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之清明_经典散文_.

【长篇散文】

清明
                                            
     寒食不生火。古人这样过的,我也这样过。从早晨,我用布兜装了几枚昨夜煮熟的鸡蛋和几张煎饼,还有两片咸菜,我一直在田园里待到了天黑。一整天里,我忙碌非常,一趟一趟地把刘三土炕上的各种秧苗一株一株地移栽到我的田地里。栽上了,还要浇水,我用扁担挑着筲去瓦河里汲水,扁担把我的肩膀压得生疼,开始时磨得红肿,后来就磨破了,渗出了血。可我心里高兴,因为秧苗汲取了甘霖,我用自己的劳作,使它们终于扎根大地,可以茁壮成长了。干累了就歇一会,抽袋烟,喝杯茶,到“别墅”的竹椅上眯一会儿。
    古语说,清明前后,点豆种瓜。栽上了这些菜,大豆和瓜果也要点上了,此时的泥土已经松软,水分充足,正是春天成长时,我可不能因为偷懒,耽误了这一地的生命。我这半辈子,年轻时工作常常偷懒,让我几乎一事无成,如今只提了半只秃笔,写写画画,半部长篇小说十几年尚未杀青,一打稿纸方格乱七八糟的随笔散文和几十首不成韵调的诗歌也有头无尾。如今种地可不敢懈怠,我误它一晌,它误我一年呀。对待这些庄稼菜蔬,要像对待孩子,细心呵护又不能溺爱,无为而治又不能放纵,因为生命从中来,诗歌从中来,精神和灵魂也可以通过一块土地映射出来。它葳蕤诗意,布撒思想,泥土变为花木,花木摇落众芳,众芳结成果实,果实填饱肚腹,肚腹催化思维,思维开出花朵,花朵散发芬芳。循环往复。
     “寒食”两字真美。仅从字的结构,便叹汉字妙极。一撇一捺,一点一勾,遥相呼应,水镜照华。寒食节又称“禁烟节”、“冷节”、“百五节”,自古及今,绵延两千余年,皆传达的是对生命的祭奠和敬畏。这两个字里面有政治斗争,有人心不古,有忠诚不渝,有烧焦的柳山和清心化烟的介子推,还有不尽的思念和由此及彼的大爱。唐朝韩翃诗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他藉此为讽,讥受宠可以持火的宦官, 蘅塘退士批注:“唐代宦者之盛,不减于桓灵。诗比讽深远。”今天,两千年后,我一介齐鲁书生,以大地为纸,庄稼为诗,通过寒食寒饮,侍奉大地表达我对古人和节气的敬意,以挑水压肩,躬耕劳作的自我磨砺传达我对土地的虔诚。这吞噬了历史和光阴的泥土,覆灭了肉体和历史,却可以一茬一茬地无止无休地孕育生命,成长生命,让我见证生命的变化,这该是何等的幸福和值得膜拜啊。
    山坡周遭,是分布的零星的坟堆。人从泥土中站起来,耕耘播种收获,然后又躺下去回归大地,一代一代,像韭菜般不绝。寒食这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来野地上坟。他们挂着竹篮子,里面是三牲祭品和纸钱烛火,还有绽放的鲜花。哦,匍匐在坟前磕头跪拜的姿势,让我感动,那袅袅升起的烟火,仿佛让我看见驾鹤上天的祖先。血脉祭奠,精神绵延,让我对着跪拜的人发呆。我祖父祖母也已归土,看着他们,我想起小时候快乐的时光,想起祖父母先后去世的凄凉与怅然,我不禁也悄悄地在我的麦田里跪下去,磕三个长头。那些生前包围他们的麦子,如今又一次包围他们,他们化为粮食,重又生长出来,以另外一种更感性的生命姿态。我离故乡千里之遥,但我可以想见,清明寒食,我的父母和叔叔姑姑上坟祭拜我祖父祖母的情景,家乡的祖坟也坐落在一片麦田之间,隆起的土堆,燃烧后的纸扎灰烬,半干的泥土,风中飒然的小松柏,还有那刻着“源远流长”和名讳字样的石碑,都是生命的化身,都是生命的延续和提升。
    如今,我在这里种田,写诗,同样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和生命的动态展现。明天就是清明了。清明这个节日,因了唐朝老杜牧的一首《清明》而更生动形象,他以一个羁旅他乡的游子身份追问生命,叩问乡愁,把游历漂泊的快乐和悲苦,把孤单思念和把酒消愁的矛盾,在清明细雨的缤纷中喷发出来,借助蓬勃幼稚的骑牛顽童的对比,在画面之外看到了一面灰蒙蒙历史风尘中飘摇的鲜艳的酒旗,还有那些初绽芽孢,杏花微红的生命底色。杏花生命的蓬勃传承其不正反照着逝去的永不再来的生命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啊,酒家何处?人生路上,这样略可以自我安慰的带来零星温暖小客栈有没有?有多少?安慰和温暖的酒醒之后呢,是继续赶路吗?那么有为什么要这样羁旅漂泊呢?为了追逐富贵名利的功名?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的工作?为了活着的不能停歇的命运,还是血液与精神中在路上的不可压抑的攀登与跋涉?
