,一直摇到南岸的铁路边还在摇。这样打量,湖就是活的。
       我经常在这芭蕉湖边坐一坐,看一看波浪从天边铺过来的样子,感觉很湿润,而且舒服。有时拿一本书随便翻翻,风一吹,会有一股鱼腥味在书页里弥漫。像在告诉你,这地方除了人,还有鱼也活着。由此可见,鱼的语言是从气味开始的。
      爹身上也透着这股气味。他在地坪里用篾钩补渔网时,更加强烈。腥味儿,一股一股地从网的缝隙里冒出来,一下把地坪覆盖了。爹说,湖里的草鱼吃草,鲫鱼吃粪便与米粒……讨厌的是见了人就跑,生怕要了性命。
       他说的我懂,我想的却不是这些。
       湖里的鱼还真不少。早晚在草丛里动,掀出一个个浪。人一走近,哗啦一响,又跑开了。
        这才发现,鱼离我很近,彼此的气息一脉相闻。
       那天傍晚,湖边在修铁路。挖机铆足了力气发狠地拱,鱼吓得全躲了起来。突然咔嚓一响,把洞穴里正冬眠的蟒蛇给崩断了。像是个意外。血,汹涌而出。不少人跑过来,兴奋得合不拢嘴。我也挤过去,看得心里发毛,鲜红的血流出来,像燃烧着一团火焰,射得睁眼不开。那筒乌黑的东西挣扎了好一阵,才极不情愿死去。傍晚,剁成几截,煮了一大锅,浓烈的香气把人熏醉了。那一刻,我看见了自己吃蛇的丑态,也看清了爹和一群人大口咀嚼吞咽的样子。我忽然发觉蛇的痛苦与绝望在我的口里缭绕,久久不散。我吃了蛇的肉,它成了我的腹中之物,这样默默念叨着,一种强大的罪孽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爹说,蟒是河里的鱼变的,死后又会变成鱼。这么一说,稍稍轻松了些。可夜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响,像小儿的呜咽。走近一瞄,什么也没有。只有寡白的月光静静照来,把湖岸映成一抹悲伤的图景。不久,有人说那蟒变成了一条大鱼,在湖里游,看得真真的。
      水里的事物,让人想不明白。
                                      

                                          二
        

         鱼的心情,更难理解。
        此刻,那由蟒变成的鱼起得很早,透过薄雾,看见了岸边的那棵大杨树。树很老,一条条丝儿垂在水里,做梦一般。树荫里系了木船,与水肌肤相亲了一夜。船映在水里,睡着了,像装了一船心事。几条小刁子,在空隙里游来游去,很快乐。它们年纪小,不知隐藏着一种危险。顺着树的枝叶,还能看清近处的瓦屋。一个个门窗敞开着,像敞开了一张张大嘴。看来,人间的门窗,一到白天都想吃东西。没吃的,就会饿着。
        爹起了个大早,提着渔网,穿着雨裤在路上走,呱唧呱唧响。鱼儿听了,刹地一紧。
        解开舵绳,篙儿一点,船向着了湖心。水一荡,栖在船头的鱼鹰振了下翅膀,那双眼发出犀利的光,仿佛把一湖的鱼影全罩住了。鱼鹰本叫鸬鹚,原本很自由的一种鸟,经了一番奴训,成了人的帮凶。
       湖,敞开着,敞开一湖的心事。
       可爹压根儿不知那死去的蟒此刻变成了一条大鱼,正在水里游动。在他看来,水里的鱼可以由着性子弄,全是他的下饭菜。而他身上的气味,尤其烟的气味,让鱼儿也相当熟悉,却对爹头脑里那简单的想法并不明白。显然,这是人与鱼的差异,更是两个世界的差异。
