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_经典散文_.

                              村长
                           作者:南岸
  狗蛋儿说槐花沟的槐花开了,我就和他约好今天一起去沟里割槐米。没想到去了槐花沟,狗蛋儿不在,我却看到村长家的三丫头——莲儿,她正一个人在沟里捉蝴蝶。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微张着的小嘴儿,我就恨不得冲过去狠狠亲上她两口,然后把莲儿娶回家做我老婆,我去做王得贵的女婿。虽说莲儿刚满五岁,我也还没有满八岁。
  王得贵是莲儿的爹,也是咱村的村长,我和狗蛋儿对他都恨之入骨,他只要看到我们,就拧着我们的衣领子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把我们叼起来,让我们悬挂在半空中不停地打着圈转,见我和狗蛋儿吓得脸色铁青,口吐白沫,他便哈哈大笑。那笑声跟敲铜鼓似的,把我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我和狗蛋都在半空中捂着耳朵蹬着腿挣扎,但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头几天王得贵又把我俩拧起来,他把我们转晕后满脸得意地说:
  “老子就不相信,看你俩个小兔嵬子能在老子手板心里玩出啥花样?”
  我和狗蛋儿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王得贵又补充一句说:
  “以后你俩个兔嵬子再敢欺负咱家的那几个丫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说完,王得贵就狠狠地把我们扔到地上,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拍拍手,把那双强有力的手背在身后一摇一晃地走了。
  王得贵家有四个丫头,个个都生得白净净、粉嘟嘟、水灵灵,一双双大眼睛活像沟里的那汪清泉。狗蛋儿可不赞成我说她们的眼睛像沟里的清泉,他说那四个丫头的眼睛活突突就是一个个发着光的夜明珠。狗蛋儿还说那眼睛里面啥东西都有,槐花开的时候,她们眼睛里就开着槐花,樱桃熟的时候,她们眼睛里尽是一树一树的红樱桃。我知道狗蛋儿喜欢槐花和樱桃,因为槐花和樱桃都可以拿到集市上卖成钱。
  其实狗蛋儿除了喜欢槐花和樱桃外,他还喜欢王得贵家的二丫头——杏儿。他说大丫头太野蛮,跟她爹一个货色;四丫头不到四岁,年龄又太小,和她说话太费劲。四个丫头中,只有莲儿和杏儿是做他老婆的最合适人选,但莲儿心高气傲得像只孔雀,从不肯叫他一声狗蛋哥。我觉得狗蛋儿这人很没出息,为一个女人,他啥事都愿意去做。只要二丫头叫他一声“狗蛋哥”,哪怕是大冬天,他都乐意下田去帮她捉泥鳅。当然,天热得要命的时候,只要二丫头想吃地瓜,他也会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到坡上扒地瓜给她吃。
  尽管在这件事情上,我有些看不起狗蛋儿,但他仍是我最好的朋友。狗蛋儿和我一样大,我们在同一个班上读书,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后又一起从学校回村子。不过狗蛋儿的爹死得早,听娘说,狗蛋儿的爹是得了败血症死的,我不知道败血症是啥病,反正狗蛋儿的爹是死了。狗蛋儿的爹死后,我家有啥好吃的东西,娘就让我带些给狗蛋儿吃。娘可怜狗蛋儿,说狗蛋儿身子骨弱,长得黄焦焦的,像一把见了火舌马上就会燃起来的干稻草,娘叫我要好好待狗蛋儿——要我让着他。
