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女人_经典散文_.

   一

  临近春节,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告诉我,亲婆死了,是昨天夜里死的。我很意外,担忧的这一天终于来了,真正来了,却又不那么可怕。

  亲婆享年九十八岁,这是个很高的寿限,按说该是喜丧了,可我相信我们家有长寿基因,我原本毫无根据地以为,亲婆一定能够活到一百岁。事实上,她也只差一点点就到九十九岁了——再过七天,就是2015年。

  然而,她终于没有熬过去,父亲让我回张家港一趟,父亲说我作为孙辈中的一员,理该参加丧礼。父亲在电话里告知我,每天早晨六点有一班去张家港的车,在车站外的红绿灯下等车,票价八十元,招手可停,车子是从乡下到县城来的。父亲讲得很细,无外乎是因为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去张家港了,我上次见到亲婆,大约还是1997年,全国学习张家港精神时,我去无锡参加一个群体运动比赛项目培训,返家时顺道去看望了亲婆公公,两位老人身体尚好,神智也清醒,我是天黑定家家点灯时分,赶到乡下那座老宅的,亲婆一下子就认出了我。那年,公公年愈八十,依然很健康,可以独自骑自行车去六七里外的乐余镇上,买一块猪肉挂在车龙头下,再独自骑回来。

  我一直相信,他们会长寿,长寿,长寿,也许到九十九,也许到一百岁,几年前,我在内心祈祷,希望老天爷让两个老人多活几年,我这么无思绪地胡乱遐想,并非我有多么高尚或者尊老爱幼,而是我害怕有这么一天,怕我无法面对亲婆的死去。

  我是一个无能的人,在这个充满激烈竞争的当下社会,我活得平庸委琐,如同一张粗糙的马粪纸,结婚后,我一直住在父亲购买的房改房里,而父母和我的弟妹则挤在纺织厂狭小的房子里,那是城西区一片破败颓唐的老工业区里最普通的房子,还带有明显的六十年代的烙印,灰瓦青砖,山墙依稀可见脱落了的白灰语录,这种情况,直到九十年代才有改变,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凭她的技术和敬业获得了无锡一家企业集团的管理岗位,我家由此进入了咸鱼翻身的行列,先是买地建了小楼,后来父亲又为我翻建了小楼。

  现在的我,很理解父亲当年穷人乍富的心态,他觉得自己富了,在六个兄弟姊妹中,他是长子,理应为家庭分担,他想把久居苏南乡下的亲婆公公接到苏北小县城里来生活,如此他便可常与亲婆公公相伴,但他的设想却是让亲婆公公与我同住,我很难拒绝父亲的要求,一来,我年过三十依然住着父亲的房子,二来那小楼下的房间空着,第三个理由是我在七岁之前都是由亲婆抚养,父亲虽未明言,我心知肚明,可又非我所愿,所以,父亲让我带着妻女同去张家港拜见亲婆公公并邀请他们来住时,我答应了。两个老人见到第四代子孙,自是欢喜,而我在乡下呆不住,借了两部自行车,每天带着妻子外出,跑遍附近乡镇,景丰镇、兆丰镇、只见工厂林立,企业兴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苏州乡下,已经是相当富足,虽身居乡镇,却有影院商场,并不觉荒僻。我有时想,换个居住地方,拿苏北县城来换苏州的乡镇,未必是亏。

  当我向亲婆公公提出邀请时,未免心口不一,二老最初婉言拒绝,我再请之,勉强答应,可就在他们允诺之时,我的神情或有细微变化,被他们尽受眼底。我临走的时候,亲婆公公希望我以后有空再来看他们,我答应了,于是就有了1997年那次顺道看望,来也匆匆却也匆匆,现在回想,恍然一梦中。

  我年过四十,才明白许多人情道理,也逐渐把心态放平和,不再有年轻时“瓦釜雷鸣,明珠暗投”之愤愤不平,终于知道自己就是个庸人,做一个普通人终老于三线小城,未尝不是种幸福,因而也变得通达许多。现在想来,亲婆公公当时的允诺未必是真心想来,只是被我违心再请做出的敷衍,人一旦上了岁数,就故土难离,加之江南气候温润,不似苏北冬天酷寒,他们是断不会来苏北长住的,况且公公的人生信条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年轻时如此,老了更如此,他独自在乡下种菜,独自照顾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的亲婆,坚持二十多年无怨无悔。我现在想来,不来也许是对的,许多长寿老人的秘诀是乐观,劳动,在苏州乡下,自己种地,出门就是小河,河对岸就是一片田地,空气清新,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总比到苏北县城语言不通闷在家中好。可在当时,我却背负了很大的良心债,并为此而惴惴不安。我担心亲婆公公是因为我才不来,为此,我忐忑不安,担心二老身体有恙,后悔自己不过诚心,以至于,回到家中一连几个夜晚,我都梦见两个老人在于老屋灯下相对而坐。

