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 簟_经典散文_.

     还是早晨,山岫里流出一层雾,薄薄的,把田垄屋舍浸了,很虚幻。这样就好,才有秋的味道。日头一出来,雾又散了,显出事物的本相。阳光暖暖的,走在溪边,很舒坦,而且透明。晒一下,真好,能让许多东西在记忆里复活。
    有女人从那边的邓婆桥走过来。晒白菜。桥,没有。溪边却拱出一块水泥坪。大嫂何不用晒簟呢?你也晓得晒簟啦。她反倒一脸惊愕。
    我明白了,如今谁还用那东西呢?
    晒簟是贱。与水泥坪一比,就比下去了。但晒簟的那股气味呢,恐怕难以复制。
    秋收过后,梅溪的乡下,大抵是要晒谷子的,用篾晒簟,晒。早年的晒簟,长不过丈八,宽不过八尺,在太阳下徐徐展开,也有一小块田大呢。将谷子倒入晒簟,扒开,抚平,就金光灿亮的一片。这个季节,阳光是灿亮的,屋前屋后篾簟上的谷子也是灿亮的,满世界的颜色金光闪烁。
    这时候,大人都在忙,忙秋呢。地坪里的谷子交给了老人或孩子看管,怕鸡或鸟儿糟蹋。那些细心的女人还不忘在禾场边插上一根系了红布的竹竿,吓鸡。红布在风里飘,表明这方领地不能入侵。大人一走,村子空荡了一半,不免有些寂寞。
    果真有些寂寞。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坐在门口的墙角里,好一阵了,没见雀儿来啄食,哪怕喊一声吼哧的赶鸟声也是好的。她只好捏一根野菊花,嗅。麦子七八岁了,得了小儿麻痹症,走不动,不能上学。但那双眼明亮,一转一转的,会说话。她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她娘时常摘一些带回来。一朵花她至少要嗅摸两三天,直到完全蔫了才丢掉。哎,这花又枯了,不好玩。一脸的惆怅。有时,我打她家路过。远远的,听她喊,小哥哥,能帮我摘枝花么,一双眼盯着我,很忧郁。此刻,她坐在墙角里,看守门前晒簟里的谷子,身体不能动弹。我们上学去了。
    晒簟也寂寞地躺在地坪上,默默发着篾的清香,与谷粒热腾腾的气味,掺和一起,在空中弥漫。那些随意翻飞的蝴蝶和红蜻蜓在日光里游走,翅翼的扇动声,清晰可听,大概是对一个夏季的最后眷恋吧。透过日光,可隐隐看清一抹一抹的水汽慢慢升起。这水汽是江南水乡独有的,隐含了泥土的馨香和农人的汗水气味,不事稼穑的城里人是看不见的。如果竖耳倾听,还能听见谷粒的欢笑声,它们挤着挨着,在窃窃私语呢。似乎在暗暗嘀咕,哪一粒将成为来年的种子,哪一粒将变成热气氤氲的饭食。随便哪一种归宿,都成为谷粒的向往。有向往多好哇。比如那独坐墙角的小女孩向往清馨可人的花儿,更向往站起来像我们一样在地上自由走动。
    但上天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像我这等蠢笨的人,那时的向往是不再吃茴丝饭,同城里人一样吃白馍馍吃肉。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啊。只不过,我也时常摘一些不知名的花,给小麦子。见她笑了,我也笑。
    日头快晒干水汽的时候,一条跛子老牛走向晒簟,伸长了脖子,用长了皱纹的鼻儿嗅谷粒。这牛老了,还在养伤呢,养了一个夏季的伤。这牛儿是该嗅一嗅谷粒的味道,稻田和谷粒是它一生的向往。老牛嗅了一会,有了感觉,昂头一声,哞——!这声音,大。惊醒了打盹的麦子。小家伙眨了个怪眼,撅起嘴,也挤眉弄眼的学一声,哞。那牛心领神会,一脸兴奋的走了。心里却在想,这小不点儿,同咱一样怪可怜的。
    牛走之后,一只高大的公鸡上场了。那耀武扬威的架势,真有点像队长李四海。这鸡果然是李四海家的,两只脚板在地上甩得咚咚响。扑入晒簟,张开雄壮的爪子,哗哗哗,谷子一片狼藉。麦子见了,很生气。拿着花儿当棍耍,一边吼哧,一边挥花枝儿。那鸡视而不见,划得更猛。突然立住,仰头高叫,咯咯咯——!一地谷子儿全在打颤。麦子气啊,真想骂这畜牲,竟这样跋扈。气急之下,一用力,连人带椅倒入了脚下的臭水沟。
    她娘回来,麦子没少挨骂。而其实,娘骂她时,眼角早已泪水汪汪,心在痛呢。
    不痛的是我们童稚的心。放学了。捉几只蚱蜢和螳螂放在铺满谷粒的晒簟上,先要它们吃谷子,却不吃。然后要蚱蜢与螳螂打架,彼此望了一会,竟各自爬开了。我很生气,将它们重新捉回来,摆龙门阵,但终于没打起来,让我好失望。这时该死的篾匠竹爹过来了。我们正一肚子气没法出,便齐声高喊:燕子窝,团团窠,爷打鼓,崽唱歌,竹爹在屋里打篾箩。那老头儿不发气,竟仰起头哈哈大笑。收洗干净后的麦子也吃吃地笑。两个小酒窝,圆圆的,在阳光里开放,如花。
    傍晚,麻老虎李四海在村前村后喊,交公粮呐,交公粮呐。不出几日,晒干的谷物一担担运往梅子市的粮店。我们又只能吃茴丝饭了。而那散发着篾香的晒簟卷起来,放在门湾里,寂然无声。
    一晃,我的额头长出了皱纹,岁月不饶人哪。饶恕我们的是曾吃得心里发毛的茴丝饭。但那儿时的小姑娘麦子以及晒谷子的晒簟一股脑儿不见了。据说,临终前她还在喊,花。花。花。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