  娘不知道,我已经和狗蛋儿说过,如果他喜欢三丫头莲儿的话,我就把莲儿让给他做老婆,我去娶二丫头杏儿。但狗蛋儿坚决不同意,他知道我一直喜欢莲儿,因为每次过嫁嫁,我都挑选三丫头莲儿做我老婆,可莲儿似乎很不乐意,只要听到我选她做新娘子,她就躲在大丫头背后不肯出来,害得我一次新郎倌也没做得成。
  因为我和狗蛋儿都喜欢上了王得贵家的丫头,所以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语言,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王得贵家的那几个丫头,村里很多人都说我俩的关系简直亲密得像一对亲兄弟。还别说,村里人的眼睛还真是雪亮雪亮哩,就在那天我找狗蛋儿商量莲儿的事情,狗蛋儿说了一句让我震憾不已的话。他说:朋友妻不可夺,老婆是不能随意调换的,还说那不是君子所为什么的。我觉得狗蛋儿虽然身子骨瘦弱,但很有男子汉的气慨,也很有哥们儿义气,他能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这个非常难得。后来我提议:我们干脆结为拜把兄弟。狗蛋儿听了我的建议也积极响应。于是,在当天下午,我们就在槐花沟那棵最大的槐树下结拜了兄弟。结拜完后,我问狗蛋儿怎么讲得出那么有水平的话?狗蛋儿说电视里一个武林好汉说过这句话,他觉得不错,就把它记了下来。
  那天,我和狗蛋儿也像我现在这样,坐在槐树下。只是那天槐树上还没有挂满槐米,林子里也没有捉蝴蝶的莲儿。我们在那棵最大的槐树下发誓,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但我们一致认为:王得贵就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汉,虽然他是我们的村长,但王得贵总爱打自己的老婆。
  我家和王得贵的家只有一埂之隔,他在家的时候,我常听到他骂莲儿的娘给自己丢脸,除了给自己生下一窝“赔钱货”外,连一个站着撒尿的都没有。每当听到莲儿娘儿们在王得贵的怨骂声中啼哭时,我就恨不得越过那道土埂,过去给他两际响亮的耳光,虽然他是莲儿的爹——我心目中的老丈人。
  狗蛋儿听到我说王得贵骂那几个丫头是赔钱货,非常气愤,他说王得贵是变态的下流坯。狗蛋儿说的没错,王得贵就是一个十足下流坯子,他除了喜欢把我和狗蛋儿叼起来旋转外,还总是在没人的时候逼着我俩把裤子脱下来,让我们把小鸡鸡露在外面,和他比赛谁的尿撒得远。狗蛋儿说王得贵的尿黄灿灿的,有一股恶臭味,跟栏里牛撒的尿差不多。我猜想,王得贵尿黄的原因,可能是吃多了油菜花引起的。
  说到油菜花,我又想起娘对我的叮嘱。我娘似乎很怕王得贵,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要把王得贵偷油菜花的事情说出去,我娘说王得贵不仅心胸狭窄,而且是非常歹毒的人。娘怕他知道后对我下黑手。我和狗蛋儿虽然结拜了兄弟,但这件事情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他。有好几次,我都碰到王得贵在天黑的时候在村里的庄稼地里掐黄灿灿的油菜花。我曾经用棒棒糖去套过四丫头的话,四丫头悄悄告诉我,她爹在油菜花开的时候,经常掐村里的油菜花回去炒着吃了。我想四丫头没有说慌,不然王得贵撒的尿咋会那么黄呢?
  我和狗蛋儿约好今天中午在槐花沟碰头,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人影。看到莲儿一个人在林子捉蝴蝶,我内心不停地斗争着,一方面:我很想很想去亲近亲近莲儿;另一方面:我又禁不住想起王得贵把我和狗蛋儿扔到地上的时候,我们都哭着保证过,以后再也不欺负他家的那四个丫头。现在槐花沟里只有我和莲儿两个人,莲儿穿着花裙子在林子里晃来晃去,把我的心晃得砰砰直跳,看着她聚精会神地正要去捉一只停在树杆上的绿色蝴蝶,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喂,三丫头!那几个丫头咋没跟你一起来哩?”
