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小馆儿_经典散文_.

      小馆儿热闹,尤其是北京的小馆儿。

      到没到饭口,不大屋子挤挤插插错不开身儿的桌子上总撑着人。桌子们暗自思忖,大约是当树时候没好好修行,一不小心被罚做了桌子——小馆儿的桌子——永远油腻腻缺个清爽。腿儿恒该挨踢,牚儿总得盯着扛不知啥时候落下来的臭脚丫子。椅子呢,不大抱怨,高不高兴的,有“散架”一招对付,碰上个总想把椅子面儿当馅儿包的肥屁股——前后左右嘎悠——扽着屁股皮儿妄图摊薄四面儿连宗,就手儿一趴,还别骂街,亲娘祖奶奶海卷,哼,露俩朝上的钉子尖儿给肥屁股瞧瞧。

      桌上摆的盘儿碗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旧伤未复新伤又来,边儿沿儿断没个齐整。小馆儿中找个没磕碰的碗碟儿如同冬景天儿寻蝈蝈——得奔专门的地界儿——掌柜他们家碗橱子的怀里。亚赛过了火的筷筒儿里插着的筷子,黑乎乎瞧不出本色。但它们追求诗意——仿佛雨后夏日乍出土皮儿的蚯蚓,讲究个湿漉漉的七扭八歪头齐脚不齐。醋壶儿早就干了膛儿,有那么一股子缥缈的醋味勾引,总有探自不同方向的手拿起来摇,或蹾或撇下,任壶盖儿在桌面上跳几跳打转儿翻跟斗,高兴了,兴许拿个大顶。最大方的一面儿能从小馆儿的酒杯上体现出来——一种盛三两酒的说不清产地的铝盖儿口杯占了销酒的一宗,酒喝了,杯子循环再使,茶碗是它,啤酒杯也是它,炸了碎了,不用谁赔。

      小馆儿的玻璃活得最是提心吊胆,提防着说不定什么时候飞过来的酒瓶子菜碗。冬天安上不过夜,夏天儿恐怕就得加点耐心,让张报纸顶一阵子岗的事儿在这路馆子不算新鲜——小馆儿的老板不怕玻璃碎,他们把玻璃当炒菜一样卖。

      铺了瓷砖的地面是倒了油的溜冰场,没铺瓷砖的小馆儿是半个月打扫一次的马厩。烟卷儿、后厨的炒烟,二气均分,满当当,照顾了人们的胸膺兼及耗子洞;催菜声、客人的谈天,双声灌耳,扎哑哑,随喜吃客的红脸带顶房盖儿。

      老板的成熟练达与年岁没大关系。瞧人。常来,山呼海啸盘子摞盘子的多迎奉,不熟,笑往脸上摊——务求均匀。二十多岁的眼角儿鱼尾纹老深,夹钱夹的。叫一盘儿花生豆儿坐半天儿的主儿,也笑,一疙瘩一块,厚的地方冰白,薄的死红。不屑捂心被子里,鼻孔牙缝儿中找齐。腻子是什么?填空当儿使,满满严严还栖着一张桌子没眼力见儿,不来个白眼儿,还等你登着梯子逗骆驼?(注1)

