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_经典散文_.

      到镇江后一口气看了几部戏,妙在是不同的剧种,往返观照,各有滋味。

      第一个听的是京剧《红灯记》。对我来说,“样板戏”里的世界似远又近:远,是我没有亲身感受过;近,是从长辈的嘴里接受了丰富的间接资料,像《霸王别姬》中巩俐说的:“听都听成熟人儿了。”那些耳熟能详的情节不必复述,最有冲击力的还是铿锵有力的唱段。李铁梅、李玉和、奶奶各有大段华彩的唱词。一句一句,脆生生,响当当,酣畅淋漓,落到地上会发出金铁般的回响。有些运足了气的拖腔,“咿——————”仿佛要与空气“咝咝”地擦出火星子来。比较难以接受的是他们太爱摆造型了。固然戏曲是程式化的艺术,唱念做打有一定的规矩,但是物极必反,带着镣铐跳舞,不代表浓墨重彩地炫耀那副镣铐。每当看到李铁梅辫子一甩,眼睛一瞪,牙齿一咬,配上那唯恐力度不够的响锣,生理上就起抵触。不少人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从小看惯了,不是从审美上而首先是从主观感情上去赞赏,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了。对于我们这样不带历史负累、因而也较客观的观众来说,动辄有一个大义凛然、痛下决心的身段,光看着也很吃力。

      国庆节我去了一趟“知青纪念馆”,在我老家江苏大丰市的郊外。和《红灯记》差不多的时代,却是截然的两种感受。纪念馆的房子一色的仿造当年,广播里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房前屋后有小河、芦苇、菜地,连晒衣服的架子都是60年代的样式。展厅分十几大间,大量的照片、粮票、日记本陈列着。有一间是厨房,小黑板上写着豆腐白菜的价钱(有一道菜只要几分钱);隔壁是卧室,略带土气的小镜子和淡黄蚊帐特别使人起一种今昔之感。最后还有个会议室,通过大屏幕看资料片,上海知青当年在农场的点点滴滴,几十年后的重逢,欢笑与泪水,手风琴与俄罗斯民歌。画外音是我母亲配的,压低了嗓子,远年的沧桑,像央视的纪录片旁白。“知青纪念馆”让我觉得亲切而样板戏就不,关键还是前者朴实清新,后者雕琢过了头。生活化的东西容易感染人,口号和高调喊得太多,则很少不失败的。

      看的第二出戏严格来说不是戏,而是音乐剧,《水漫金山》。这个剧改了三稿,演了三次,我就追看了三遍,虔诚如此,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戏是改出来的”,的确是一场胜过一场。第一次去,心里有徐克的《青蛇》,怎么看都入不了戏;后来两回,我调整了心态,它本身也更上层楼,终于进入状态。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服饰鲜亮,道具用心,十来把纸伞做得像荷叶,薄薄的,嫩绿的,半透着光,伞后藏着一个活生生的西湖。既然是音乐剧,配乐当然占了极重要的地位。主题曲、插曲或清丽纤秀,或丰腴润泽,只是白蛇和许仙的内心独白唱起来似更近西洋歌剧而非典雅空灵的东方古韵。有一个配角是我朋友刘乃茜,台词只有一句吧?是白蛇治好全城瘟疫,她扮的小男孩上前说了句:“谢谢白娘娘!”她身材娇小,动作伶俐,武旦出身,所以经常演小男孩。我在台下看她跳跳蹦蹦,“谢谢白娘娘”,笑得“热泪盈眶”。

      音乐剧我是这两年才接触到,它跟一般意义上的“戏”稍有不同,但跟某些人以为的“通俗歌曲集合”相去更远。上个月去常州“恐龙园”也看到个音乐剧,叫做《鲁乐回家》,比《水漫金山》短得多,是色彩斑斓的童话,一只叫鲁乐的小海龟如何历尽波折返回大海。情节很简单,不过非常热闹活泼,各个角色都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有些头上还套着触须,表示他是章鱼。看他们上上下下,载歌载舞,倒像到了海洋公园,是相当彻底的欧美风。这出剧已演了几年,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合唱部分颇动听,独唱则稍逊,人物性格的开掘、声光电的运用比起《水漫金山》就差得远了——也许这样比是不公平的,两剧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追求。《水漫金山》开头唱道:“因为爱,从前世走到今生……”《鲁乐回家》却是:“金色的海岸,哦银色的沙滩,小海龟鲁乐……”深沉优雅与童趣盎然,分得明明白白。

