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让我无语让我疼_经典散文_.

                                     母亲,让我无语让我疼
                                                                                    文/舒牧音

                                             

      太阳在远方的山头渐隐渐退,母亲站在夕阳余晖笼罩的煤场,指挥工人装卸煤。一阵风吹散她额前发丝,她挑拨起搭在耳后,用力拍拍衣服上煤灰。煤灰跑了一片又来一层,层层黑渣涌向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微弱阳光下,她扬起脸,眯缝眼睛朝天空看,眼睛四周的皱纹,便像两朵展开的菊花般好看了。刚动过手术不久的母亲,额上的褶子,更是女人身上的百褶裙,深深浅浅藏满往事。看到刚出院就出来干活的母亲,我默默无语心在疼。突然想起一句诗:“是鹞鹰教会歌声游泳,是歌声追溯那最初的风”,我的思绪随风追溯到那遥远的歌声。
      母亲用歌声——欢快的戏曲式歌声,伴我走过童年最美好的那段日子。在我儿时,便知母亲的好看,当她走在前面,窈窕的身姿,长长辫梢随风摆动,身体由内向外散发出的清新自然的生命气息,让人感到美得不可言喻。和人说话时,她月亮般迷人的眼睛隐藏着丝丝忧郁,典型的樱桃小口,张口说话便笑,笑时,唇红齿白,十分引人注目。
      六岁那年的一天,我生病了,吃药打针,深夜高烧依旧不退,可吓坏了母亲,她除去我额上盖着的湿毛巾,摸我额头,烫得吓人,急急慌慌背我到村医疗所。我发高烧,村医治不下,让母亲去镇里卫生院。母亲又背起我,深一脚,浅一脚,几乎一路小跑过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去镇卫生院。我趴伏在母亲厚实的背上,只知沉沉昏睡,并不晓得柔弱母亲肩上何其重的负担!我暖暖的,昏昏的睡着,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多少还有些意识。我记得颠伏在母亲的背部十分舒适,我似乎是一路被人荡摇着去到一个灯光明亮的房间,像安睡摇篮中的婴儿。天塌下来,有母亲顶着;地陷进去,有母亲环着。直到现在,我还能感觉到母亲背上的温度——一我的母亲,她并不是五大三粗,强健有力;她身背重病的孩子,独自奔行在茫茫黑夜;她背我一路跑,一路唤:快到了,快到了,马上到医院了。她的内心,有多孤独,多无助!她只有唯一的目的:救好她的孩子。
      当晚我和母亲住在医院。家里还有三个幼子,我住院一个多月,母亲在家和医院像织布机上的梭子,来来回回,不知倦怠,照料我,和我其他的姊妹。那晚惊险过后,母亲临危不乱的气势和墙体般坚实的后背,救回了我的命。
      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渐懂人事,与母亲反倒越生疏了。我甚至开始怀恨母亲,究竟为何而恨,我任谁都不愿诉说,将忧愁深藏内里。一直到高中毕业,高考不中,我没被一所学校录取。我颓丧,悲伤,躲在竹林里,更不愿和母亲说话。母亲找到竹林深处的我,强拽出满面泪痕的我,劈头盖脸骂我没出息,拉我到屋内,坐下,把一碗热乎的鸡蛋汤端到我面前,令我喝下去。
      我不喝,瞪她,目光仇视,更有一股无名火冲向头顶,大嚷大叫——都是——因为她我才没学上。我怪她不配当妈,从未关心过我。恨意上涌心头,我“啪”地一声,打落她递来的碗。粗瓷碗呈圆弧状从她手里掉落,一朵月光花般的,散碎一地。母亲的脸随着那一声尖锐的响而通红,她忧愤地看我,无法清楚我恨来自何方;曾月亮般清亮的眼里愁云密布。她并未骂我,一声未吭,弯下腰,哆嗦着手拣起片片碎瓷,扔进门外垃圾堆。
      我和母亲互相交换痛苦的碎片,从不同的思维和阶段进入往事。我垂首顿足号啕大哭。她静默着收拾残局,拨开煤球炉的塞子,重新点燃生命的火……
      那时,母亲应该四十出头。我的父亲出名的老实,除了上班去矿上,别的什么也不会做。父亲挣得那点钱,母亲还没看几眼,就没了。家里几张口一起朝向母亲要吃喝,母亲只好东奔西跑做起小买卖,俊美的容貌被艰辛和烦劳刻上了岁月苦痕。
