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民间_经典散文_.

                                              舌尖上的民间
                                                       李汀
  
                                   豆花珍珍饭
  缺吃的年代,有玉米面吃是殷实人家。把玉米磨成针尖一样的颗粒,黄的,白的堆在一起,闪亮闪亮的,不叫珍珠,我老家叫珍珍。这叫法现在一想起,感觉就像叫一个殷胖的女人,洁白、干净。
  清晨,天蒙蒙亮,母亲要把一簸箕玉米磨成珍珍。母亲把一簸箕玉米倒在磨台上,牵了磨房外站着的枣红马,轻轻把拉磨的套子架在马背上,把磨杆咕噜咕噜推到马屁股后套好。母亲走到马前,把眼罩给它戴上。枣红马静静站在磨房的阳光里等待母亲做好这一切。母亲一拍马的肩膀,喊一声:“走”。枣红马慢悠悠摇晃铃铛,慢悠悠在磨道上来回转,玉米面筛糠一样磨下来。阳光在悠悠的铃铛声中慢慢升起。
  母亲站在磨房边上玉米面。深口的大簸箕上架着两个枝条的树杈,用镰刀把树枝打平,马尾箩儿放在上面,来回罗,树杈磨得油亮。一箩儿玉米面来回罗四五遍,细面落在大簸箕里,粗颗粒留在细面箩儿里,匀出粗一点的颗粒重新倒回磨台,留在马尾箩罗里的就是颗粒均匀的珍珍了。细面用来蒸玉米面馍馍。珍珍用来煮豆花稀饭。悠悠马铃铛,悠悠罗面声,早晨的阳光照上木窗子。
  先点豆花。铁锅上放一木架,将生丝或马尾箩儿放在架上,再把从手磨上磨好的豆浆倒进箩儿内,让豆浆慢慢淌进锅里,同时灶内生以柴火,并用水瓢往箩中投水,让豆浆一次次注入锅内,往返三四次。不断加温,豆浆慢慢沸腾,豆浆煮起来,就立即将早已准备好的酸水,迅速沿锅边倒下,将灶火退去。这一连贯性的动作,有民谣说:“屎胀、娃儿哭、豆浆瀑”,民谣说的是新媳妇煮早饭的情境,就是不管新媳妇自身屎胀流了,还是背上背的娃儿在哭,最急火的事情是先要止住沸腾的豆浆瀑出锅沿。把豆浆瀑止住了,再去解决内急的事,再去解决娃儿哭的事情。此后,再数次投进酸水,直到大砣的豆花浮起,豆浆水转清,再加柴火将水煮开,放些红苕或者洋芋煮,等红苕洋芋半熟,然后抓一把刚磨的珍珍,摇晃摇晃让珍珍在手掌里徐徐漏下,用饭勺不停地搅动。柴火要旺,不能闪火。一边煮一边搅。放上盐,二十来分钟就可以吃豆花珍珍饭了。
  再拌一盘火烧青椒拌蒜泥。地里的青辣子摘了洗净,用火钳钳着青辣子在滚烫的柴灰里几撸,听见青辣子在柴灰里噼噼啪啪响。青辣子柴灰里烫过,辣味减了,清香溢出来。撸三五下,把烫萎的青辣子放在木对窝里,和着新蒜和盐捣碎,装进瓷盘子。一盘火烧青椒拌蒜泥放在木桌上,满屋子都是瓷实的清香。一筷子青椒拌蒜泥,一口豆花珍珍饭,那个香啊。
  山里人每天早上都吃豆花珍珍饭。端一碗豆花珍珍饭,蹲在土院坝里,一条狗陪在身边。有时候,丢给它一砣红苕或洋芋,狗歪着脑袋吞了下去。吞下去,又静静坐在主人身边,望着主人。稀点的豆花珍珍饭要沿着碗沿往下喝,“唿唿唿”,像是口技比赛。一碗豆花珍珍饭吃完,主人站起来舔舔舌头,又去厨房盛第二碗,狗也跟在主人身后舔舔舌头。这一天主人烦了,一脚把跟在身后的狗踢出老远:“狗东西。”狗跑出好远,远远望着主人,眼里的委屈,像一个受伤的孩子。它不明白主人哪里不高兴了,其实,主人皱了一下眉头,甩了一个脸色。狗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吃剩的豆花珍珍饭,一锅铲铲进厨房门外的狗盆里,狗叫狼吞虎咽吃了,再把钢瓷盆子舔得“噌噌”响。狗不嫌弃这没有油水的生活。看不出狗对这种生活的满意和不满意,久而久之,狗在这个院子出出进进,无所谓忧伤,无所谓快乐。它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一员。遇到邻家的狗跑过来,两只狗兴奋地碰碰脑袋,亲热亲热。就像东家的主人端碗珍珍饭,西家的主人端碗珍珍饭,一边吃,一边谈论着庄稼地的收成。再是,趁着院坝里的阳光好,狗也追撵追撵院坝里镀步的一群鸡,把鸡撵上房顶,撵上树枝,撵上草垛,撵得一院坝安静的阳光飘飘摇摇,撵得一院坝的尘土飞扬。
  我已经离开村庄多少年,老家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土院子里野草遍地。但我一想起村庄,心里立马翻腾起对农家饭菜的奇妙感觉,口水生津,我隐隐地感觉,我草木结籽的内心,一直没有远离过乡村。而我终于明白,草木结籽的内心,豆花珍珍饭填饱的胃,我永远超越不了一个普普通通乡村人。
  
                                  酸菜面鱼儿