      再一个戏是扬剧《真假二十四小时》。因为是我母亲编剧,事前读过剧本,新鲜感少些,关注点全在舞台上如何呈现。演员表演极佳,唱腔似乎是传统扬剧的改良版,一方面保留韵味,一方面又有超越地域的声律之美。那故事大致是说,机关里二男一女三个人打赌,在二十四小时内对任何人都不得说一句假话。看似小小的赌赛,执行起来却艰难万分,对上司,对朋友,对家人,完全不撒谎几乎不可能。现实社会显出荒谬虚伪的一面,好在最后落脚到真情真心上,总算没把游戏玩出火。这出戏是跑到扬州看的。母子俩还逛了“个园”,竹影幽幽,居室掩映其间,像黛玉的潇湘馆。“四季彩石”被我写进了小说《双城风云》,算是看戏的额外收获。

      总觉得扬剧和我老家的准剧有相通之处:都是偏北方的风格;都是本地人喜闻乐见,外地人感到隔膜,影响力局限于某一范围内的;相比京、昆、越,扬剧准剧有一种天然的可塑性,适合旧瓶装新酒,排出好看的现代戏来。比如昆曲,已经把精致典雅做到了极处,一甩水袖一回眸都是神光离合,很难想象用它来刻划社会主义新农村,或是下岗职工的遭遇,而扬剧、准剧就可以。不同剧种有不同的气质。

      我念念不忘准剧,还有个原故,是我自己上台唱过。那是初一下学期,最后一次儿童节(次年就过青年节了),在剧场里开文艺晚会,我演唱《秦香莲》选段:“狠心父啊,你比虎狼狠十分!”一共三四分钟的戏,配了二胡、扬琴、锣鼓齐刷刷一个乐器班子。前奏、尾声也一样不落。那些伴奏的都是很专业的叔叔伯伯,看在母亲面上牛刀杀鸡,真够委屈他们的。

      看过的戏中,印象最深的一出却是越剧《红楼梦》。清雅娇柔,回环曲折,一唱三叹。当然它并不是绝无问题的。以前看戏剧电影《红楼梦》,已经觉得比原著单薄了不少,这次现场观剧,比徐玉兰、王文娟的电影,竟又薄弱了几分。因为方方面面的限制,它砍掉了太多的精华,一边看一边像曹雪芹说的,“终究意难平”。不过细想也是没办法的事:剧本之于小说,本来就不那么自由,何况为了照顾观众,不让他们疲倦,又不能铺陈得过细、过长。个人以为最可惜的,是凤姐儿发挥的空间太小,又完全沦为反面角色。当她献出那个笨拙的“掉包计”时,我得承认,高鹗害人不浅。然而就戏论戏,该剧还是不失水准的精品。一些著名的唱段,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黛玉焚稿》、《宝玉哭灵》,带动了全场的大合唱。身处其中,眼见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么沉醉、那么痴迷、那么虔诚的跟唱,很难不动容。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带着孙子孙女儿。小孩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这样的耳濡目染绝对是种有益的滋养。在这一刻,文化以最世俗的力量显示出它的强韧和绵长。

      晚清“西风东渐”之后,传统文化一直处于相对弱势。“五四”出于特殊时期的特殊需要,推崇西方经典,贬抑中华国粹。十年浩劫时更是统统打翻踩烂。有位欧洲人就奇怪地问过:怎么全世界只有中国人这么轻视、仇恨本民族的传统?生机勃勃的文化血脉两次被斩断,导致的后果就是自信心全失,后起的作家、艺术家总体上趋向崇洋——有多少作家还对章回小说、话本、拟话本真心实意的尊重?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群依恋戏剧、依恋《红楼》的老人,抱着腿上的小孩子,情不自禁地与演员呼应,台上台下,唱成一片,那场面足以让人感动。

      所以我对百家讲坛一类的节目很有好感。哪怕它有千般不是,至少是在大规模的播扬和普及,让我们对陌生的变熟悉,对熟悉的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与领悟。它和形形色色的戏曲一样,让古老变得年轻,让堂皇变得亲切,让板正变得鲜活,既承上又启下,深入浅出,薪火相传,最终让世世代代的累积,汩汩流入后人的下意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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