      但我却不懂得母亲。村里人议论嘲笑母亲不安分,女人家东奔西跑瞎折腾。村人还说更多难听话,我听到,气得握紧拳头,真想一拳砸向他们的嘴。回到家,更不愿搭理母亲。我越来越失语,越来越焦躁,现在想,我在那个时候应该是自闭的,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如天空那只离群的飞雁,独自凄凉悲鸣。母亲并没有感知,她永远做着自认为重要的事,一出门做买卖,便吩咐我带妹妹。凭什么!我问她。别人家的孩子被妈妈照顾到无微不至,我妹妹哭了,母亲将盐巴捂堵我口。不辨是非的她将一切火发在我尚未长熟的身体上——童年那场大病后,我痊愈了,母亲再未正眼瞧我。她太忙了。我也忙。我像个小仆差忙碌不停。我考不上大学,母亲是罪魁祸首!她没资格骂我没出息!
      摔了碗,我一头扎进柔软的棉被,放声痛哭。
      我呜咽着哭喊她不配当妈妈。列举她种种罪状:把盐塞到我嘴里阻止我哭;扁担压在我肩头让我挑水;不管妹妹让我过早承担责任;和别人有说有笑对我横眉冷竖;我独自体会黑暗和孤独……一切的一切,都是母亲错。我泣不成声,说她狠毒。口无遮掩泄愤的词语使我眼里发出可怕的绿光,像一头嗷嗷叫的小狼,扑向她的母亲。我太过年少无知,并不懂得乌鸦尚知反哺,羔羊勤于跪乳。母亲无声听着,眼睛如河流,涨出泪水,哭泣之声砰然响彻,回声在追赶我懵懂的思想。
      我确认黑暗是我的;我希望黑暗是通向黎明前的闪电。
      接下来,我发奋苦练绘画,文化课依旧不好,在哥哥相帮下,总算上了一所大学。
      绝望中,孤草开出希望的花。母亲兴奋地左右邻舍炫耀。说俺家二闺女可是村里稀罕的大学生!逢人便说,脸上也盛缀着串串鲜花。我在心里嘲弄她的肤浅无知。母亲的兴奋劲儿过后,骑着她的自行车,一路颠簸到煤场。她的煤场离不开她,她要给我和哥哥赚足够的上学生活费用,她要为辍学的姐姐和妹妹求找一份正式工作而拼命,从不惜自己日渐苍老的身体。
      开学时间快到了,我接过母亲递给我的钱,头也不回踏上了征途。那次生病的经历,如同未开放的骨朵般,被我深深珍惜,除此外,记忆中她给我的全是伤害,我为能摆脱她而高兴。我没有回头看一下她孤单的身影和渴望的眼。
      每月初,我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生活费和信。信中,母亲无非说天冷了,要我适时添加衣服等。每次她都用斜扭的字写道,“闺女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类滑稽的话。我感到难堪,没法读给室友听。她们的妈妈有几个挺有文化;她们的妈妈矜持而高傲,从不写如此无知的信。她们的妈妈前来探望她们,脸上挂着贵妇般的笑。我的母亲,永远一副谦卑面容,讨好和她交往的人,惟恐得罪他们。我的母亲,她的手,她的脸,永远都有洗不净的煤灰。我讨厌极了母亲的笑脸。我想我永不会有那样奴颜婢膝的笑,我信奉“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古训——事实上,我是天下最无耻的罪人,心安理得讨厌着,并花掉被讨厌者给我的带着卑微温度的钱币。
      日子如流星瞬间飞逝,我上学毕业,结婚,生子,也成为了母亲。我的母亲依然昼夜忙碌,无暇顾及产后虚弱的我和我双胎的宝贝。我的婆婆瘫痪,没有谁帮我带孩子,工作和家之间疲于奔命,如一头磨驴,不堪负重。我止不住怨母亲。我感到身心皆困;困极了!几乎不到她那儿去。终于,过度紧张和劳累,我病倒了。
      不到三十岁的我高压180,低压120,之后,年轻的生命靠药物维持。我拼命调整自己,不想让母亲知道我难堪而痛苦的心。
      母亲还是从姐姐口中得知这事,和姐姐赶来看我,如同十年前将我从竹林里拉出的表情,劈头盖脸问我,是不是得高血压了。我恩啊掩饰。她一把拽过来我,眼泪落在我的手背,难过地说,怪她不好,没顾我,没替我照顾孩子。我低头,不语,不看她。我们之间的悲伤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我的悲伤是一个人的;我的悲伤,只允许疼在我的内心。她的悲伤是为我的;我在抗拒。我只想悲伤我的伤,用沉默抵挡。

