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世。

季时对家庭完整的记忆就仅仅停留在他8岁的那个夏天,同时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向往也就在那一年夏天全盘停滞了。如今,他同儿时记忆里两鬓华发的父亲那样,坐在家乡河水边光洁的石头上,看着太阳从一个尽头升起,再到另一个尽头消失,日子不就是这样在一天又一天的轮回中往复的前行着的么。
他的父亲是乡间的游医,年轻时家里穷的叮当响,一直是独身一人,直到40有余才得邻村王婆介绍与母亲结发,后来便生了季时,在那时可以算是老来得子了,取名季时本意是想让他同父亲一样做个医者,学得一手好医术,悬壶济世,每个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有着无比美好的期盼。幼时的季时常随父亲到山中采药。父亲常说:医者父母心,无论医术高低,都要记得一个‘心’字,不愧于人不愧于己。母亲希望季时能跟随父亲学医,将来以承父业,不求飞黄腾达,富贵荣华,能有口饭吃,得以温饱就好了。季时始终对那些草药和治病没有一丝兴趣,却对山中花鸟鱼虫兴趣满满,常能带回一些奇异的花草小虫,可爱动人,引得邻里孩童都羡慕不已,他却只对一个叫莲的小女孩颇有点倾心,小莲从不说话,每次看到这些新奇的玩意都只是从人缝里瞄上几眼,然后笑一笑便独自走开了,季时偶尔在溪水中捉得小鱼就会送给小莲,以博得她的欢心,看到小莲可爱的笑脸,他便暗下决心,将来要娶小莲为妻,并给她捉很多很漂亮的蝴蝶和小鱼。
其父也是个通理的人,见季时对医药并无兴趣也从不勉强,母亲却总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无论什么世道,人都是要生病的,跟父亲学些吃饭的本事以后也有得过活,尽做些游手好闲的事情,长大怎么讨媳妇过日子啊。他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可就是对医药提不起半点兴趣,每看到父亲的那些医书就不由得犯困,更别说去面对那些病患一张张蜡黄的脸。所以直到现在,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东西也无非就是那句“无愧于人无愧于己”。
可是岁月无常,我们永远不能预知下一秒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虽时过境迁,他依然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的下午,村里安静的如无人的空城一般,天色湛蓝,目不可及的高远和不可追寻,骄阳放肆的炙烤着大地,知了都没了残喘的气力,村里的人似乎都将自己埋在了土里躲避炎热去了。季时在院子里的柳树下玩蚂蚁,脑满肠肥的大虫在蚁群的围攻下所有的抵抗都显得那么无力,死命的扭动着笨拙的身体,平日看似高高在上,日子过的悠闲自得的大家伙,却也难免成为蚂蚁的盘中餐,不久大虫就停止了挣扎,微弱的蠕动着,这时几个精瘦的青年抬着一个面露苦色的男子冲进院中。
“小孩,你父亲在哪里?”
他指着后院“父亲在......”
还没等他说完,几个青年便急匆匆的将那人抬去了后院。季时突然觉得紧张了起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也不知这种不安的情绪从何而来,再看看地上被蚁群拖拽的肥虫已经不再有丝毫的动弹了。那青年说着这个病人的状况,父亲在诊断之后便给他抓了几包药草,说三日可祛病。谁却料想那人当晚竟暴毙了,那几个昨日还毕恭毕敬的青年硬是将清瘦的父亲拎去见了县官,说那人吃了父亲的药如同中邪一般胡言乱语,四肢在空中疯狂的比划着,折腾一阵之后就没气了,还说父亲是害人的妖魔。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都突然以极狰狞的面目对着父亲,往日里的乡亲邻里在这一瞬间不知哪里来的那么重的仇怨,仿佛父亲真的是个妖魔一般,百口难辩。幼小的季时就在人群外呆呆的望着那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佝偻的背影,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父亲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他从来没有觉得父亲是如此的可怜和脆弱。他多想冲出人群告诉大家,父亲是个好人,他没有害人性命,更不是什么妖魔。可看热闹的人群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和空前的凝聚力,似乎可以将一切敢于仗义执言者谴责致死。季时就那么看着瘫软的父亲被衙役拖走了,幼小的他始终没有从那坚实的人墙中为父亲撕开一道能让阳光照进来的缝隙。