  莲儿听到我大声地“喂”,手颤了一下,那只停在树杆上的蝴蝶就飞走了。莲儿眨着两只白眼瞪着我,小嘴儿也跟着嘟了起来。看着那只越飞越高的蝴蝶,我一脸的坏笑。
  “你又不是我爹,干嘛叫我三丫头?你是个大坏蛋!”莲儿气乎乎地说。
  “你爹才是个大坏蛋呢,我可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好人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把我的蝴蝶吓飞了,你就是个大坏蛋!”莲儿的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她说着说着,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唉!女人真是麻烦,一点小事情眼睛里就包着马尿水。”我一下子把我爹说过的这句话溜出了口。
  “呜呜……,我的蝴蝶飞走了,你赔我蝴蝶!赔我蝴蝶……”连儿一边哭一边不依不饶地说。
  “你叫我一声‘春儿哥’,我就帮你把它捉回来!”我嘴里叼根狗尾巴草靠在树杆上慢条思理地说。
  “我才不信呢!它都飞得老高老高的了,你还能捉住它?”莲儿揉了揉眼睛,看着那只越飞越远的蝴蝶满脸疑惑地说。
  “如果我把它捉住,你是不是就肯叫我一声‘春儿哥’了?”我追着问莲儿。
  莲儿咬了咬指头考虑了半晌,最后她终于点头同意了。
  我在槐树林里满心欢喜地帮莲儿寻找她喜欢的那只绿蝴蝶,可那只蝴蝶好像存心和我过不去——和我捉迷藏。我本来已经看到了它,可等我迫不及待地追上去,它又飞去躲了起来。后来我在一个树丫枝上发现了一只浑身长满绿绒毛的毛毛虫,那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想,反正蝴蝶也是毛毛虫变的,这只毛毛虫的颜色又和那只飞走的蝴蝶颜色一模一样,或许莲儿会喜欢上它也说不定。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捉了下来,然后悄悄走到莲儿后面。
  “三丫头,我捉住它了,叫了我就把它给你!”我把毛毛虫藏在身后得意地说。
  “你真捉到了?让我看看!”莲儿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你先叫我一声‘春儿哥’,叫了我就把它给你看!”我故意把头扭到了一边。
  莲儿见我不肯让步,一张脸被憋得通红,最后只好扭扭捏捏叫了我一声——“春儿哥”,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我心里甜滋滋的,莲儿的声音似乎对我产生了催化作用,我只觉得自己在轻飘飘地往上升,瞬时间,就变得高大起来——高大得像她的爹王得贵一样。为了给莲儿一个惊喜,我让她先把眼睛闭上,然后才把毛毛虫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毛毛虫在莲儿手心里蠕动起来,它慢慢从她的手心里往手臂上爬。莲儿缩着脖子“咯咯”地笑,我想趁她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亲上一口,哪怕只是一小口,但一想到王得贵,就只好强忍了下来。
  我做梦都没想到莲儿这丫头是个喜乐无常的人,她开始捧着毛毛虫时还“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可后来当她睁开眼睛后,就“哇啦、哇啦”地哭叫了起来,我劝都劝不住,她就拼命地哭着往家的方向跑。我觉得,在这一点上,莲儿很像她的爹王得贵,王得贵就是这样一个喜乐无常的人,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自家院坝里对着墙壁撒尿,王得贵的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他乐呵呵地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尿“倏”地一下就收回去了。王得贵让我把尿再往上面一点的砖块上撒,我说:“不行了,你还是叫自家的那几个丫头来撒吧。”王得贵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他阴着脸一把把我提了起来,然后把我扔到墙壁上,我摔得两眼冒金星,幸亏爹回来的及时,不然他还要让我把自己撒的尿给舔了呢。
  莲儿哭着跑走后,我拿着镰刀在槐花沟百般无奈地转了两圈,见狗蛋儿仍没出现,我只好提着空篮子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刚出了槐花沟不远,便看到村里的晒谷坝里坐了好多的人,王得贵翘个二郎腿坐在台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把口水巴叽了一地。看着他那乱蓬蓬活像鸟窝一样的头发,我就想用手里的镰刀把它剃个金光,让他讨不到老婆,到庙里去做和尚去。王得贵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在台子上不怀好意地朝我瞟了一眼,一股寒光就射了过来,并从我的脑门儿擦过。我打了个寒战,赶紧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同志们啊,上面一再强调,要想富,就得少生娃子多种树!”王得贵吸着旱烟语重心长地说。
  “大家都要积极响应上面的号召,不要藏着、掖着,再在家里偷偷生娃子了。如果一旦发现有人又把自己老婆的肚子弄大了,谁揭发、检举,我就免他一年的公粮,让那个偷偷生娃的人去替他上缴粮食。我王得贵今天可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谁敢拖了咱村计划生育的后腿,我就让他下不了台,我王得贵可是说得出,做得出来的。”
  开会的人在下面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陈三婶撇着嘴悄悄地说:
  “他王得贵凭什么这样来要求咱们,村里就数他家的娃子最多,他还好意思唱这高调,也不嫌臊得慌!”