                                    

      母亲住下来,一定要帮我照顾几天孩子。她想以行动安慰替代我的疲惫。她替我做一切琐碎,用她笨拙的爱,固有着她的关心。而我,却怎么也不愿和她多说句话。
      时间在彼此沉默和我暗怀怨忿中失去。一段时间后,我的生活逐渐趋于平静。我开始信命。我不过是草的命运,广阔原野,就是我最终的归宿。这样的日子也好,也麻木,也悲凉,也疼,终归复平静。忽有一天,妹妹打电话,她要我快来市妇幼医院,母亲病了,血压高到220,已住进医院,恐怕得动手术。
      我懵了,心头猛然一紧,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又一下——疼痛排山倒海,凶猛攻击——我的母亲,我一贯强硬剑盾般的母亲,怎么也会生病!我的母亲,她不是天王老子都不怕吗?我的手不住颤抖,随即,打的朝医院赶。
      推开病房门,一眼看到手腕扎着针头的母亲,斜靠在床头,眼睛紧盯针头。我看到她暗淡的眼睛深处,弥漫一股浓烈的哀伤。听到门响动,她扭头,看到我,眼睛一亮,衰弱地笑了,对同病房人说我是她二闺女,大学毕业,现在可是老师!说我可孝顺!拖着俩孩上班,还赶来看她。言词间幸福满满,仿佛我做老师的职业可以为她带来至高荣耀,仿佛我的到来,她的病房也蓬壁生辉了。夸得够了,她面朝我问我血压还高不高,吃药没有,她炒的黄豆的偏方一定按顿吃,药也不能断,因为我还年轻。
      我怎么也听不下去了,假装去卫生间,流出热泪。
      第二天,母亲做手术,她被抬上手术车,推了出来。我盯着手术车上躺着的母亲——我的母亲,什么时候变成如此衰老!我的心疼如刀割。那一刻,我好怕,我怕失去母亲。我突然明白,这么多年,我是多么自私和残忍,就连现在,我在改这篇文字的时候,依然自私而残忍。无法自保的生活,陷入越来越深的生活枯井——无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我注定要为母亲赎罪。我不敢看被单下的母亲藏不住的惊慌眼睛;从来,从来,我都不敢看我那孤单的母亲。妹妹拉着母亲的手哭了。我没有去拉。我的心在疼,在流血。我需要自己慢慢结痂。母亲见妹妹哭,平静下来,安慰妹妹不哭,说她枕头一侧,放着一束盛开的夹竹桃,夹竹桃辟邪,她能平安避过此劫。果然,我看到一束夹竹桃,在母亲脸颊旁怒放,一如母亲卑躬的笑,平和安详——那是她一贯特有的面容。我含泪凝视我的母亲,心,炸裂般痛着,呜鸣不已。
       时间像是溶洞岩壁的水,清脆滴答落下,终是没有谁的手可以接住。候在手术室外,我们姊妹四人,心里都在忐忑,不安。几个小时后,手术做完。母亲的子宫被摘除了,病情得到控制,不久,便出院了。
      出院后的母亲,不听劝阻又到煤场去了。母亲说即便老死,都靠自己生存,不愿给我们带来一点麻烦。一有空,她就打电话给我说一种又一种的治疗高血压偏方,自己尝过后,确信没有毒副作用,再拿来给我吃。我咀嚼母亲为我找来的偏方,虽然知道并不起大作用——她也明明知道,那些偏方我不会认真按时的吃,却依然一次次给我找来。
      她又为我买来昂贵的鱼肝油。对我说,早一粒,晚一粒,保持血液不粘稠,一定要吃。我不吃,她只管买来。我知道那是母亲六十余年的沧桑和奋斗换来的对我的爱。做了母亲后的我,渐渐明白此生无力偿还母爱,今生今世注定要欠着母亲恩情。
      夕阳下,微风里,母亲的白发唱起歌来,和着煤灰扑嗒成曲——温柔激荡的人生交响乐曲。温柔光照中的母亲镇定自若地笑着,认真地活着,开怀爽朗。
      没有什么能打倒我。这是母亲对我说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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