      那天早上,我去湖边跑步,看见邻近的妇女三五一群来到湖边,慢慢蹲下,荡开一汪水,洗衣或淘米。阳光一照,一条条鱼儿游了过来,摇一下头,摆一下尾,或喷几口水泡,以示友好。有时还跳起来,扭一下腰肢,说不定还抛了几串媚眼。那样子,很有点可爱,有一种娃儿的玩皮。我忽然觉得鱼儿是这世上最单纯、最友好的东西,不像人类各怀心思,怎么也看不清。一到夏天,它们还露出一个个头来,在水里尽兴地游,一张一噏的样子,似有说不完的话。即便玩皮的娃儿往水里扔块石头,也只沉一会,眨眼又拱了出来。据说鱼是上帝赐给水界的通灵之物,它的心灵与人相通。这话,是真的吗?那个春天的早上,东岸一个叫水生的细娃儿在湖边玩水,不小心脚一溜,掉进水里淹死了。他的爹娘伤心得要命,乱哭乱拜,差不多寻死寻活了。我也伤心得不行,却看见鱼儿一齐浮在水面,张开着嘴,一吐一个水泡。那情形,大概在为溺水的娃儿招魂吧。看来,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连通的,说不定今世为人下世是鱼。
       爹一来,烟味很浓的一声咳嗽,让鱼儿好一阵惊恐。他那次湖边破鱼的情景,鱼儿看得一清二楚。鲜红鲜红的血流出来,把水草和湖水给染红了。这一切,让稍有经验的鱼儿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这个悲壮的过程,也让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看得清清楚楚。它不由一阵晕眩,好久才省过神来,反复在想,未必湖水养活了鱼类,人却吃着鱼,而鱼的血流入湖里,反过来又喂养着一个湖,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理循环、生死轮回么?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见船在水上行走的声音,那么急迫。于是,沉入水里,懒得去想,想多了,头痛。爹猛地吸了口烟,水里一甩,敞开大嘴,长喊,嗬、嗬、嗬——!一瞬,满湖的水在响,湿漉漉的,激起无数空空的回音。
       湖面上涌出不少船,都是打鱼的。爹抓紧纲绳,使劲一甩,网底的铁角子便光芒闪烁。撒开来,像撒开了天罗地网。没经验的鱼儿,来不及躲闪,猝不及防地网住了,成了人类的猎物。于是,自由游弋的梦想破灭了,美好的向往成了空无。
       水里的鱼儿往往以生命为代价,让人类煎炸烹熬。刹那间,香气弥漫,一片连着一片。像一种信息,一下子飘满世界,也香透了一个大湖。没被宰的,卖到城里,用塑料袋装着,或用三轮车押着,成了一个个囚徒。那情形,有如被绑架的囚犯押往刑场即将被宰杀的样子。“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想必此刻的鱼儿也有谭嗣同一样视死如归的悲壮吧。或许,看客还真不少,把大大小小的脸儿挤在一起,转动着神情各异的眼睛,闪出飘忽不定的笑。那笑,就像菜市口两侧麻木的国人的笑。鱼儿被押往街市的各个方向,或塞进冰柜,或放入水箱。水箱是酒店或宾馆里的一道风景,鱼儿像一个个坐台的吧女,被人挑来选去,以满足他们的欲望。还有那个白须长袍的孔子也说,食色性也,这不是硬要把咱鱼类往死里整吗?狡黠的笑里,藏了一把把锋利的刀,还有一缕缕刺骨的阴风扑过来,让鱼儿浑身颤抖。而待宰的鱼,躺在给养水箱里,一片茫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水里的鱼见了同类的遭遇,只能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它们的想法和对命运的哀叹,打鱼人自然无法弄懂。一旦弄懂了,便成了鱼或者庄周。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想得更加深刻,人类吃点鱼儿也未尝不可,大不了变成一只只好腥的猫。但把鱼类逼入了绝境,未必是件好事。