  酸菜缸挺着大肚子放在案板下,要吃了,掀开木盖子,舀一瓢出来。酸菜漩漩扯起,地上马上画出一条酸菜水滴成的路线,从酸菜缸到土灶台,就像一条水蛇躺在地上。
  萝卜菜、山油菜扯回来,太阳坝里晒干露水。搭根板凳坐下来,把萝卜菜、山油菜上的泥巴抖干净,放进竹蔑篓里切细。那青菜的山味,青菜的气息扑进鼻子。女人的鼻涕流出来,想用手把鼻涕甩出去,一股风突然从土墙院门猛窜进来,正要甩出去的鼻涕拦回了自个脸上。女人仰着头:“咦?风也晓得赶时候。”女人四处望望,想要看清风的模样,风吹翻晾在竹竿上的一件花衣服,披件风衣,翻过了院墙。
  女人端起切细的萝卜菜、山油菜,一阵风去了小河边,蹲下,翘起勾子,淘菜。阳光打过来,女人白嫩嫩的手臂上下翻动,青菜浮在竹蔑篓里。白的手臂,青的菜叶。翘起的勾子露出一抹白,时隐时现。河水里的木叶子鱼,在阳光里跳跃、闪光,河水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有山歌从河那边飘过来:隔河看家姐穿白,一眼看见心就热,情姐对我点头笑,回去想了半个月。
  淘菜的女人扯了扯身后的衣服,脸红起脖颈根。菜淘好了,女人把竹蔑篓从水里拉出来,放在河边石头上,等竹蔑篓里的水渗下。女人站在河边,看见水里印着自己的影子,笑了笑。一只五彩的水鸟飞过,“呀”叫了一声。女人埋头端起竹蔑篓,走上那条小路,竹蔑篓里水还在“滴答滴答”滴。
  淘好的菜放在街沿上,等铁锅里的水烧开,再把淘好的萝卜菜、山油菜在开水里煮上约10分钟,等青菜稍稍变了颜色,连水舀进案板下的缸缸里,加上一小把玉米面,再加上小瓢酸菜缸里原来的酸菜,搅匀,盖上木板,第二天,就可以吃酸菜了。一酸缸酸菜,一家四五口人,够吃上半个月了。
  酸菜越酸越好。酸得人口水直流,那个酸呀,泥土的气息,陈醋的味道,木质的香醇,阳光的瓷实,都在那酸里。要是山油菜榨的酸菜,还有短短的苦,还有青草的脆,还有露水的净。
  酸菜做好了,做一顿酸菜面鱼儿吧。舀一瓢酸菜,用菜油,加生姜丝、大蒜片、干红辣子爆炒。炒好后,用碗把酸菜盛起来。烧水合面。用柴火将铁锅里合适的水烧煮。烧水的同时,把小麦面盛在面盆里,倒进冷水,用竹筷朝一个方向调,一圈一圈调,小麦面和水融成一体,干稀适度,过干,滴不成“面鱼子”;过稀,就成了面汤。干了,加点冷水再调;稀了,加点小麦面。
  水烧开后,把面盆端在手上,欲往锅里倒的样子,但有不能叫面溢出盆来,然后用竹筷迅速往锅里刮调好的麦面。这时锅里的柴火不能“闪火”。一“闪火”,刮进锅里的面鱼子就结成面团团,就不是“面条条”了。等面鱼儿在锅里煮起来,再把爆炒好的酸菜倒进去,再煮上一阵,香喷喷的“面鱼儿”就可以起锅了。说起来,我小时候,家里穷,一年难吃到一回“面鱼儿”,母亲做“面鱼儿”时,我个头就土灶头那么高,掂起两只脚,两眼看母亲往锅里刮面,就想,哪天长大,会做“面鱼儿”了,一定做一大锅,吃个够。
  土灶,柴火,做出的酸菜面鱼儿,唏嘘吃着,那个香啊。再一想,这面鱼儿的叫法,就不由想起小河水里跳跃的木叶子鱼,把小麦面做成小河鱼的样子,做成小河鱼的味道,只有在这乡村了。再一想那柴火“噗噗”燃着,俗话说:“咬紧牙关,绝不能‘闪火’。”这样的紧要关头,犹如背一背东西爬坡上坎,腿上一“闪火”,那情境想得出来,山坡上滚石头一样越滚越快。这样的紧要关头,犹如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哪个一闪火,就是半途而废,就会有不尽兴的哀怨,咬紧牙关,不闪火,哪怕大汗淋漓,高潮一回。
  面鱼子吃得大汗淋漓,那个畅快,像是打开身体的血管,空气变得异常干净、新鲜。
  
                               风中灰搅团
  在我乡村的风里,拂面的人群里,已找不出几个我熟悉的身影。但我可以借助乡村的炊烟,找到贴近乡土胸膛的呼吸。
  一个老人站在院坝里,端着一碗灰搅团,呼噜呼噜吃着,我对乡村的记忆,一下子被摇醒了。老人起身,那草木一样的身子,草木一样的表情,我的脸上,有一双手滑过的感觉。熟悉的温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我说:“灰搅团开胃,最好浇上一小瓢熟油辣子,辣乎乎的,酸溜溜的”。
  老人砸吧了一下嘴巴说:“用腊肉颗颗炒青菜,做成腊肉汁浇在碗里,好吃。”
  老人又砸吧一下嘴巴说:“不过,一泡尿,肚子就又空求了。”
  我说:“用郫县豆瓣炒料,烧成汤汁,过瘾。”
  老人说:“吃搅团,关键是汤汁呢,少不了麻油。”
  我说:“别说了,我口水都下来了。”
  老人一拍大腿,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你来一碗搅团?”