  “呃,就是!就是!”
  坐在陈三婶旁边的张家二媳妇附和着说。
  王得贵把烟斗在桌子上哐哐地敲了几下,然后吐了一口泛黄的浓痰在地上后,又接着说:
  “大家都不要嚷嚷,谁再嚷嚷,老子就让她上台子上来讲个够!”
  王得贵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在晒谷坝回响着,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其实啊,这生男生女都一样……”
  “鬼才信呢?你就不喜欢丫头,不然你咋骂你老婆给你生了一窝“赔钱货”哩?”
  王得贵的声音刚落,狗蛋儿宏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本来想去问狗蛋儿咋没去槐花沟割槐米,结果还没张开嘴,狗蛋儿的娘就拧着狗蛋儿的耳朵骂了起来。
  “你这狗东西咋跑来了,叫你把鹅赶出去放,你跑这里来做啥了?”
  狗蛋的娘一边骂狗蛋儿,一边回头讨好地看看王得贵。开会的村民开始还哈哈大笑,后来见王得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不停抽动着,大家就鸦雀无声了。
  “你个小兔嵬子晓得个球!谁说老子不喜欢丫头?老子不喜欢还能生四个?”王得贵咬牙截齿地说。
  台下的村民又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嚷嚷个球!有种的就站出来和老子当面理论。”王得贵不屑地说。
  台下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狗蛋儿哭叫着被他娘拧着耳朵拉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家都一言不发地浸着头,王得贵那跋扈的样子,有股浩然之气就从我的小肚子直冲胸口。我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
  “有种你就生个带把的男娃子出来!”
  王得贵听了我的话,头发“噌噌噌”地竖了起来,他脸上的肌肉又开始抽动着,眼睛溜圆地瞪着我。那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里蹦出来,在我身上砸个大大的窟窿。
  “你这小兔嵬子是不是活腻烦了?敢和老子顶撞,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王得贵说着,就挽着衣袖大踏步地就朝我走来,我挺了挺胸脯,然后从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跺脚吞吞吐吐地对我说:
  “你——你——这娃子是——是中了邪不是?赶快给我滚回家去,看我到时咋收拾你!”