这些,爹才懒得去想,想多了,头痛。嘴一抿,牙一咬,将网拖上来,船板一搁,收获不小。丢一句:贱货,降不住你们,还是人?!忍不住又笑。那笑,很开心,而且诡秘。不远处的人,都在撒网,被阳光照得分明。鱼鹰也没闲着,呼地一声,钻入水里,一阵鼓捣,长长的尖嘴,叼着鱼儿飞了过来。嘴一张,放在船上。眼睛溜溜地转,一副邀功讨好的样子。   
       夕阳如期而来。悠长的渔歌子,有一股落霞的味道。
                                         
                                           三
      

        我不会游泳,也不会撒网。说穿了,见了水就害怕。
        傍晚,渔夫上岸了,船儿树下一系,扛了鱼就走。鱼鹰蹲在船舷上,有些忧悒,也有些困倦,缩着脖子开始打盹。夕阳温软地照过来,把湖水、木船和杨柳抹上一层金色,不经意间有了一种宁静的美。几条不知轻重的刁子,又在空隙游来游去,一片欢乐。只有此刻,大湖才安静下来,鱼儿才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大鱼抬眼一望,看见一群渔佬一扭一扭渐行渐远,内心一下轻松了许多。不一会,月儿升了上来,一扇扇门窗渐次关闭,大概吃了个饱,也要入睡了。
       月光是一种能让心安静的光。那条大鱼只有夜里才出来,在月光里游一阵,把头伸出水面,看一下周边的景物。哦,不远处是个砖厂,黑楞楞的东西高举着,在吐一股股的黑烟。南边呢?躺着一条铁路,铁轨亮晃晃的,闪着光亮。火车一来,轰隆作响,把一个大湖震得摇摇晃晃。远处的北面是大厂,耸入半空的不知是啥东西,不停地吐着火光,也许是鬼火吧。鱼最怕的是火,火一碰,便没命了。而人类往往又在熊熊的火色里,把一条条鱼儿弄成了一盘盘佳肴。见了那火,所有的鱼不由一阵恐惧,躲瘟疫似的沉入水里。沉入深处的大鱼,却又看见了一个个不知名目的障碍物,把眼晴弄得有些模糊了。它当然弄不清那是比鱼网还厉害上百倍千倍的迷魂阵,是个巨大的陷阱。原来,鱼在夜里也没太大的自由空间。显然,这是鱼儿悲哀,也是湖的悲哀。大鱼有些伤感,说不出个中滋味,却听见湖边有人在动,好像在密谋着什么。睁眼一瞅,看见那叫人类的动物背着一个个带电的箱子,捏了舀子伸进水里,电钮一按,哧哧啦啦地响。瞬间,一条条鱼儿翻了肚皮呜呼哀哉了。
       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沿着湖边慢慢行走,吹一下风,享受一下月色。或者坐在草滩上,看湖水一浪一浪地排过去,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消失了。有时也看见几条鱼儿从水里跳出来,白亮亮的,很扎眼。但不知它们为何而跳,也弄不清它们此刻的心情和所思所想。下意识地觉得,这世上不管哪一种生灵,在日益城市化的今天能生存下来很不容易,需要躲过多少次人类的突然袭击。我的家门前有几棵大树,先前的早晨,没起床便听见欢乐的鸟声,仿佛悠扬着一树一树的音乐,可如今连只鸟影也不见了。一到冬天,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无比单调寂寞。你想,一棵没有鸟音的树,还叫完整的树吗?
