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_经典散文_.

                     继父

    从无爹到有爹的故事,我不知怎么演绎的,因为这是娘的事。
  爹在我三岁时走的,住进西北坡上,一片长满荒草的地方。村里的死人都住在那里,我五岁时,才知道西北坡上住的都是鬼,吊死的,淹死的,病死的。我爹也是鬼,一个夜里常让娘哭的鬼,三婶子说爹喜欢娘,夜夜来缠她。

  我六岁那年腊月,娘不哭了,天天魂不守舍的,使唤我们的语调,也变得温和起来,做事不再火烧火燎的。

  腊月末,我与姐揉着惺忪的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出里间,入堂屋。他,一个胡子拉茬的男人对着我俩嘿嘿笑。娘看到我俩起床,扭身走出屋门,我与姐追上去,问娘他是谁。娘止住步,揽我们入怀,红着脸说:俺给你们找的爹。

  他到我们家,没有宴席,鞭炮,如同一只老鼠,灰溜溜的。爹这个字眼,从虚无变成真实。真实的如根玻璃丝,突然刺入皮肤。想拔,不出,不拔,觉得处处碍事。他来后,我与姐挪出与娘一起住的房间,住进偏房,大哥二哥住在隔壁。姐恨娘理我们少了,整天撅嘴吊脸,他夺走了娘,成为我们姊妹四个共同的敌人。从不与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娘责怪我们不懂事,他嘿嘿笑:娃娃嘛,不怪,不怪。

  我不能看到他笑,看到他满嘴被旱烟熏得发黑的牙齿感觉恶心。臭臭的旱烟味满屋子都是,姐气得找娘的茬,摔打娘,让娘说说他,娘解释说全村的男人谁家不抽烟。大哥说:俺爹就不抽。娘不做声了,良久说:你爹死得早,家里没个男人行吗?说完嘤嘤哭起来,大哥红着脸,不劝娘,径直走了。

  1980年,贫穷与饥饿如魔咒依旧附在我们家里,任凭他与娘怎么使劲,总揭不去。他的脸不再嘿嘿笑,发黑的牙齿间每天蹦出诸如狼叼的,野生的狠话,娘一脸无奈,默不做声。我不知道他对娘下了啥魔咒,他来后,娘变个人似的,处处依他。他与娘出工前,先吩咐我与姐一天的活,小孩子干不动力气活,只有去村外捡柴禾,干树叶。弯曲的竹耙子磨平,树叶落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捡到大雪封门,我们才停止下来。满院子的树叶,小干柴,够一冬天烧火烧炕的。冬天是做梦的日子,姐的梦想,是脱离与娘学做鞋子,笨笨的姐每次做鞋不免手上刺针眼,冒出一颗颗血珠,姐擦去,他弯腰敲去烟袋锅子里的灰时,撂出一句话:血是粮食养成的,擦去可惜了。这样被诅咒的话,气得姐哭一上午,姐不敢直接与他顶嘴,怕他那张恶煞般的脸,娘怕,哥怕,全家都怕,他就是我们家的魔鬼。我做上学的梦,家里缺吃少穿,上学的事,只能是一个梦,姐与学校无缘,我更不敢奢望。每天跟在姐屁股后面满村疯跑。他骂我们是野娃,长大嫁不出去的主。我与姐直愣愣看着他,揣着委屈,溜回偏房。

  我的少年没有春天,只有干树叶,鞋底子,地瓜洋芋秧子。我不会好奇叶儿为啥绿,花儿为啥红,花红柳绿只是我梦的一个点缀。春天跟在他与牛的后面捡犁出的地瓜洋芋蛋。饿急拿起即将发芽的地瓜蛋,在衣服上擦吧几下塞进嘴里,他看到,骂我是饿死鬼托生的,骂过,边喝住牛,拉着我走到地头一个蓝洋布袋子前,摸出一块干巴巴,发黄的包谷饼子递给我,我怯生生接过,没有立刻塞进嘴里。他的举动使我纳闷,好事来的太快,会使人产生怀疑,也许是娘私下骂了他,也许他出于良心冲动。我呆呆的望着他,满脸胡须,黑牙大嘴巴。他没有在意我看他,系好布袋子又去赶牛了。