父亲被发配充军,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季时跟随泣不成声的母亲为父亲送行,他依然是呆呆的望着父亲,没有掉一滴眼泪,父亲戴着重重的枷锁,那种厚重于父亲的瘦弱形成那么鲜明的对比,那种画面,显得滑稽可笑,似乎世间所有的罪恶都如那个枷锁一样重重的扣在了这个可悲的老头身上,又好似世间所有的丑陋都会随着父亲枯槁的背影一同离去。自那时起,便再也没有了父亲的消息,可能父亲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向遵章守规,一字一句都按着医书记载的方法来瞧病,开方,却会有如此遭遇。事时常有变,草药相配不同都有不同的功效,更何况病状也难免会有不同,表面看似几乎相同的东西,其本质却差之千里。
后来季时便跟着母亲过活,母亲靠着给乡里的富余人家做点针线活维持着母子两的生活,母亲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颜,只是偶尔半夜醒来,母亲依然在灯下做活,时常叹息,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季时就跟了村里的王木匠学徒,做些小板凳什么的,有时也帮乡里死去的人打副棺材,王木匠说这是好事,死人钱最好赚,你张口要多少,家属也不好还价,一副棺材能顶得上好几副桌椅板凳,只是王木匠迷信,怕鬼魂会来找他讨要多收的钱两,便每次都会在棺材底下钉一枚铜钱,算是给死者下去交路费的。
王木匠好喝酒,手边常放着酒葫芦,时不时就要嘬上两口,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有点飘,走起路来也是腾云驾雾的,但这人心肠很好,常给季时家里送些吃的,后来季时才懂了什么叫无事献殷勤,这王木匠也是个光棍,因为好喝酒,酒后嘴上又没个遮拦,所以吃罪了不少人,村里的女人都知道他这毛病,所以一直讨不到老婆,他见季时父亲久无音讯,便打起了其母亲的主意,时常无赖似得在门口转悠。毕竟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传到别人耳朵里还是不好听的,时间久了也难免惹得邻里议论。倘若父亲在... ...定不是这番景象。
季时突然想到了他那可怜的父亲,几番打听,他得知父亲在发配的途中被山贼掳了去,做了山贼的“军医”,季时就要去寻找父亲。临走时,他还去向小莲告别,他将一只竹蜻蜓塞在小莲手里,郑重的看着小莲,然后一句话不说的离开了。自父亲离开后,一切都变了,只有小莲还是那样纯洁可爱,只是简单的一个小玩意,就能逗得她满眼微笑,这些年来,似乎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了颜色,只有小莲的微笑还是那样温暖。
走在路上,季时却不知该去哪里找自己的父亲,既不知道父亲在哪里被山贼捉了去,也不知道山贼的头头是跟母亲姓还是跟父亲姓,但他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父亲。寻找父亲的时日里,他走过了无数的山头,可也没有见到半个山贼的踪影,有时他都在怀疑,朗朗乾坤,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山贼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可他却见到了那些儿时同父亲采药时再也熟悉不过的花花草草,只是在父亲走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满是父亲身影的小山,想到这里那封存的记忆便如墨点一般在心中的清泉里晕染开来。细数来,出门已有七月有余,也不知家中母亲如何,小莲... ...如何。
季时便回家去了,到了家中才得知,在他离开的几天后,王木匠乘着醉酒欲对母亲行不轨,母亲被逼无奈,投了井。悲痛万分的季时在井边长跪了三天三夜,而后晕倒在地,在邻居的照料下,季时昏睡一天后醒过来,邻居说可以去报官抓了王木匠。季时就去了县衙鸣冤,哪知王木匠给县官使了些钱财,不仅不于受理,还将其打出县衙。
季时顿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一个有本事的人,将这些污合狗杂统统杀尽。他变卖了家里的东西,又向小莲告别了。季时到了省城,经过打问,找了些门路,用变卖家里的物件的钱贿赂了一个知府家里的狗腿子,在府上谋了个职位,虽说只是陪着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爷瞎闹瞎溜达,也算是有了些门路,以后总会有机会混个一官半职吧。这公子爷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主,整天玩个小虫小鱼的... ...季时想起了儿时的自己,突然觉得原来我曾经也有当公子爷的潜质,只不过我比他少了一样,就是我没有那个勇气在大街上调戏小姑娘,每到这时,三五个同季时一样的随从就会阳刚了不少,围绕在姑娘身边,笑嘻嘻的看着公子爷动手动脚,还不时附和着说:少爷摸这,少爷亲一个,亲一个。当然也不乏性格刚烈的女子,那次公子爷就被一头戴红花的女子踢中了“命脉”,那女子就在四个随从的惊愕表情和众人的欢呼声中飘然离去。