  我迫不及待地说:“来一碗。”
  挨着老人坐下来,一碗灰搅团端过来,金灿灿的搅团卧在土碗里,就像一小座冰山卧在湖水里。山油菜酸菜,用豆瓣炒了,用姜、蒜、葱调配的汤汁,浇在金灿灿的冰山上。用筷子夹一小砣,用汤汁蘸了,吃上两三砣,满满当当的辣,满满当当的酸,满满当当的香,弥漫进胃里。
  灰搅团的灰,是土灶膛里的冷柴灰,用细萝筛过,细细的,软软的,温暖。把手插进去,像是触到婴儿的皮肤,不忍心动弹一下手指,怕弄醒了这熟睡的婴儿。
  包谷颗粒是去皮的,磨成大米大小的颗粒。然后用一碗筛好的柴灰,拌一碗去皮的包谷颗颗,搅匀泡在冷水里。柴灰要放合适,多了,渗进包谷颗里的碱就重,吃起来夹口;少了,无味,吃起来粉哒哒的。柴灰强碱弱酸盐,还含有少量的硼、铝、锰等微量元素。泡约10个小时左右,如果泡的时间太长,发臭;太短了,未入碱性,无味。包谷颗在微强碱弱酸盐的作用下,渐渐呈现出淡淡的浅绿,用清水反复淘洗去柴灰。包谷颗清水洗涤,清水的味道、柴灰的气息。
  把泡好的包谷颗磨成浆,在小石磨上磨。淘净的包谷粒掺清水,包谷颗粒本来的颜色被柴灰包裹,被那种淡淡的绿色包裹。一手舀半瓢带水包谷粒,灌在小石磨的磨眼里,一手握着石磨的木柄开始磨,带水包谷粒磨成浆,慢慢流进石磨下放着的木盆里。石磨转动,柴灰的味道、石磨的味道、包谷的味道像一股股白色或金黄色的乳汁流出来,染了乡村的早晨。沉静、醇厚的早晨。
  “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千军万马城里过,个个出来脱衣裳。”这两个谜语的谜底都是石磨。
  包谷浆磨好了,倒少许在铁锅中,灶内升以柴火,待锅内包谷浆温度逐渐升高,这时右手要用擀面杖慢慢搅动,左手拿瓢慢慢将盆中的包谷浆添加到锅内,锅内温度不断升高,右手搅动的力量和速度加快加大。一直到包谷浆全部添加完,这时需双手紧握擀面杖用力回旋搅动。“要得搅团好,就得三百六十搅”,搅到三百六十搅左右,将擀面杖平行于锅面举起,擀面杖上浓缩的包谷浆能挂起像窗帘壮的帘子,搅团搅好了。灶里柴火开始是大,中间要最大,然后是由大转小。见母亲搅搅团,随着擀面杖一圈圈地搅动,她脸上的肌肉在跳动,长发在飞舞,那分明是一种旋律,一种舞蹈,一种意志,一种韧劲……搅出的是甜蜜,是希望……有时候,父亲从城里回到乡下,赶上母亲搅搅团,父亲接过母亲的手里搅动的擀面杖,“我来吧。”父亲就像接过一种甜蜜、一种希望,柴火印亮灶房。
  灰搅团冷热都好吃。趁热吃,用菜油加豆瓣炒酸菜,加入姜、蒜、葱、盐、水调配汤汁,浇在热灰搅团上,就可以吃。冷灰搅团切成细条,红油辣子凉拌,有嚼头,烩上吃,滑口鲜嫩。舌尖上的辣,舌尖上的酸,舌尖上的灰,让整个身体舒坦起来、流畅起来。
  在城里想起灰搅团,就买了擀面杖,买了磨好的包谷面,做了搅团吃,总吃不出乡村那种味道。就想,城里哪里去找那种土灶、那种柴火、那种柴灰、那种石磨。
  灰搅团在民间。
  
                                黄金炒炒饭
  炒炒饭也叫“金裹银”。
  金裹银,黄金和银子裹在一起,那是怎样一种金黄,那又是怎样一种银色。黄,诱人。银,诱人。山里早晨的太阳染在瓦房上的颜色,金黄。山沟里溪水跳跃的颜色,银亮。树笼笼里突然冒出的一两句山歌,金黄。“一把扇子里面黄,上面画着姐和郎,郎在这边望情姐,姐在那边望小郎。”野花笼笼里跳出的山歌,银亮。“栀子花开瓣瓣白,贤妹长得桃花色,大官老爷全不爱,只爱山里庄稼客。”
  山里水田少,几分水田,打不了多少稻米。要吃一顿米饭,得等到过年。在那个缺吃少穿、不能温饱的年月里,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能让人垂涎欲滴。读初中的时候,寄宿在亲戚家里,亲戚是挣工资的,晚上吃白米饭,还配一两个小菜。吃剩下的一小砣白米饭,盛在小瓷碗里。我正是长身体的年代,在食堂定量吃的一碗糊面条,几泡尿后,肚子就空了。总也睡不着,就想亲戚放在案板上剩在小瓷碗里的白米饭。越想越饿,越想越睡不着。翻来翻去睡不着,就起来看案板上那碗白米饭。拳头大一砣白米饭卧在青花瓷碗里。小小白米挤粘在一起,亲密、甜蜜。我嗅到白米的味道,口水直流。顾不了亲戚要是发现一小砣白米饭不见了,会生气责备。端起小瓷碗,倒一点白开水进去,再放一两滴酱油。酱油在碗里散开,白大米在厚厚的红褐色里铺开。我几口扒拉进了肚,甚至连白开水也一口气喝了。现在一想起那一小砣白米饭,米饭的香,酱油的气息,一下子把味蕾激活。记得那夜我还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好多的白米饭,把肚皮胀得圆滚滚的。