  他的物件,我与姐不敢动,蓝洋布袋子一直都是他背着,里面藏的啥,我一无所知,断炊的日子,他总能在里面摸出沾满旱烟味的吃食。铅笔与本子也是被他从蓝洋布袋子里摸出的。那天上午,他一阵风从外面回来,气喘吁吁的,牛饮般喝下娘递过的凉开水,随手抹把沾在胡须上的水迹。未等娘问,他便解开袋子口,摸出铅笔,薄作业本:红娃可以去上学了,再是女娃,还是识几个字好。现在我无法用文字表达当时的心情,那晚,我一夜未睡,缠着姐说话,姐不理我,一直用被子蒙着头。那晚,爹这个字眼,在我脑海中住下,我悄悄试探从嗓门里喊出爹这个音符,姐骂我没骨气的叛徒,为一支笔就想去喊爹。叛徒归叛徒,总之,我能上学了。

  他与娘一直没再生孩子,其中原因我不得解。一直长大后,娘才告诉我,说他不同意再生孩子。说既然入赘到我家,就是奔着娘来的,愿意与娘一起养活大四个孩子。娘很感动,任凭他怎么管教我们,娘都不会过问。大哥就是因他的管教严而离家出走。那年大哥十七岁,过春节时,娘想让大哥添件新衣服,摸出三十块钱给哥,嘱咐他去买身新衣服,说快订婚的人了,要穿的光鲜些。大哥开始推脱,因熬不住娘执拗,终于接过钱,去街上买一件夹克服,街头最流行的款式。大哥提着旧衣,美滋滋穿着新衣回家的。他看到,眼睛扫视大哥,问:就一件吗,裤子呢?大哥点点头。他立刻暴跳起来:不是说好买一身吗?三十块买一身足够了。大哥诺诺顶句:不是这件好看吗。他气极:好看顶个屁用,足足三十块就买个好看,败家子啊。说完,跑到屋里拿起鞭子要抽大哥,娘死死拦下:要抽你抽我吧,是我让他买的。大哥一把脱去新衣服,撕巴几下,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几下,跑出院门。这一跑,十几年没回家。大哥走后,他捡起衣服,抱在怀里,竟然哭起来:狼叼的娃,败家子,三十块啊,该攒多少天呢。后来,他为找大哥,一直跑到新疆,见到大哥才算放心。

  岁月催人老,人不得不老。
  数年后,他彻底入住在我们一家人的心里,成为我们兄妹四个从骨子里都喊的爹。他的身份逐渐从爹外加姥爷,爷爷。终于熬出来了。这是娘与他打心底说的话。是的,终于熬出来了,我们长大,成家了。爹与娘的日子也逐渐少了。2006年,我从外地回到离别很久的家,他病了,医生诊断为肺心病。咳嗽不止,一口痰吐不出,脸憋得铁青。我带他进医院,他执拗不去:红娃,咱花那钱干嘛。我知道他心疼钱,便与娘驾着他进了医院。入院后,他舍不得输水,要我去买甘草片。我吩咐护士不听他的,只管输,他能一天把护士气跑几个,弄得我苦笑不得,只好顺从他。出院后,回到家里,他喊来娘,非要把治病的钱还我。说他与娘有钱,不能因治病拖累娃。说我出外挣钱也不易,能回来看看他心里挺满足的。说对我们小时候管教的严,是为我们好。

  其实,我结婚后,才明白他的用心,更懂人不管,不成器的道理。少年的恨,因无知,贪玩。总感觉他对我们使坏,打我们,骂我们。我们身上没有流他的血,在我们眼里,他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夺取娘的外人。

  等他变成老人后,我们之间的话语也多了,回家的次数也多了。我爱提起他骂人的样子,他骂起人如街头的泼妇,跳起来指着人骂,他骂,我就笑,最后他自己不骂了,也跟着笑起来。每次我讲到这,他的脸如孩子般红起来,嘴角的胡须动起来。

  他,我的继父,身上具备甘肃农民的身影,勤恳,善良,刻薄,小气。又具备无数父亲的身影,严厉,大度。那个时代造就无数与我继父一样的人,但是,他的心如海,能装万物。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可他用毕生养育我们。这里面也包含他对娘的感情。他无论多么气恼,从没动过娘一指头。娘是幸运的,一个女人能得到一个男人用毕生去疼爱是幸运的,哪怕日子苦点,穷点,也是幸福的。

  2010年,继父走了,走在腊月之中。临走前,我们兄妹四个围在他床边,他拉住大哥的手,嘱咐大哥,说他死后,不要与娘葬在一起。说娘是我们亲爹的,他与娘过了一辈子,知足了。大哥震撼,附在他身上痛哭。这就是继父临走时的决定。之前,族人们已经议过此事,娘百年后与谁合葬的确是个难事。没想到继父在断气前,竟然会留下这样的遗言。

  他住进了西北洼,大哥为他置办最好的棺木,风光大葬在我亲爹的附近。
  继父唯一的遗憾是我们兄妹四个姓郭,他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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