   二

  我上车的时候,天色黑蒙蒙,红绿灯下有个揽客的妇女,她告诉我,临近春节,去南方的车大多空驶,返程时带回满车的农民工。上车后果不其然,乘客寥寥,从苏北小县去张家港,全程需要四个多小时,行程过半,父亲打来电话,问我上车没有?我说在车上,显然,他拿不准我是否会来,中午,车过江阴长江大桥,他又打电话来,告之到张家港车站后,坐几路公交去乐余镇,要准备四枚硬币。我想,他的小心谨慎,很多年依然没有改变,这么唠叨,并非出于多么关切,而是,他确确实实老了。

  由于我妻子与我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我平日回家亦少,父亲是个不善于交际的人,年轻时在外不争,回家拿孩子出气,年岁长了脾气才稍稍温和,父亲退休后闷在家里做起了专业买汰烧,带外孙子孙女,我的弟弟妹妹的孩子都由他一手带大,直至小外孙小孙女们上小学,他才得有空余时间,而那几年,恰逢他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我的亲婆公公身体大不如从前,需要子女照顾,父亲也就每年去张家港长住,服侍年迈的亲婆。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头,是如何照顾两个年近一百的老人的?总之,让我做来,可能有些困难。

  大约三年前,远在英国的堂弟宏,出于思乡之情,在shutterfly申请空间,做了一个家族小站,我因而得以方便地看到其他亲属的工作生活近况,有照片有视频——感谢科技的发展,实在是方便得很。去年,我浏览网站空间,看见南京的堂弟达写道:“今年亲婆身体不好,脑子完全糊涂了,一夜要起来一二十次,父辈们在轮流照顾,特别是三伯照顾了很长时间,现在是大伯(我父亲)在照顾,公公的癌细胞一个指标偏高,最近安排复查”。那是我近十年头一次知道亲婆公公身体不行了,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竟然没有回去看望一下。

  在车上,回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我以为我会悲伤,而且我确实有阵阵悲伤,但下车后,江南土地温暖的阳光一下子驱散了我的情绪,这个长江边的小城市依旧兴旺发达,而且有了中型城市的模样和气质,一路所见,满目繁华,与十年前又不可同而语了。张家港变化很大,但我还能记得过去的一些地名,华昌化工、鹿苑、四号桥……。平心而论,我很喜欢慢走,到一个地方,住个十几天,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容许。

  在乐余的海狮洗衣机厂前下了公交车后,我就面临一个选择,离亲婆家还有几里路,我是坐车去,还是步行,以前几次来去匆匆,我都是搭坐黑摩托,并没看清楚那些乡下小路,这次我决意自己走,我在江南和煦的阳光里,穿过田野和农舍,我边走边问,结合着脑袋里依稀的印象,亲婆家居然也被我找到了。——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四间简朴的平房,在前面的空地上用彩布临时搭起了棚子,远远地,我听见有哀乐声。

   三

  隔着小河,父亲居然没认出我来,原来,他的眼睛出了点毛病,去年患青光眼,因为年龄大不愿做手术,导致视神经萎缩,看人模糊,看到轮廓,看不清面目。我到丧棚里,几个伯伯姑母姑父都在,各人头扎白布,姑父给我的胳膊上扎了个白布条,父亲让我给亲婆的遗像扣头,我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三叩首,起身后,绕到画像后,就看见小竹床上躺着的亲婆,她矮小的身躯被绸缎盖住,只露出脚和头,她的嘴巴微张,口含着一小片红纸,头上戴着黑绒小帽,她的脚是那么小,而且个子也变得小小,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健步如飞,能下田干活,能利索做家务的亲婆了。我记忆里的亲婆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的形象,而此刻的亲婆却像个老式的地主婆。我参加过很多葬礼,在哀乐声中,死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显得特别瘦小,仿佛轻轻一碰,躯壳就会飞走,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父亲不无哀伤地说,人,都有这么一天。我问,亲婆是什么病?父亲说,就是老死的。是的,亲婆太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现在医疗发达,人均寿命大大延长了,但能活到九十八岁的,依然不多,况且我知道,近二十年来,亲婆一直受到高血压和糖尿病的困扰,能够活到今天,已属喜丧。我的亲婆,曾经是个多么健硕的妇女,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最小的儿子是夭折的。她和老伴把六个孩子抚养成人,顽强地活到四代同堂,在即将跨进新年前夕,终于撇下老伴,先走了。