  姐在灶房里箜炒炒饭。把一大把大米放在清水里淘净,把大米放在铁锅里煮,大米六分熟,就连铁锅里的米汤、米一起舀进筲箕里,米汤从筲箕里漏下来,漏进事先准备好的瓷盆里。把米汤滤尽,然后再把筲箕的米,和上黄包谷珍珍重新倒进铁锅里箜。这时候,灶里的柴火要小,用微小的火苗舔铁锅底。火候掌握要好,柴火大了,铁锅里的包谷珍珍和大米会焦。慢火蒸,慢火箜。姐姐把这些做好后,就依在厨房门上,轻轻哼上一首山歌:哥也勤来妹也勤,二人同心土变金,你在行船我发水,你要下雨我布云。
  铁锅里箜的炒炒饭,有香气飘出来,姐姐揭开锅盖,用铁铲翻一遍,盖上锅盖继续箜。把酸菜炒了,撒在炒炒饭上箜,就成了酸菜炒炒饭。把青菜切细,炒三分熟,撒在炒炒饭上箜,就成了青菜炒炒饭。箜上二十分钟,揭开锅盖,米饭的香气,珍珍的香气,青菜的香气糅合在一起,飘出好远,都还闻得到。放上盐,翻动几次,就可以吃炒炒饭了。要是有人从厨房后墙经过,闻到香气,会不自觉走过来:箜炒炒饭啊。遇见大方人家,铲上一小碗炒炒饭,让路人吃了。路人走到哪里,都会记起那碗炒炒饭:“那天,李家吃了一碗炒炒饭,香。”砸吧几下嘴巴,那个香还在心里回味无穷。
  姐姐成家后,姐夫总是夸姐姐箜的炒炒饭。“一碗炒炒饭,哄到一起的。”对呀,男人都是好吃的。要哄住男人的心,首先要哄住他的胃。一碗炒炒饭,一首山歌,姐夫不醉才怪。
  炒炒饭稍微箜久点,铲了炒炒饭,锅里就有一层锅巴。黄包谷珍珍,金黄;白大米,银亮;青菜苔,青绿。黄里有银,银里裹金,金里泛绿。金裹银,金裹银,香死人。铁锅里一层锅巴,也是黄里点上那么几点银,银里透出一些绿来。把锅巴放在米汤里泡了,慢慢嚼起来,有一点揉劲,有一丝脆香。
  那时候放学回家,放下书包,首先就是冲进厨房找吃的。揭开锅盖,一碗炒炒饭沏在锅里,会端起碗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箜包谷珍珍和小许大米的金裹银,一年里吃不上几回。多数时候,为了把包谷珍珍吃出白米饭的味道来,就用全是包谷珍珍和上酸菜箜成炒炒饭,包谷珍珍的糙,会满口窜。即便那样,能吃上一碗包谷珍珍炒炒饭,也是香的。
  几十年过去了,炒炒饭满口窜的香和糙还在梦里萦绕。可不知怎的,现在的饮食变得越来越精细,却再也吃不出炒炒饭那满口窜的香和糙了。
  
                                鼎锅炖菜
  冬天,一家人在堂屋烤疙瘩火。干枯的山上树根挖来,堆在屋后墙角,冬天就生火取暖。树疙瘩经燃,火力旺,烤起上身。
  遍山的青杠树,青杠树疙瘩就多。我块(敲)过青杠树疙瘩柴,提上斧头,照青杠树疙瘩一斧头,就撕落一块。有时候,遇到大树疙瘩,块几斧头,最多是把土石震松。青杠树多长于石砾的山地,就用尖脚锄掏土石,掏到快到底了,再轮起斧头块(敲),多块(敲)几斧头,青杠树疙瘩慢慢被敲倒。一下午,能块(敲)一背青杠树疙瘩。从山坡上把青杠树疙瘩撬起走,一会儿就撬回山脚下的家里。冬天的一点阳光还印在瓦房上,一甩手把抱在怀里的青杠树疙瘩堆在墙角,震得一只老鼠从墙角的洞里跑出来,一眨眼逃到田野。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堂屋的疙瘩火生起,点亮乡村的夜晚。鼎锅就挂在堂屋疙瘩火塘上。堂屋屋梁上吊一根竹竿或木棒在火塘位置,其衔头做成木钩或铁钩,木钩、铁钩可以上下抽动,调整钩的位置。木钩、铁钩上吊一口铸铁鼎锅,吊在火塘上煨着。要在鼎锅炖东西了,就调整木钩、铁钩下来。不用鼎锅的时候,就调整木钩、铁钩上去,把鼎锅悬在半空中。有风从堂屋过,鼎锅在半空中摇摇晃晃。这乡村的风铃,与坐在乡村田坎的上的老人一样无言、一样悠久。