    我像一个痴呆的问者,神游八极,躺在茅舍的木床上可以抬头看天,起身就可以脚踩大地。迷迷瞪瞪中,我睡了一觉,置身在此时此刻,彼时彼景,我仿佛一粒微尘,漂游而去。
  
      大千世界,物种各异。一株植物菜蔬,从它小时候就有不同,黄瓜苗肥厚脆嫩,叶子墨绿,汁液饱满,我在田里栽了两畦,一畦两行,每行16株,一畦就是32株,两期就是64棵。有这64棵黄瓜,我这一个夏秋就不愁吃不上鲜黄瓜了。黄瓜产量高,是水菜,只要浇上水,一夜之间,小黄瓜妞儿就可以长成一拃多长的黄瓜。黄瓜吃的方式也多,拍碎了(别用刀切)用猪耳朵猪口条凉拌蘸蒜泥是我最爱吃的;黄瓜炒鸡蛋,我在读大学时曾吃了四年没有吃够,不仅颜色黄绿分明,而且味道绵温,价格便宜;黄瓜汤我也喜欢喝,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们做汤喝,磕上一枚鸡蛋,搅碎,一个鸡蛋就可以成一大锅鸡蛋黄瓜汤;嫩黄瓜还可以腌着吃,撒上粒盐,早晨晚上喝糊涂就咸黄瓜,翠绿翠绿的,是一种百吃不厌的美味。黄瓜多刺,现在的茎秆上就有小小的突起,真是一个基因一个形态呀。豆角便与它不同。豆角的秧苗细长,两个叶瓣也不如黄瓜的厚和肥,像孩子中的瘦高个儿,只顾着长个头,不敦实。我的豆角是长豆角,也栽了两畦,各栽32棵,总共64棵,到了夏天,豆角满架,长长的一根一根的丝条垂下来,既美观又给人丰收的喜悦。豆角总爱挂在人的眼皮底下,似乎满眼看去,垂着的都是豆角;黄瓜则喜欢藏在肥大的叶子下面,不仔细找,有时候就会漏过去,突然有一天发现,两根棒槌般的黄瓜已经老得粗得像大人的胳膊了。我们俗称为“老黄瓜种”。有一句歇后语,说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这也说明老黄瓜颜色变浅,逐渐褪色,成为了黄绿色了。这种老黄瓜基本没什么用,要么留作取种,要么扔去喂猪,因为成熟之后,老黄瓜瓤肉成了酸涩的汁液,瓜种又硬,不好吃了。在这一点上,豆角如果老了,就会豆皮发皱,皮肉萎缩,但里面的豆粒饱满鼓胀,剥出来炒着吃、煮着吃,孩子都喜欢。
    豆角和黄瓜是每个菜园的主打菜,因为产量高,味道好,多吃不腻,所以我栽种的最多。过些时日,用竹竿或者杨树砍下来的枝条搭上架子,它们就会攀援而上,把果实挂满棚架了。栽种的时候,我一筐一筐地往地里运,刘三过来指导我如何下地。先是把菜畦里按照间距挖出一个个小坑,把秧苗连根带土一块墩下去,然后用手把周围的细土抚平,抚平后还要加土垒成一个小圆圈的土堰,用来盛水。我把用筲挑来的河水用水瓢一棵一瓢地浇上,一棵秧苗就栽成了。浇水时也有技巧,不可从上往下顶头淋浇,那样会把细嫩的苗子心浇烂,要从土堰的一边轻轻浇下去,用水渗透到根部。浇完了还要看一看是不是有淤泥灌进了苗心,如果苗心被淤泥压住,等水分蒸发,泥土便干,就会把苗子烧蚀致死。刘三是多年的菜农,经验丰富,是我的顾问,他手把手教我,演示了几次之后,我就掌握了要领,一晌的功夫,我就把黄瓜和豆角两畦栽完了。