  亲婆一生的绝大多数日子,都是在劳作中度过的, 下田种地,种粮食,种棉花,在家烧火做饭做家务,做鞋做衣服,这样的辛苦非她所愿,但她毫无怨言。她的一生,经历过大的转变,最初是大家闺秀,后来是良家女,最终的定位是农村妇女。对于这样的转变,我从未听亲婆和公公讲过,只有父亲耿耿于心,无法释怀。

  记得很多年前,父亲讲过,亲婆出生在南通城下的富裕之家,亲婆的父亲是生意人,收购棉花卖给纱厂,他有多富?父亲说,亲婆娘家的钱要用小车推。我无法想象用车推是个什么概念,我猜想也许就是以前我见过的送肥下地的农村独轮车吧?因为亲婆和公公从不提及往事,所以,我无法从旁人的讲述中印证,我相信,所有的讲述都包含扭曲和重构,这种重构不是故意的,而是在记忆消磨后对残缺的修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亲婆确实出生在富户,关于旧时富裕人家的生活,我不想赘言,电影里多了。

  在几年前的另一次无意讲述中,父亲说,人长时间不写字,就会退化,你亲婆本来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后来不大会写了。我从未见过亲婆写字,我只见过她做饭洗衣服养蚕,见过她做米酒,亲婆家的绿瓷瓮是我最深的记忆,因为公公爱喝米酒,亲婆用那只瓮做酒,我也因此爱吃酒酿。童年养成的饮食习惯根深蒂固,米酒、炒螺丝、年糕,这些乡下食品在很长的日子里,都是我的喜好,最近几年,由于河沟污染,胃病,我远离了米酒、螺丝。

  七岁之前的事,很久远了,年少不记事,所以只留下吃的印象。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带我回张家港(那时叫沙洲县)过暑假,我见到了亲婆的另一面,年过六十,她还下地劳动,有两天接连暴雨,棉田被淹,棉花歪倒大片,天一晴朗,我们就下地去把棉花扶直,我干了一会儿就没耐心了,淌汗,腰背酸,可亲婆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干活。

  也许是亲婆所受的教育不足以让她有什么雄心壮志,也许是她拘泥于她生活的狭小环境,给我的感觉,亲婆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农村家庭妇女。把丈夫侍候好,把孩子养大成人,她的生活目标简简单单,这也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中国妇女的生活内容。亲婆从来不让公公劳动的,不让他下田,不让他刷锅洗碗,公公要帮忙,亲婆就说,你做不好的。公公在上海念过大学,当过职员,解放后,靠自学物理,在乡镇中学谋了份教师差事,拿着每月几十元的固定工资养活全家人,在亲婆眼里,公公是读书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能去做这些粗活呢?亲婆固执的一个后果,就是我的父亲在十六岁就去上河工,连续四年冬天,挖河抬泥,父亲曾经说,他为什么个子矮,是那些年月,抬筐把他压趴了。

   四

  在我读小学时,曾受一个问题困扰,学校发一张表格让小学生如实填写,其中有身份一栏限填:贫农,中农,富农,地主。另有一项要求填写:有无被捕,叛变。我拿着铅笔着实犯难了,因为我隐约知道,我的祖上是地主,而地主是个可怕的字眼,是坏蛋,是丑类。我想来想去,踌躇着写下了中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遭到了两个高年级学生的嘲笑,他们说,你怎么是中农呢?你是狗地主。我顿时羞愧难当,好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

  现在想起来,这事着实荒唐,小学生如何被逮捕?如何叛变?可在当时,叛徒和地主,都是极罪恶的字眼,人人避之不及。我一度为此而忧心忡忡,害怕自己是地主的后代,害怕大家发现我的不光彩。一直到了后来,我进了中学以后,类似的风言风语才销声匿迹。我是不是地主的后代?现在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公公是个地主的儿子,但他从没管理家中的土地,没有收过一次地租,公公少小读书,长大考学,后来在南京当职员,解放后是教师,可几十年前,人们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你家祖上出了个地主,那么子子孙孙都戴上了地主帽子。