  鼎锅,铸铁铸成。手指轻弹鼎锅沿,耳朵凑近听听,能听见鼎锅嗡嗡嗡发声。记得我老家堂屋,冬天的时候,堂屋的疙瘩柴火一直生着,鼎锅吊在疙瘩柴火上,炖煮着腊肉。慢火炖,慢火煮。慢中出细活。母亲早上上坡做庄稼的时候,等鼎锅里的水煮开,把淘好的辣猪腿剁成小坨放在鼎锅里,辣海尔吧整个放进去。再添加一些野生菌,比如青杠树林中生长的青杠菌、红皮菌、荞面菌、杂菌,松树林中生长的松菌;竹林中生长的竹菌、刷把菌等,淘净抓几把放进鼎锅,和腊肉一起炖煮。疙瘩柴火不生旺了,几疙瘩挤在一起慢慢燃。把鼎锅吊到疙瘩柴火适当位置。母亲就背着背篓上坡了,她走得很慢,山坡上的那些树、那些枯了的草,以及一缕冷风,都认识母亲的脸庞,熟悉母亲的步伐。
  母亲在山坡上忙,堂屋里鼎锅炖煮的腊肉飘香。一条黑狗在堂屋里静静等着,等主人揭开鼎锅盖,把吃剩下的腊肉骨头扔给它。乡村的风吹草动黑狗都是知道的,在它心里,哪怕那些黑暗中的交易它都看的一清二楚。比如,那天有风的夜晚,张二越过花婶的院墙,轻轻推开门,就闪进了院子。黑狗是看见了,它低头轻声呻吟了一声,窝进草垛,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仍那冷风把花婶的院门吹得一掩一开的。黑狗心想:一个村子都是熟人熟事的,不必大惊小怪。那天夜晚,张二从花婶院子出来的时候,扛了一麻袋花生。这狗日的东西,又吃又拿。
  黑狗也知道鼎锅里一定炖煮着好吃的,它就坐在堂屋疙瘩柴火旁守株待兔。鼎锅炖菜,主要是慢。慢火,疙瘩柴火舔着鼎锅。慢时间,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把菜煮过心。慢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慢人。慢火、慢时间、慢人加在一起,才能炖一鼎锅的好菜。家伙也很重要,铸铁铸成的鼎锅,是慢慢热,热起来就不容易冷。
  母亲的脚步从乡村小路传来,黑狗的鼻子已经嗅到母亲的气息。跳出堂屋门,跑上乡村小路去迎接母亲。母亲把一背疙瘩柴堆在墙边,一个疙瘩一疙瘩堆起。即便是做这简单的事情,母亲做的很精细、很慢,就像鼎锅里慢炖的那一锅腊肉。母亲说:许多事情,慢就是快,慢才长久,慢炖的菜才香。
  扯远了,还是说鼎锅炖菜。母亲揭开锅盖,首先夹了一坨腊肉扔给身旁的黑狗。黑狗叼上腊肉回到草垛。一家人从山坡收工回来,麦面馒头一盘,舀一碗鼎锅里炖的辣猪腿,边吃馒头,边喝腊肉汤,那味道简直不摆了。咸香、瓷实,通泰、乳糯。不过,炖煮一鼎锅辣猪腿子一年没有几回,大多时候是切一小块辣肉放在鼎锅里,添加萝卜荚子、添加干豇豆炖煮。萝卜荚子,是把萝卜洗净,切成小块晾干,储藏到冬天炖肉。干豇豆制作更简单了,将鲜嫩豇豆在沸水烫漂两三分钟,捞出后立即用冷水浸漂。然后将烫漂过的豇豆摊在竹席上晾晒,一直晾晒到干透。冬天一家人在堂屋烤火,鼎锅里炖煮的干豇豆、萝卜荚子,香气起来的时候,鼎锅里就开始有节奏“扑哧扑哧”说话。鼎锅里一骚动,一家人就呆坐不住了。“干坐起干啥?来一碗。”兴趣来了,围在疙瘩柴火旁,一家人倒一土碗老包谷酒,转来转去喝。鼎锅里的热气和沸腾的菜香,把锅盖顶得“哐啷哐啷”一上一下跳。疙瘩柴火映红了一家人的脸。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家鼎锅炖过狗肉,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死了一只狗,削了皮,在鼎锅里用萝卜炖了。“这狗肉吃了,暖身子。”父亲把一碗狗肉汤喝了,砸吧了几下嘴巴。黑狗远远站在寒风,身子打颤,簌簌发抖,像是一个劲在说:冷啊,冷。父亲把啃剩的狗骨头丢在院墙边,黑狗闻都不闻一下。它把这些看在眼里,冷冷看着。那一冬,黑狗再没有吃过我家鼎锅里炖的菜。狗和人不同,狗记情,人不一定。
  现在想起来,鼎锅炖菜香,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那种铸铁铸成的鼎锅了,那种黑不溜秋的炊具去了哪里?