  娘说完,便转身死死地抱住王得贵的腰,娘说:
  “村——村长,你就大——大人不记小小人过,娃子——娃子他还小,不懂事,赶明儿俺就狠狠教训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你消消气,消消气哈。”
  几个村民也围上来劝阻住了气势汹汹的王得贵,娘使劲地给我使眼色,要我赶快离开,我这才提着篮子回了家。散会后,娘急匆匆地回来,她火急火燎地帮我收拾了一大包衣物,让我去姥姥家住上一阵子,如果她不来接我,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偷着跑回来。
  我在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发现王得贵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凶神恶煞的了,他常笑呵呵地看着我,这让我一下子就想到老师在课堂上教给我们的那个词语——“和蔼可亲”。还有王得贵在家的时候,我也再没听到他骂莲儿娘儿们的声音了,他常把那四个丫头高高地举过头顶,那四个丫头“咯咯”地笑个不停,她们一个一个打开双臂,在王得贵的头顶上轮流着做各种动作,有时像隆隆掠过的飞机,有时又像展翅飞翔的小鸟,还有的时候,她们摆动着柔软的手臂在空中跳着舞,我羡慕极了。
  我和狗蛋儿都很纳闷,王得贵为啥整天都乐呵呵的了?就连他背着手在庄稼地里闲逛时,都在叽叽哇哇不停地哼着歌?后来我和狗蛋儿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王得贵的老婆又怀上娃了。起初,他老婆那件碎花上衣还罩得住她干瘪的臀部,慢慢的,衣服变得越来越短小,最后缩到腰际,露出一个圆鼓隆咚的肚皮。
  除了王得贵的变化外,莲儿也发生了变了。我从姥姥家回来后没几天,莲儿就开始主动到我家来串门了。我想距离可能真会产生美,莲儿也不再记恨我把毛毛虫放在她手心里了,她盈盈地盯着我笑。我非常高兴,莲儿在态度上的突然转变。我带着她一起做游戏,我们捉迷藏、跑猫猫,我们还站在一条直线上比赛撒尿,看谁的尿撒得更远一些。每次撒尿比赛,我都能轻而易举地得第一名,莲儿蹲着撒,总是把尿撒到离那条线不远的地方,后来我们总结经验后一致认为:站着撒尿比蹲着撒尿要撒得远一些。莲儿就站着撒了,不过她站着撒尿,也撒不远,反而还会把尿撒到自己的裤裆上。后来莲儿就不和我比赛了,她说等她弟弟从她娘的肚子里出来后,再让她弟弟和我比赛。莲儿说她娘肚子里装的是个小弟弟,我不信——我不相信王得贵会生出带把儿的男娃儿出来,可莲儿很肯定地说,是千真万确,是打B超检查出来的,我就没有再怀疑了。莲儿还说,她爹常常乐滋滋地用手去摸她娘翘鼓鼓的肚皮,还把耳朵贴在她娘的肚皮上听,莲儿说她爹听到了小弟弟在她娘的肚子里站着撒尿的声音。我说王得贵很不正经,莲儿就和我生气了,还说以后再也不理我。
  为了讨好莲儿,我打算叫上狗蛋儿到槐花沟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帮莲儿捉到她喜欢的蝴蝶。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姥姥家呆了一段时间,夏天就过去了,槐花沟里的槐花和着枯黄的叶子已经落了一地,我和狗蛋儿都希望能在沟里找到蝴蝶。狗蛋儿说他也想找只蝴蝶送给二丫头杏儿,我们睁大眼睛仔细地在林子里搜寻。突然,我们在一个大石包的旁边听到“沙沙”的声音,还有不断挣扎和喘息的声音。我和狗蛋儿躬着身子踮着脚尖儿慢慢朝大石包后面走去。
  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我看到王得贵光着屁股骑在傻子二妮子的身上,他一只手死死捂住二妮子的嘴,另一只手在二妮子身上胡乱地摸索着啥东西。二妮子不断地扭动着身子蹬着腿,头上的羊角辫散了,头发乱七八糟粘了一脸,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恐惧地盯着王得贵。正像我娘说的那样,王得贵的心真是狠,他看到二妮子那样,非旦不放她起来,反而还露出一脸的奸笑。
  “杀人啦!杀人啦!村长要杀二妮子了!”
  王得贵听到我和狗蛋儿的叫喊,打了个激灵,他慌里慌张地从二妮子身上爬起来,在他气急败坏地去提裤子的当儿,我和狗蛋儿不由自主地都扔掉手里的石头撒腿就跑。王得贵的声音像大炮一样向我们轰来:
  “你这俩个小杂种,硬是喜欢和老子作梗。老子今天不治治你们,老子就不叫王得贵!”