       下雨天,村人会跑出来,把一只只竹濠埋在圳沟里。鱼儿听水响。水一响,一条条鱼儿向上拱,可能像人类待久了一个地方向往新的环境吧,何况上帝创造人类的同时,也创造了鱼类呢。可奋力一跃时,却跌进了人类设计的另一个个陷阱——进了倒须濠,别想出来了。鱼挣扎了一夜,水流了一夜,流不走的却是断断续续的蹦跳和彻夜不休的哀伤与绝望。夜色将它们包裹着,漫天而落的雨点却平添了一些诗意。清早,从圳沟里取出竹濠,便是沉甸甸的收获。雨过天晴,一张张盘箕晒出来,晒着的全是鱼的尸骸。寡白的颜色,映亮了一方天空。鱼儿直挺挺地躺在阳光下,眼睛张开着,朝着大湖的方向张开着,似有无限的眷恋。我从盘箕下走过,被浓烈的鱼腥味熏得晕头转向。而透过浓重的腥气,仍能听到来自它们内心深处的哀怨。看来,鱼儿最后隐而不宣的话语,只有以死亡的结局来呈现。静虚之中,隐约听见上天诸神的声音在响,像在一遍遍地祷告,又像有一种不可知的佛光悄悄降临,沐照着那些鱼儿的亡灵。这一刻,我得了某种启示,刹地明白了生与死、自由与幻灭的涵义。
       水边的渔夫,被湖风吹得黑黑的,连走路的样子,也有了穿梭的味道。有次我从八字门回来,看见一个汉子坐在车位上,把两只鱼篓放在脚边,看得紧紧的。问他哪里人,嘿嘿一笑,说,芭蕉湖的,刚去酒店送完鱼回来。那种笑,那种满足,一个劲地闪。开心和满足把他黝黑的脸弄得全是皱纹,像许多鱼鳞排列着。而沉甸甸的鱼腥气从篓子里跑出来,熏得人直喘。一刹那,觉得那鱼篓也是神色诡异的,与鱼鹰毫无二致,成了人类的帮凶。再说我爹吧,他的样子更加明显,不止黑,而且手上脚上长了一种叫鱼鳞癣的东西。一块挨着一块,密密匝匝,排成了奇怪的图案。细细密密的形状,还真像一片片鱼鳞。天一热,出奇地痒,痒得要命。一抓,嗬嗬嗬地响,像在拉锯。抓久了,渗出一绺绺血。依照乡下的说法,鱼杀多了,魂会附到人的身上,这鱼鳞癣可能是其中的映影之一。
        有时,我还真想变成一条鱼,尝试一下做鱼的滋味。
         要么游一下,吃一口水草。要么被渔夫网起来,拖到集市上成为不错的卖点。可能,我会被某个女人或汉子用几块钞票买回去,装在塑料袋里一路晃荡,穿过人丛,穿过陌生的街市,穿过异样的目光,完成一次人间的旅游。然后把我的鳞啊腮啊什么的一一挖了去,扔垃圾似地扔给那个与人心差不多邋遢的世界。而我空洞的躯体,躺在陌生的冰箱内,冻成一个硬绑绑的冰棍,与猪肉、羊肉、牛肉,还有湖藕、鸡蛋混在一起,成了他们搭配的一道菜。那一刻,我的灵魂被彻底抽空,游离于尘世之外,仅剩下一个僵死的符号。这一切自然没人搭理,哪怕一丝怜悯也没有。我能看见的是,躯体被整熟后摆在餐桌上热气腾腾,被汹汹而来的筷子和笑声一一击中,然后肢解,扯得四分五裂。在欢乐声中送进一个个幽深的嘴洞里,让尖利的牙齿大切大割、大撕大咬,弄成了一口一口销魂的美食。直到这时,我才幡然醒悟我是这餐桌上议论纷纷的话题,其他的都是客。乡谚说,客不欺主,依照这个逻辑,显然是个悖论。据说,坊间有一种叫“全鱼席”的味道很美,堪称极品。绝活儿被人说得天花乱坠,当然全是鱼,经过千挑万选的鱼,做功极精细,属不传之秘。桌上一摆,望一眼,香透五脏六腑,死了也值。平头百姓自然没这口福,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消受。爹说,芭蕉湖的鱼还达不到个级次,只能满足一般人的口味。哦,世上的鱼也有等级之分。