  
                               四季野味小菜
  民间有味是清欢。遍山遍野的小菜采来,几缕烟火、几点鲜嫩、几垄薄雾,就在手间,就在心田。
  春天的香椿芽,在几场春风春雨里,香椿树就开始冒出萌芽儿,几天功夫,萌芽儿抽成色泽酡红的香椿条条。一个枝条抽出一簇香椿条子,在春风中挥动小手。低处的香椿芽用手直接搬了,高处的就在长竿上绑上铁钩儿采摘。采摘在手里的香椿芽,香味化开近处的薄雾,不是一垄浓翠,而是悠久的淡墨。万物星星点点,而香椿抽出一束束的火苗。握着这一束束的火苗,云也有,雾也有,风也有,露也有。仿佛是乡村的白云一朵,淡雾两钱,清风三串,晚露四碗,再加上山涧的夕阳无边。这香椿芽的香是从泥土冒出来的,青菜一样清脆;是从溪水过滤出来的,水蛇一样柔嫩;是从山间阳光照耀出来的,桃花一样妩媚。
  凉拌香椿芽,是春天每家每户的一道小菜。把采摘来的香椿用温水加盐淘洗干净,拿菜刀切成细小的段,香味袭来,脆生生的。把切细的香椿放进瓷碗,用姜、蒜、葱、盐、红油辣子调配成汤汁,浇在香椿芽上,忍不住夹一筷子放进嘴里,一股清新气味,一阵清风晚露。再采摘几粒嫩胡豆瓣,用沸水煮熟,滤尽水,与切细的香椿芽一同凉拌了。胡豆的面甜,香椿的翠香,像是享尽了人间的烟火和繁华,像是沐浴了春天的雨露和晚霞。还有香椿炒腊肉、香椿拌豆腐、香椿炒蛋、腌香椿,吃着这些香椿小菜,许多事情一下子明白,在乡村立一处农房,养三五只鸡,耕四五亩稻田,栽七八棵香椿树,读十来本闲书,春天凉拌一盘香椿芽,喝一两盅小酒,活人也就够了。
  春天还有田埂上的折耳根可吃。一场春雨过后,田坎地头,折耳根冒着芽,两三天就打开了叶,红润,几只耳朵,一张笑脸。折耳根洗净,用几颗盐,放少许红油,凉拌。小时候,觉得折耳根就像村里死鱼塘的味道,一股怪异的气味。我对母亲说:“这是香啊?像村头那口死鱼塘的味道。”“呀,那是鲜鱼香呀。”我老家把折耳根叫臭儿根,查学名知道是鱼腥草,茎和叶入药,性微寒,味辛。扯来泡水喝,清热解毒。用来凉拌,鱼香萦绕,满口生津。
  炎炎夏天,光着膀子,凉拌马齿克儿。马齿克儿,学名叫马齿苋,夏天田埂、地头、花圃、草坪、树下都有它的影子。红红的茎,两片两片对称长着的绿叶,又厚又亮的叶片,真像马的两只大板牙。把马齿苋煮熟,用油、盐和蒜泥拌着吃,味道酸酸的。有时候,心情酸酸的,吃了凉拌马齿克儿,心情放松去了田野,酸楚的心情有了一角阳光。如果心情好的话,再光着膀子,哼着小曲子,烙上一张马齿克儿菜饼,摊在小桌上慢慢吃了,阳光有了,感觉小日子就这么慢慢走过的。烙上一张马齿克儿菜饼,其实很简单,切碎马齿克儿,加上面粉、鸡蛋、盐调和好,然后均匀地摊在锅里,十几分钟就烙熟了一张。用马齿克儿菜饼蘸上醋、蒜、辣椒汁,或卷上青菜、萝卜丝、土豆丝,更有一番味道。
  夏天还有地木耳。地木耳长在湿润潮湿有青苔的石板上,富含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磷、锌、钙等矿物质。长得很细微、很不起眼,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它们贴在地上,用小小耳朵倾听泥土的声音。许多事情,它们听清楚了,不是大声喧哗,而是静静等待。用手指一点一点把它们从青苔里抠出来,一手掌的小耳朵。地木耳采了,淘洗干净,和鲜肉炒了,做成地木耳包子。一笼八个地木耳包子,一家三口抢着吃,还喊:没吃够,明天又上山采地木耳。
  凉拌蒿蒜子,是秋天了。俗话说:“过了九月九,蒿蒜子香破口。”蒿蒜子又叫野蒜、野小蒜、小根蒜、山蒜。蒿蒜子长得深,用手扯不起来。一扯就“噔”一下断了,得用小锄挖。蒿蒜子苗也可以吃,没蒜苗宽,却比蒜苗香。蒿蒜子果儿没蒜果儿大,像小独蒜果儿,也比蒜果儿香。蒿蒜子果儿挖出来,捣碎,把蒿蒜子苗也切细,一起和上盐,浇上红油。一盘凉拌蒿蒜子,吃面条,吃稀饭,一口面条,一口稀饭,再一口凉拌蒿蒜子,爽到了骨子里。
  秋天再盐一缸辣椒酱,留在冬天吃。进入秋天,地里的辣椒就开始红了。红的辣子响的号。秋天的阳光染红山川、染红溪流、染红辣椒。母亲走进辣椒地里,阳光染红母亲的微笑。微笑是红的,辣椒是红的。仿佛村庄的颜色来自母亲的身体。母亲把红辣椒摘了,去了茎把,淘洗干净,摊在院坝的竹席上晾干水汽。然后和姜、大蒜一起放进石碓窝捣碎,母亲的汗水滑落进捣碎的红辣椒里。把捣碎的红辣椒和姜、大蒜用菜油翻炒,翻炒时灶火不要太大,时间不要过长,闻见香味,就把辣椒酱从锅里铲起来,等热气散完。等辣椒酱冷却后,装在玻璃瓶封严,这样就可以随开随吃了。如果有成熟的胡豆瓣,先在菜油里炒熟,放进辣椒酱拌匀,开瓶就能闻见岁月沉淀的浓香。再把那蒿蒜子果儿炒了,加到辣椒酱里,开瓶就能感受山野的风扑面而来。
  秋天的辣椒酱还没有吃完,冬天来了。在每个冬天的早晨,吃上一口香辣的辣椒酱,身体一冬都是暖融融的。
  现在想来,一年四季有这么一碟小菜下饭,生活也就足矣。
  
                                疙瘩火烧洋芋