  王得贵的声音飞出槐花沟后,还在向我们狠狠地砸来。
  “别跑,你这俩个小杂种……。”
  我和狗蛋儿越跑越快,跑着跑着,我觉得自己脚下像生了风似的,人也不由得跟着飞了起来。后来我发现狗蛋儿也在飞,我们一起在王得贵的手里飞。王得贵提着我们的衣领子不停地打转,最后一下子把我们扔了出去,狗蛋儿撞在一棵树杆上,他的眼睛白了一下,就晕过去了。我想站起来去看看狗蛋儿摔得咋样了,结果刚一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黑,也跟着晕倒了。
  我和狗蛋儿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要不是二妮子拿树叶儿来挠我们的庠痒,我们可能还醒不来呢。
  二妮子傻乎乎地打量着我们,见我和狗蛋儿坐起来后,她便“嘿嘿”地发笑。
  “你们——你们——干嘛躺在这里,是不是——是不是——村长也给你们看病了?”
  “看病?看啥病?”我捂着生痛的头问二妮子。
  “村长隔三差五就给我看病来着,他说我的病他看了保准会好了。”
  二妮子说完又嘿嘿地傻笑着,我撇了撇嘴,不好气地说:
  “我才不信呢,要不是我和狗蛋儿看见,王得贵可能早就把你杀死了!”
  “村长都给我看过好多回病了,我咋没死呢?他每次给我看完病,还给我糖吃哩!你们是不是也想吃糖,嘿嘿……,可是——可是——我就不给你们吃,嘿嘿……。”
  二妮子拿着糖在我和狗蛋儿面前晃了晃,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走了。我和狗蛋儿都不敢相信,王得贵非旦没有杀死二妮子,竟然还会给她糖吃,我们羡慕地看着二妮。
  “王得贵真能治病?”我抿了抿嘴,把口水吞的轱辘地响。
  “反正王得贵不是啥好鸟!”狗蛋儿说。
  “我看也是,他帮二妮了治病还给她棒棒糖,为啥就不给咱们呢?”我摸摸空空的口袋说。
  “王得贵这狗日的,他可能太欺负我们人小,就把我们的糖给霸占起来了!”狗蛋儿愤愤地说。
  “肯定是被那狗日的霸占起来了!”我附和着说。
  “我们得想个法子教训教训这狗日的!
  “好!”
  ……
  我和狗蛋儿商量好以后,决定把王得贵家那堆高得像小山一样的稻草垛烧掉,让王得贵家的水牛没的过冬的草料。于是就在天黑之前,我和狗蛋儿一瘸一拐地摸索到王得贵家的稻草垛旁边,然后划了根火柴,再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那堆稻草垛就燃烧起来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在熊熊的烈火中,我看到王得贵的脸黑得快要压出水来,我还看到躲在他老婆后面的四双惊恐的大眼睛,我内疚地看着我喜欢的三丫头——莲儿。
  事出没两天,王得贵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他笑眯眯地把我和狗蛋儿叫到了他的家。他的家很宽,宽的几乎能容下几个女婿。王得贵笑呵呵地请我们吃糖,还往我们俩的口袋里塞瓜子哩!突然,我觉得王得贵其实没有那么招人恨,虽然他笑的时候眼角上的皱纹像纠集在一起的几条蚯蚓,但这一刻,我敢拍着胸脯说,王得贵是和蔼的,和善的让我记起老师在黑板上写过的慈爱、宽容、大度等词,和善的也让我和狗蛋儿在他的引导下主动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谁也没料到,王得贵在听完我们的交待后,脸上的色儿就变了,变得有点像咱家那口“扑嘟、扑嘟”煮着猪食冒着白烟儿的大黑锅,他脸上的肌肉也在一颤一颤地抽动着,我还没明白是咋会事,王得贵站起身就在饭桌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他的力气可真是大,手落在桌面上竟然把桌上的茶杯盖儿震的嗡嗡作响。他咬牙切齿地从嘴缝里挤出一个个带着长长尾巴的字,串联在一起就组成了一句话:好啊!真是你这俩小兔嵬子干的,反了你们不成了?看着王得贵因愤怒而扭曲变型的脸,我就想应当尽早从他家逃出去。可是,已经晚了。王得贵一箭步冲上前插上了门梢,然后拿麻绳不由分说就束住了我和狗蛋儿的双手,把我们俩个“小兔嵬子”吊在了他家屋里的一根横梁上。四个丫头和我们哭成了一团。我觉得,这把火我们烧的值得。