  关于地主的概念,我是在十七岁时才有了清晰的认识。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父亲带着我穿越一条田间小路去南沙镇,路过一段荒废坍塌的土围子,父亲停下脚步,手指着说,那里原来是我家的土地,解放后改成小学,再后来小学也搬走了。我暗暗吃惊,因为我们已经走了很久,离家甚远,我不知道父亲想表达什么?还是随意一说。其时,正值黄昏,夕阳如血,泼洒在远处的土围子上,土围子上长着长长的荒草和荆棘,近处的两棵老乌桕树上停满乌鸦,这一切让我产生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眼前的景物不该出现在八十年代的苏南乡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土地与地主的联系,不久后,我在姑母家小住,再次对地主这个词语有了直观的感受。解放后,人民政府分配了公公家的土地,所有无地农民都分得一份,当然也给公公家保留了一点点土地,多出的住宅和家具也瓜分掉了,却也留了一张红木大床和两个橱子。文革中,姑母出嫁,亲婆就把大床和橱子作为嫁妆送到锦丰的姑父家,亲婆这么做有她的理由,一来姑父家太穷,姑母又是亲婆唯一的女儿,二来,几个儿子,要么考上大学吃了国家饭,要么有木匠手艺,不需要这些东西。那年夏天 ,我在姑母家小住几日,恰逢姑父在外跑供销,姑母也不在家,江南多雨,夜晚电闪雷鸣,我睡不着,拉开电灯,手抚着那橱上精美的雕刻和花纹,闻着旧物久远的气息,一想到这些栩栩如生的图案竟然是几十年前由乡村木匠一刀一刀刻上去的,而油漆依然光亮如新,我就感觉不可思议。那是我未曾谋面的祖宗留下的物品啊。

  对于生活的重大变故,亲婆和公公有足够的理由去抱怨,可我从未听他们抱怨过,也许是一生经历风风雨雨,见过太多的运动,他们明白要小心谨慎,也许是他们并未觉得生活有多么糟糕,或者兼而有之。总之,在与我有限的接触里,我从未从他们的神色上或者言语里察觉到他们有啥不满,相反,他们认为“上天厚我”,六十年代有六十年代的好处,八十年代有八十年代的欢喜。而那种发自心底的愉悦,我很难做到。在整个乐余的十二大队,二位老人有着很好的口碑,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公公,因为,他曾经是地主家的少爷,后来又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念过大学的老师。公公的与邻为善,与人为善,使得他没有一个仇人,解放后,运动一次接一次,他却从未受过苦,也未曾被楸批。在乐余镇,我能很清晰的感觉到这点,下了车,我说出公公的名字,当地的农村老人立即就知道了,给我画图指路。

  春节前的苏南农村,也难得见到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多定居在城里,而老人们更愿意留在乡下,所以,我见到的前来吊唁的乡亲,最年轻的也有四五十岁,多数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邻居们主动来帮忙,妇女们洗菜,男人们打理肉食,父亲悄悄告诉我,那个开电瓶车的邻居老伯,解放前,是个长工。我由衷地欣喜,至少在公公亲婆那里,我没有看到“阶级恨、血泪仇”

   五

  公公是个读书人,这是亲婆的认知,父亲讲过,公公爱看书,手不释卷,他早年在上海学的是经济,解放后自学了苏联的高校课本,教起了数学和物理,晚年,由于亲婆身体变差,偏头痛,高血压,糖尿病,公公又自学了中医,他几乎是个无师自通的人,对任何新鲜事物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南京的堂弟达说,我们家有一点点耕读传家的传统,我相信此言非虚。父亲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二伯读了中专,三伯毕业于南京大学,在有色冶金系统工作过,四伯高中毕业赶上了文革,当了十年农民,娶妻生子,恢复高考后,他又考上了大学。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堂弟达,1997年,我来张家港时,达还是个高中学生,这次来,达已经是南航的副教授,带了几届硕士了。二伯的孩子宏远在英国,赶不回来,达告诉公公,你的孙子宏在英国牛津核研究中心工作了很多年,参加核聚变研究工作,今年英国政府削减了开支,聚变项目不再进行了,宏又去法国的研究所寻找了一份工作,法国的聚变项目是欧洲多国联合的,投入多规模大,可以再干个二十年。达的话勾起我的回忆,我已经近三十年没见过宏了,最后见他是1989年,他那时是交大学生,来我家玩几天,他一心想学习,想留校、留上海。宏对我说,以后有机会,他会出国。他的野心勃勃让我自愧不如,而他通宵看书的精神又让我诧异不已。三十年中,我只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声音,几年前,他申请的网络空间让我看到了他在英国的家庭和生活,也隐约感受到,人过中年以后,他思乡之情日渐浓厚,但暂且没有落叶归根的打算。