  在我老家民间流行这么一句话:“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一到冬天,每家每户老屋的堂屋里生起疙瘩柴火。
  堂屋是老屋的正房,乡村许多重大的决策都在堂屋议定,祭祖、婚丧喜庆的礼仪,以致拜年、重要客人会面,都在堂屋。堂屋正墙上有神龛,在正墙上掏一个神龛一样的窟窿,再把做好的木雕神龛锵进去,木雕上有太阳火焰蒸腾图饰,有吉祥纹饰。神龛正中铺上红纸,红纸上竖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字左右,还有“某氏(本门)宗祖”,“东厨司命”等小字分列。有的还在神龛前摆放先人雕像、画像或木牌位,有的也摆上香炉烛台,逢重大节日先给先人们上一柱香。
  堂屋背风的一角掏上一个大坑,大坑里镶上烂底的大铁锅。乡村总是能变废为宝,一个烂底的铁锅舍不得丢,就镶成堂屋烤火的。铁锅内堆起疙瘩柴,一天一天燃烧,慢慢地就堆起半铁锅柴灰。疙瘩柴燃烧的时候,柴灰的温度就升起来。柴灰烫,老家叫烫灰。在烫灰里放上洋芋。一家人围着疙瘩火烤火取暖、唠话,洋芋也在柴灰里烤火。舒服死了。看过寓言故事:温水里的青蛙。要是把青蛙直接扔到开水里会蹦出来,但是把水慢慢加温,直到煮熟,青蛙也不会跳出来。在温水慢慢加热的过程中,青蛙舒服死了。我就想,要是青蛙在柴灰里过冬,也会在慢慢升温的烫灰里变成一具化石。
  烫灰里的洋芋翻个身,洋芋“扑哧扑哧”冒着气,火焰里“哗哗”响,像是一场欢奏曲一样。十几分钟后,刨开烫灰,洋芋冒出香气。再在烫灰里撸上几下,从烫灰里捡出洋芋果烤在火堆边。挑一个放在手里,滚烫的洋芋果在两个手掌里跳来跳去,嘴里“嘘嘘嘘”吹着气。几番下来,滚烫的洋芋稍稍冷了,一边拨着洋芋皮,一边谈笑风生,火堆旁闪出无数的亮光。吃着这烧熟的洋芋果,心里是那么殷实、踏实、平实。其实,生活不需要山珍海味,只需静坐下来,舒心吃上一颗烧洋芋就好了。
  烫灰里的火烧馍馍,别有一番味道。火烧馍馍耐防霉变,夏天也能存放七、八天,不发霉,不变味。乡村外出做活路,或者赶场,要带的盘缠干粮,就是火烧馍。火烧馍馍,是麦面或者麦面里掺上包谷面,加适量的菜油和水,使劲在面板上搓揉。搓揉成团,在面板上团成瓷碗大小的圆型规模,再擀成饼。然后放在温热的铁锅里,用微火炕,炕成黄黄的一块饼,再放进堂屋滚烫的烫灰里烧。柴灰的温度不要过高,达到馍不焦灼,又能使馍里外熟透。烧火烧馍馍要有耐心,保持烫灰的温度不高不低。乡村许多事情急不得,一急,就乱了阵脚。看着风在村里横冲直撞,母亲却一点也不急,坐在老屋屋檐下,静静地飞针走线,用善良、柔情观看着这世界的疾风骤雨。母亲说:急啥,该来的,总要来。急也急不来。母亲把手里的一块布摊在一件大衣上,她要把大衣上的一个洞补上,母亲细心地裁剪着那一块布,就像裁剪着身边的一块土地。那块布粘上阳光和泥土的气息,不急不躁。
  火烧馍馍要粘上泥土和阳光的气息,只有不急,只有让那金灿灿的阳光慢慢渗透进火烧馍里,只有让那滚烫的柴灰慢慢渗透进火烧馍里。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和麦面、包谷面混合在一起。把火烧馍馍从烫灰里夹出来,用手在火烧馍的平面上拍击,发出“噗、噗”的鸣响,这火烧馍就熟透了。火烧馍熟透了,乡村熟透了。
  乡村的许多粮食,都夹杂着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气质。我走出乡村的那个早晨,带着瓷碗大的火烧馍馍。乡村小路上的蒲公英、蒿蒜子、还有那岩边的闷头花,一路开着,一路香着。草叶上的气息,火烧馍的气息,让我走出乡村的那个早晨充满了温暖。
  这个充满泥土和粮食气息的早晨,总能围绕着我的行走,在我的前方忽明忽灭闪现,照亮着我生活的许多细节。
                                     亲亲老黄酒
  一坛老黄酒,“哗”一声撕开乡村这块厚实的粗布,星光、雨水、阳光扑面而来。一坛老黄酒,“哗”一声跳将出来,溪水、五彩、泥香溢满大地。
  一只泥铸坛罐,挺着大肚子装着乡村所有的秘密,站在老屋灶房里,什么话都不说,什么委屈都容得下。这是一个村子里最神秘的器物。装着乡村所有的磨难,盛着乡村所有的甜蜜。它老态龙钟的样子,它雍容大度的姿态,就像一个村子所有老去的善良母亲。
  收获的季节,甜蜜的季节。甜蜜的季节,乡村用来表达心情、放纵心情的唯一方式就是酿酒。用酒让这一村子沉醉,用酒忘却这一村子的磨难。
  村子到处堆满苞谷、高粱、大豆和红苕,村子土地上,一切都因收获沉醉。此时此刻,空旷的大地急需一种东西填充。酒,是最好的东西了,用酒气、用酒香填充这收获后的空旷大地再好不过了。没有哪一种东西能像酒渗透进大地的肌肤了,没有哪一种东西能像酒这么与季节吻合。于是,忙活了一季的妇女们乐呵呵走出来,身子像收获的包谷一样饱满、丰盈。她们把晒干的包谷在铁锅里翻炒。村子里到处是炒包谷的香气。这香气持久,在村子里打转转,就像四处的鸟声,从隐秘的树林传来,见不了影子,却有一把一把的声音落在田野里。这香气缤纷,在村子里飘来飘去,就像山间沟谷间丰收的麦田,麦黄麦黄的,更像偶尔回村的姑娘,多彩的衣服在山间飘飞。