    接下里,我还移栽了西瓜苗、西红柿苗、茄子苗、辣椒苗,其中茄子苗最粗壮,辣椒苗最细小。刘三说那是细长的线辣椒,别看秧苗细如发丝,到时候密密麻麻的绿色和红色的尖细辣椒却结得多,辣味足,可以把人辣个跟头。我喜欢吃辣,红辣椒过油一炸,炒肉丝炒鸡蛋炒什么也吃得满嘴丝啦生香。而西瓜我移栽了60多棵,甜瓜和脆瓜苗移栽了30多棵,到时候60多个大西瓜和一大筐甜瓜,也足够我这个夏天享受得了。
    大豆和地瓜还有花生还可以再晚几天,大概谷雨之前最佳。到时候大豆和花生不用移苗,直接点在地里就行,地瓜则再去刘三瓜炕上取苗就行,我早看了,那一堆地瓜苗可真不少,一块地瓜上就可以长出几十条来,地瓜可是我最喜欢的粮食呢。
    其实,这里写起来,满纸诗意。但真的在田地里劳作,却有颇多辛苦。虽然活儿可以悠着干,但弯腰久了就会觉得腰酸背疼。我理解为那是对大地的虔诚,给大地鞠躬。要想从土地中获取果实,就要尊重大地,付出艰辛。让泥巴沾满双手,弄得满身泥土不说,甚至跪在大地上栽秧,还要给它磕头。这正像人生,要想收获,必有付出;要想成功,必然磨砺。当然,栽种上了嫩苗儿,才只是栽种上了希望的第一步,这中间几十天,从小到大,要经历成长、开花,才能结果。还要面对日头暴晒,冰雹隐患,干旱威胁,淹涝可能,方可排除万险,修成正果。哺育孩子岂不如此?
    一旦孩子落地,便成了心头的牵挂,时时刻刻在为她祈祷,对她呵护。为她添衣加饭,遮风挡雨。这一片田园和泥土,也扯动我多少关心呀。幸亏我是一个写字为生的文人作者,所谓的专业作家,就意味着时间可以有大把可以挥霍。单位性质决定,不用坐班,而工作也可以自由安排到夜晚去做,所以才可以日复一日不断地来南坡田园种地。否则,为了工作疲于奔命,夜以继日,我焉敢播撒这满坡生命,而置他们命运于不顾?栽种了他们就要对他们负责,这不仅需要尽力,还需要尽心。我做一份务虚的工作,每天在天空神游,所以心灵才更要这一片接地气的泥土,可以让我脚踩大地,不至于空中楼阁。
    我每天早晨都早早骑车过来察看它们,给它们浇水,为它们遮阳,一天不来,心里就会空落落的。每天卷着一裤管泥巴回家,已经得了妻子不少抱怨,这加重了她洗衣的工作,不抱怨才怪呢。我于是每天通报薰衣草的长势巴结她,告诉她,不过一月,你来地里,那一片紫色的花朵就会迎接你,将你变成普罗旺斯薰衣草童话王国里的公主。她爱极这种细微的小草儿,尤其是那淡紫色的连成片的烟霞,我想好了,待她生日,我就在这长满薰衣草的田地里铺上桌布,摆上蛋糕,点燃蜡烛,为她庆祝,彼时,就是万千玫瑰也不抵这一片紫霞啦。
    南头的泥塘我已经挖出了雏形,那可是个力气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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