  爹把我和狗蛋儿从王得贵家的那根横梁上放下来的时候,我和狗蛋儿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我憎恨地瞟了瞟我爹,真搞不懂他为啥不把王得贵也绑着吊起来?更搞不懂他为啥还要给王得贵一笔啥赔偿费?看着王得贵沾着口水哗啦哗啦得意地数钱,我就忍不住冒出一句:
  “数吧,等老子当了村长,老子就把你家那几个丫头通通娶回家做老婆,让你慢慢数个够。”王得贵先是一愣,然后把两条眉毛直挺挺地坚了起来,最后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
  “滚!”
  我和狗蛋儿一起“滚”出了王得贵的家,后来爹也从王得贵的家里“滚”了出来。爹“滚”出来以后,就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爹边打说骂我,说我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就想,爹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理吃饱了没事干,只要地里能长出粮食,天上能飞着莲儿喜欢的花蝴蝶,管它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爹还说以后我再敢在外面胡乱说话,就把我的舌头割下来下酒喝。我觉得爹这次可能是认真的,他原来可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整整一天,我都没敢张嘴说一句话。即便是第二天,我独自在田埂里捉蟋蟀,看到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来我们村子,我都紧闭着嘴没有开腔。其实我很想开口去问她们是不是天使姐姐,因为她们跟天使姐姐一样,白白的大褂好看极了,长长的,一直拖到了小腿肚子。有个穿白大褂的姐姐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回答。后来她又问我知不知道村长的家怎么走?我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王得贵家的方向。几个穿白大褂的姐姐都同情地看着我,她们无比惋惜地说,多机灵的孩子啊,可惜不会说话。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只不过我一直盯着她们的胳肌窝,看她们是不是把那对大大的翅膀藏在了下面。
  几个“天使姐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直接去了王得贵的家,后来我看到莲儿的娘被她们带走了。
  莲儿的娘回来的时候,肚子就变得瘪瘪的了。王得贵扬言说:谁去计生办检举了他,他就会让检举的人断子绝孙。自从莲儿的小弟弟从她娘肚子里消失的那天起,王得贵的脸就没舒展开过,他有事没事就在自家的院坝里“嚯嚯嚯”地磨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他眼睛里也藏着一把更锋利的砍刀,那把砍刀时不时地发出一道寒冷的光。村里人可能都害怕王得贵眼里的那把利刀断了自家的香火,都远远地躲着他。
  好在这种紧张的气氛没有过多久,乡里便来人了,大队书记和乡里来的干部组织大伙儿开了个会,说王得贵的封建思想过重,拖了计划生育的后腿,当场罢免了王得贵的村长一职。
  就在那个会议中,我爹当选为咱村的新村长。
  我家和旧村长王得贵的家只有一埂之隔,自从我爹当选新村长一职后,我发现自己撒尿能撒到更远的地方,我能站在自家院坝里把尿直接撒到王得贵家的院子里,王得贵家的几个丫头常常羡慕地看着我。王得贵则变得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他每次看到我撒尿时的眼神都非常的奇怪,反正,看上去他好像想一把掐死我,但似乎又在考虑要不要我做他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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