       晚上拧开电视,出现了一篓篓鱼,全是从湖里打来的,白得耀眼。说是这鱼受了污染,有很重的煤油味,吃了易致癌。鱼躺在陌生的街巷,眼睛睁开着,那些密集的楼房和一个个狡黠的面孔映入它们的眼里,说不出有多惊悚。不知报道是否言过其实,但事实上没挡住人类饕餮的心。第二天,那个狭长的鱼巷子照例脚挨脚人挤人,鱼腥味、汗臭味与脚步声叫卖声交织一起,升腾缠绕,聚焦成人类亘古不变的奇怪图景。可能有一种比癌细胞还厉害的东西已钻入了人的心里,爬进了他们的血管和骨髓吧。这鱼巷子有着千年的历史,成了一处历史文化景点,悠长的巷子里铺着一块块老旧的水渍很重的麻石。每块石板悄然融入了许多杂沓的脚步和鱼儿的影子,也融入了湖的气味。它像一种磁场,将人间太多的影像和是是非非沉淀其中,说不定哪天又海市蜃楼一样一幕幕呈现出来。也许,那是人与湖以及鱼类之间的秘密和精神走向。我有个亲戚长年在这里贩鱼,赚了不少钱,一家的吃食和两个儿女上学的花销全来自鱼的身上,还砌了一栋三层楼房。每次去他那儿做客,左瞄右瞄,他的楼房仿佛是鱼的血肉砌成的,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的鱼腥味。坐在房内,似乎听到了一种哭泣。
       我也经常遭遇鱼一样的苦恼。这些年,从芭蕉湖往外走,不小心卷入了都市的旋涡。那个飘雪的下午,一刀一刀的风把人割得很痛。讨生活的地方正分过年物资,一地的东西,比下的雪还多。那个尖嘴猴腮的主任命令我一户户扛上去。东西一背,从一楼爬到五楼或更高的楼层,像进行一场接力赛。几个来回,脏得像民工也没什么,汗水也没什么,大不了舌头一舔,又苦又涩。跑了一阵,吁口长气,瞄一眼七楼,心在发怵。憋足一股劲,上。两条腿却摇摇晃晃,像打摆子。等爬到五楼,肚子突然痛起来,真要命。那一刻,人要散架了。好容易叩响那户的门铃,一撇小胡子的家伙,头一拱,门一开,接了东西,砰,防贼似地把门关上了,只有满走廊的空空之声回响。不久,我又去了某个内刊写稿子。路程太远,有时迟了到挨了批评倒无所谓,主编说随喊随到只听他的,甚至忙得半夜三更还写稿子,也能接受。可他振振有词说我发在报上的文章是抄来的,便无法理解了。我只能选择离开,走自己的路。
        我感到了城市的高深莫测,并容易迷失方向。
                                         

                                       四
      
      湖在时间里行走,生发出的一切,逃不过那条大鱼的眼晴与耳朵。一会儿涨水了,一会儿又瘦落了。水边的杨柳,静静地绿着,绿得比翠绿还深。春天开出的花儿,那么细密,好像是从梦里开出来的。这一切,成了一个大湖应有的影像。
        忽然一天,蜂拥而至的人群把湖围得水泄不通,挤得像蚂蚁一样了,还在挤,吓得鱼儿统统躲进了深处。岸边的彩旗,呼呼作响。还有一只大鸟(飞机)在空中轰轰隆隆地盘旋。水里倒有一条条好看的龙舟在动,随着密集的鼓点,拼命地划、划、划。划一下,岸边的人狂喊大叫,巴掌拍得山响。可脚没站稳,倒了一大串,跌入水里,丑态百出。大鱼蹲在水里,望了老半天,才弄明白是那叫人类的动物在赛龙舟,说什么纪念屈原,却把一个清静的湖搅得乱七八糟了。便想,那个写《离骚》的屈原不是明明白白跳入汨罗江自尽的么?怎一转身跑到芭蕉湖了呢?人类的思维真不可思议。
         最让鱼儿消受不了的,还是人类一次次无聊的争吵与打斗。湖的北面是云溪。南面呢,是梅溪。这湖恰好两地交界,分不清彼此。水面上,太阳照常升起,撒网捕鱼的情景周而复始地呈现。水虽无疆,而人心有界。那界藏在心里,看不见。倘若越了界,是万万不行的。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顷刻,往昔的交情,喝酒的朗笑,悠长的渔歌子,热烈不起来了,全都化作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与仇恨,呼呼啦啦地打出去。