      有图便宜吃饭的,好吃不好吃填肚子为上,匆匆吃完撂碗儿就走。

      有贪近便钻进来对酌的,死了人都不带抬眼皮。悄么声儿说话,鸽子煤铺老姨夫,逮住什么什么有,磨姜捣韭菜花儿,出家就为躲个心静儿。

      兜儿瘪嘴馋的主儿爱一人儿闹二两独闷,角落里糗等着某种迷蒙的喜乐上身。

      嚼腮帮骨耍闲儿的也爱往小馆儿里扎,三五熟人儿,今儿吃你明儿吃他,囫囵的,一抹一嘴油落半挂好下水。进得门来,先招呼老板,撩开半截布帘往后厨里瞧,暗抹干净进门前擤鼻子的手指头。菜单手里拿着不掀,肉皮冻,炝拌萝卜皮,粉肠,煮花生,十几年都在这几个盘子里转悠。萝卜皮端上来,搛一筷头子尝尝,不是要醋就是喊着加盐,两者都合适,总得扒拉出几个花椒粒儿当由头儿普及一下拌凉菜的几要素,那样,显着常吃不老外,暗含着“体己”。喊茶,即便五块钱二斤的茶叶也得来上一壶,喝不喝单说,要得就是这份爷劲儿。上杯子,油脂麻花,刷过再来,对瓶儿吹呢杯子也得摆边儿上,透着雅气。桌上的筷子不能使,一次性的伺候,否则怯壳。倒酒,三劝五让,真想喝也得捂着杯子口,不为这口酒,为了“义气”。解释:上一顿儿,为给哥们儿牵头儿宴请某总喝大了;(实际上昨儿炕上躺着,挨了老娘溜溜儿一天臭骂。)晚上还有重要的差事也是个借口,外甥出国做舅舅的得赶着送去机场。(外甥倒是有俩,老大一脚踢翻了他妈躲揍不知扎哪儿刷夜去了,老二忙着四处搪账——没一个乐意见亲娘舅。)折腾一溜够,酒斟满了,筷子点戳着,吃,吃;喝,喝,真金白银往嘴里送。慢慢灌,瓶子里的酒见少,而眼珠子里的酒平面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升,话音儿高了。

      边儿上还别有女孩儿,有女孩儿能让高音儿提前到来。

      猫拜月儿狗寻春,荤的冉冉上升,老板躬柜台上支愣耳朵贴着台面偷乐,粗声大嗓的欢乐气氛烘透了整间馆子。这期间不知道喊了多少次添酒,也不知道跑街面儿大树后头几回。走过女孩儿的身边不正眼看,眼角觑觑,披衣服耷拉的袄袖子特意往人家身上扫。要是女孩儿有伙伴瞧着气不过,申斥一句,好,不得了了,红的白的一段骂唱出来。若男伴不乐意惹气憋声不语的话,准保有大爷自告奋勇过去薅人家脖领子。男伴气性大,两酒瓶子甩过去,带起衣襟露出后背纹的一条龙尾巴,“龙尾巴”让一桌人哑了音——胆儿小的穿衣服蔫溜,胆儿大人的脑袋隔着桌面不自觉地也往两股中间埋。非得等人家结账出门,掐秒确认“龙尾巴”业已摆远,这豪横主儿的勇气从脚踵一层一层才又往上翻。疏松开团结的筋骨,大把儿攥柄小铲给自己铲坡儿,要不丢了的颜面不便回家——不打喯儿蹦出名字的证明黑道上有直系亲属,姓儿后挂着官职的准定有暗通款曲的官家势力,没下巴骨拦着,简直真就打个电话让美军空投原子弹了。估摸,估摸面子找得差不多,再挤也就那么几滴汤水儿和不滋润一勺儿面,知趣儿的拍拍屁股预备走。不知趣儿的还得再喝瓶把的,脱光了上身散热,从哪儿,从哪儿都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堆尿样儿。

      倚里歪斜起身,唱这出小戏最后的高潮——结账。三儿拦着大头,大头压着马老五。手插进兜里半天拔不出来。跟老板要账单,从头儿到尾扫一遍,七十八块,硬要抹零头儿。出了门,返身又回来,抄起桌子上没喝完的半瓶子啤酒就走,老板追着要瓶子,含混着:“下次,下次……”拎着瓶子说着话,酒,没掫一口,转弯儿,加力把瓶子甩在马路上,玻璃碴儿四溅脆响灌满了街筒子。

       ——痛快!从心里往外透着那么痛快!!

       老板收拾残桌,遮着众人视线,大爷们吃剩下的半盘儿水煮花生“出溜儿”又进了凉菜盆,“什么东~西~~!”挑帘儿,老板边搅和边骑门槛子上骂。

       也有安静喝酒的主儿劝几句。

       也有大腿桌腿儿之间结了蛛网的独饮老者苦笑摇头,“祖祖辈儿辈儿这么过来,卖葱卖派儿卖山音,说了归齐,它横是,哼~,它横是得有?”

注1:老北京话,管长坐饭馆耗时间又不肯花大钱儿者,称之为酒腻子。

        老北京歇后语,登着梯子逗骆驼——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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