  酿酒,先炒包谷。多彩的村子,多香的村子。包谷既不能炒黑,又不能焦,炒成那淡淡的麦黄色,就像村子妇女瓷实的脸庞。麦黄色,是村子妇女肌肤的颜色。
  一铁锅包谷,一铁锅麦黄色。起锅,装在簸箕里,一颗一颗炒黄的包谷挤在一起,冒着热气,连气息都是麦黄色的。再把铁锅洗净,掺适量的水进铁锅,再把炒好的包谷倒进去煮。先前是炒包谷的味道,在那隐秘的树林里,在那空旷的田野里,还没有散去。煮包谷的气息又掺了进去,村子像灶房的火焰在燃烧,更像一个喝醉酒的汉子在摇晃。那些散发着淡淡乳香的包谷,我能在空旷的田野上,再次看出它们在风中站立摇晃的摸样。现在它们放在铁锅里,仰卧着,斜视着,匍匐着,让我再次对它们肃然起敬,这村子神圣的粮食。
  这是粮食的香气。在这粮食的香气里,我再次冷静下来,再次站在村子空旷的土地上思考。思考着这土地到底能为我们生产出多少的粮食,我们一季又一季从这片土地上拿走了那么多的粮食,享受到了那么多的香气,可这块土地又得到了我们人类什么?难道它们不知道累,不会病吗?
  面对铁锅里不停翻腾着的包谷,我惊心动魄地说:粮食母亲。有奶便是娘,有粮便是娘呀。我们不能没有母亲,我们也不能没有粮食。
  铁锅里的包谷煮成六成熟,不硬也不耙。铲起,将水滤干,倒进簸箕凉冷。然后拌麯,又装进戳箕,在戳箕口上铺上麻袋,麻袋上再铺上麦草。戳箕是斑竹编的,已经让岁月染成麦黄色了。麻袋是大麻织成的,也是麦黄麦黄的。麦草来自泥土之上,更是麦黄色。就是拌进包谷里的酒麯也是麦黄色的。炒黄的包谷,更是村子妇女的肤色。这么多的麦黄色一起堆积在土灶角落里升温发酵。
  整整三天后,从戳箕缝隙里,一股股的浓香溢出来。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拿掉盖在戳箕上的麦草和麻袋,把发酵好的包谷装进一个泥铸坛坛里,想喝了,揭开盖子,舀一瓢缸里的包谷,掺上开水,浸泡一两个小时,一口饮了,过瘾极了。也可以连渣带汁一起吃掉,清香而可口,止饥而解渴。
  村子里招待客人,也用黄酒。客人来了,掺上一碗黄酒递给客人,一屋子的甜香酒味,一屋子的欢声笑语。丰收了,喝庆功酒;欠收了,喝他一个期盼酒。那家生小孩了,喝满月酒。生男孩的,喝酒庆贺孩子长得虎虎有生气;生女孩的,喝酒庆贺女孩长得水灵智慧。喝完酒,都挤到月母子身边看婴儿那黑亮的眼睛:好大一双眼睛,像两颗黑豆一样。
  欢喜要喝,忧愁也要喝。一碗黄酒,连同委屈、烦恼、苦闷、挫折,都通通喝进肚子里。喝进肚子里是酒,又用酒歌把那些痛苦也好,欢喜也好,又通通唱出来:
  一杯酒儿起呀,尊声梁兄弟呀,眼泪滴在杯子里,啥话不消提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啥话不消提呀!
  二杯酒儿喝呀,梁兄听我说呀,前世姻缘如刀割,心意真不过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心意真不过呀!
  三杯酒儿三啦,梁兄听我言啦,身披一件好蓝衫,别处配姻缘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别处配姻缘呀!
  四杯酒儿双啦,梁兄无主张呐,托一个美人说成双,理直也应当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理直也应当呐!
  五杯酒儿黄呐,梁兄在学堂呀,手拿金笔做文章,莫把奴思想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莫把奴思想呀!
  六杯酒儿六呀,戒指刘对六呀,金丝打来银丝扭,情丢意难丢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情丢意难丢呀!
  七杯酒尔七呀,梁兄回家去呀,回家说个美娇妻,奴来恭贺你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奴来恭贺你呀!
  八杯酒儿中呀,离别梁相公呀,郎在西来妹在东,姻缘一场空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姻缘一场空呀!
  九杯酒儿九呀,拉到梁兄手,你是奴家的好朋友,咋个得舍得走啊,咦得咦呀,呀得呀啊,咋个舍得走呀!
  十杯酒儿鲜呀,梁兄泪涟涟呀,死了埋在大路边,来去好划拳呀,咦得咦呀,呀得呀啊,来去好划拳呀!
  黄酒是村子一种老酒,记起那老黄酒的味道,我心尖都在颤抖。突然想起这《十杯酒歌》,歌声穿过村子空旷的田野,也应该是颤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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