那年夏天,悲剧终于在湖中上演。刹那间,喊杀声、吼叫声、咒骂声,哭嚎声,交织成一条河。折臂断足的,落水而亡的,漂了一大片。鲜红的血,充满野性的血,染红了一只只木船,染红了那个血色黄昏。通红的血,流入大湖,一个湖也红了。这是鱼儿没想到的,压根儿也想不到。如今,那些作别人间的魂灵,躺在大湖里,再也招不回来了。尸骸埋在湖边,成了一个个空洞的符号。每到清明,只有一片片灵幡在随风飘动,仿佛一声声无奈的叹息。他们的子孙向湖跪着,泪流满面,痛哭号淘。那跪着的姿式和表情,异常复杂。是在对大湖顶礼膜拜,还是怎样?很难说清。而蚀骨铭心的疼痛,恐怕只能用时间慢慢清理。这些影像,映入那鱼的眼里,肯定有说不尽的悲愤——这与水有啥关系呢?不是有个哲人说水利万物而不争吗?倘若都不争来争去、和睦共处了,还有什么忧愁的呢?!
       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一湖的水发呆。想那湖水一浪连着一浪,重重叠叠,无穷无尽,隐含了许多不可知的东西。似乎日子和生命,也如这波浪更迭着、变幻着,周而复始了。我把头浸入水里,静心一听,便听见了鱼儿的呼吸声与游弋声以及水的流动声。这些当然得用心去听,只有把所有的杂念排除了,与湖融为了一体,才能听清鱼儿的感受,听清它们的窃窃私语。哦,好像在发出一声声的叹息。还能依稀听见远古的琵琶声,吟哦诗句的平仄声和一阵阵的撒网声、震天价响的打斗声……至此,恍然大悟,湖不单是一面镜子,更是个浩大的磁场。人间的种种,被她兼收并蓄。
                                      
                                               五
      
      终于看见那条大鱼了,卧在先前被弄断蟒蛇的地方,一动不动,像个大限来临的老人。这情状,成了某种暗示。鱼眼却睁得老大,盯着沿岸的事物,盯得太紧了,让人无由地发怵。北岸大厂的废气,一冒,一冒,又一冒,涂乱了天空。看不见的废水,源源不断涌向大湖,成了暗流。一夜之间,清凌凌的水变了颜色,不再静影沉璧了。雨水一下,南面砖厂流出的机油儿、煤碴儿,还有不少的灰尘儿,顺着大水张牙舞爪地开赴湖的领地。流过的痕迹清晰分明,如一条条履带碾过的伤痕。西岸一幢幢现代雅居,以超常的速度大势扩张。此外,更有蛊一样的人心覆盖着湖水。这气势汹汹的合围,大湖无以招架,只能用阵阵的战栗与无言的呐喊以示抗议。然而,微弱的呐喊又有什么用呢?换来的,恐怕只有人类的熟视无睹,抑或开心的狡黠的笑吧。流逝的时间里,谁听到来自大湖深处一次次的疼痛呢?!
        鱼搅了个大浑,吐出一团水花,好像说了点什么。憋足一口气,奋力一撞,将人类制造的那些迷魂阵一一撞破,撕开大口,撕得那么坚定与决然,似在以死相拼。大湖,也在用一闪一闪的波光相应和,好像在鼓劲助威。那些生死相依的大小鱼儿,紧跟着这条通达天理大道的鱼,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出,离开这非人的水域。倏忽之间,不知所踪。想来,那鱼张嘴的那一刻,吐出的可能不只是水花,还有别的什么。
        湖,仍存在着,躺在烟火人间。那天上午,爹用一竿钓钓了老半天,却钓回一团空气,气得差点把钓竿砸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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