自那以后,季时就学会了,像足球队员那样,双手护着裤裆踱着小碎步做人墙状,这宝贝虽说暂时无用武之地,却也不能被他人伤了要害,当然也有例外,难免有脚法刁钻的女子从死角攻入,看着身边的队友应声倒地,季时额头顿时冒出冷汗,心中暗自庆幸。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余,直到公子爷娶了个作风凶悍的老婆,那女子过门的那天也头戴红花,每天给公子爷治得服服帖帖,看来少爷这辈子就栽在红花下了呀。老爷也见状也不作声,只是觉得终于有人能镇得住这造孽的孩子,倒也是好事。有人管着公子了,季时也就没有必要再跟着公子,老爷就让他去府衙做些差事,刚开始只是跑跑腿,送个信传个话什么的,自那时他才知道,别看公子是个顽主,老爷却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从未见他收过任何钱财。老爷唯独有个爱好,喜欢字画,所以老爷的书房里挂满了各种名人字画,每个上门来求老爷办事的人,都从来不带金银珠宝,只是送上一副字画,跟随老爷久了也就知道,只要老爷对送来的字画点了头,那这事就能办成,若是撇撇嘴,那自然就没戏了。
季时,因为聪明,老爷也比较喜欢他,兴致来了便常常给他讲解这些字画的来头,季时明白了原来那红花叫牡丹,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呀”,这样也就不觉得少爷可怜了。他也渐渐明白了,这些字画其实比那些黄金白银来的更狠。有一天,他在老爷的画堆里发现了一副美人图,画中的女子相貌美丽动人,栩栩如生,肩头还有只蝴蝶轻轻落下,仿佛可以看到画中美人的一颦一笑,和蝴蝶微微颤动的翅膀,这时他又想到了小莲,他不禁的叫了出来:小莲。
老爷看他这么喜欢这画中的女子,便跟他说:这是貂蝉,不是什么小莲。
季时却犯起倔来,坚定的说:这就是小莲,画中的女子和我的小莲简直就是一个人,那微笑,那眉眼都如同神造般相似。
老爷这时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一搓胡须,说:你喜欢小莲么?
“嗯”。
“那,你带老爷去找小莲,我为你做主,让她嫁给你作你的妻子如何?”
季时狂喜万分,连磕三个响头 谢过老爷。
两日之后,老爷便遣人同季时一起返乡,将小莲接来府中。小莲看季时衣锦还乡来向她提亲也欣喜不已。其父母也自然喜笑颜开,说季时算是有出息了,次日便随季时进了城。老爷见了小莲,眼前一亮:世间果然有如此美玉,嗯嗯嗯... ...季时啊,你且让小莲在府上住下,待我择一吉日。为你们操办婚事。
季时谢过老爷便带小莲去住下了。
第二天,老爷让季时带几个人去为婚事置办点东西,他高兴的将此事告诉小莲,就去街市了。回来之后小莲却不见了,他问老爷,老爷说,小莲是个孝敬的孩子,说这样的大事必须要让父母也来,就派人和她一起去家里去接她的父母了。
可好多天过去了,仍不见小莲回来,后来才从府里比较要好的哥们口中得知,小莲被老爷送进宫里了,老爷下令不准告诉你,要不就割了他的舌头的,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呀!季时愤怒不已,欲找老贼拼命,此时老爷却已被唤入宫中,升官发财去了,待老贼回来,季时欲杀他泄愤,却被护卫拿下。老爷也觉得愧对季时,便说,我赐你黄金白银,再封你为知县,保你一生无忧,也算对你的补偿了,你看如何。
此时,季时想到他来省城的目的,是要为父母报仇,要杀尽乡里那几个狗杂,却又对小莲的事情心痛不已。但是,眼下的状况也无可奈何,便答应了,季时在酒馆里喝了个烂醉,被酒馆小二抬了出去,在门口睡了一夜,醒来后看到狼狈的自己如丧家犬一般,顿时觉得所有的一切也都如同昨晚的那场醉酒一样,一觉醒来也就都灰飞烟灭了,留在身体里的也无非就是一些隐隐的阵痛而已了,我不说出来,又有谁会知道呢,即便我说了,又有谁会在乎你经历了些什么样的悲惨遭遇呢,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苦苦的在岁月里挣扎过来的。那些美好的记忆也无非就是用来舔舐伤口的蜜糖。
季时道别了老爷,带着沉甸甸的后半生的保障回去了乡里,杀了知县和王木匠,黄昏之时他便如同他记忆里两鬓华发的父亲那样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水里模糊的自己,想到最后一眼小莲的微笑,突然明白,自己的年华就如同这水中的倒影一样随波流去了,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向我挥手告别,眺望河水的源头,想要找到曾经的自己,记忆却又被上游印刷作坊里排出的墨水晕染开来,水里的鱼也翻出白色的肚皮嘲笑我的痴心妄想,我努力像儿时那样单纯的微笑。可那样的自己似乎早已经在父亲被套上枷锁的那一刻坠入尘土了。那锁在父亲颈上的枷锁也牢牢的锁在了自己的心里,我一直妄图解开那压垮父亲和母亲的枷锁,却又将自己紧紧锁在了里面。
自此,季时散尽金银,弃官而去,如父亲那样,学医渡人,云游四方,悬壶济世。0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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