 
   六

  因为公公近乎书呆子的性格,亲婆不得不变成了一个性格坚韧的妇女,就像绝大多数中国女人一样,她的生活里,有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充满了烟火气息,而绝不会有花前月下,情意绵绵,更没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劳动使得她的双手粗糙,她不注重仪表,夏天就穿着汗背心,她从不使用化妆品,哪怕是过去女人用的百雀羚、雪花膏、蛤蜊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亲婆不爱美,没有感情。每年清明,按照风俗,亲婆会折一堆纸元宝,做一桌菜肴,然后烧掉元宝,以示祭奠先祖,饭菜么?吹掉灰后,家人吃光。有两年的清明,亲婆因想起了她夭折的小儿子而落泪,就是我那个没长成年的伯伯,挂在墙壁上的画框的黑白影像,全家九口人,或者坐或站分两排,只有他是被亲婆抱在怀里。我的二伯初中毕业后,考入武汉一所医疗学校,以前交通不便,武汉千里迢迢,亲婆舍不得这个儿子远离,便一定要二伯重考,来年二伯进了苏州农校,谁知毕业后,被分配到更加遥远的新疆垦区工作。1990年,四十七岁的二伯突发脑溢血,死在新疆,身后留下五个孩子,最大的尚未工作,最小的还念着小学,接到电报后,亲婆哭了,并为此大病一场,她没想到,她最舍不得的儿子,会在四十七岁的年龄先她而去。有时我想,人的一生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天不遂人愿的情况时常发生,人终究是犟不过命的。亲婆的另一次落泪则是因为我的淘气,那年夏天,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回张家港,午饭时,亲友长辈们坐了一桌子,却等不到我们,我们正在河边摸螺蛳,看水鸭子,父亲大为不满,认为我俩目无尊长,下午,不知什么原因,我又与弟弟打架,这下父亲彻底火了,逮住我一顿暴揍,亲婆怎么拉都拉不住,父亲打累了,还令我去面壁思过,亲婆悄悄跑进房间,拉起我的手,先劝慰两句,然后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我也哭了。

  这次来张家港之前,父亲电话告知亲婆死讯,父亲说,你亲婆临死前几天,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却老是唠叨,小伟在哪里?小伟来了没有?小伟是我的乳名,父亲欲言又止,我却完全明白,父亲老了,怕责备我,况且亲婆斯人已去,多说无益。可我怎能不责备自己?我是多么残忍,纵然有一千个理由,也满可以抽出两天时间的去看望一下的呀。

   七

  早春二月,白天的阳光尚好,入夜有冷空气南下,老宅的东房间里,三伯和姑父鼾声如雷,床位不够,儿子辈的要轮流睡觉,交替守灵。四伯在灯下算账,我睡不着,合衣躺着,我发现,十几年不来,我已经不适应这里的农村生活了,上次来时,我曾经陶醉于江南梅雨时节风物如画,老宅也让我感觉惬意,而这次前来,老宅里平添了液晶电视、电冰箱、空调,却让我觉得生冷硬,我睡不着,听见中屋里父亲咳咳咳咳,我索性起身去河边小便,路过中屋门口,看见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向火盆里放纸钱,他一会儿又站起身,看着亲婆的遗体,看着他那一动不动的母亲。我不知道父亲那一刻的所思所想,亲婆身体不好,把他和几个伯伯“折磨”得很惨,亲婆离世,他们肩膀上的担子卸掉一大半,但是,另一面,作为子女谁也不希望自己的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小河边一片漆黑,寒气逼人,大地在沉睡,唯有我背后的丧棚亮着灯,散射出模糊的影子,好像一场散场的皮影戏。回到房间,三伯已经起身,去守灵了,这是一种世代相传的仪式,更像是最后的告别。

  我一夜都睡不踏实,可能只睡了两个小时,天还未亮,田野苍茫,我就悄然起身,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一边是河,一边是田,小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魂野鬼似地游荡,天色是一点点地亮起来的,我无法看清这变化的过程,只望见太阳像个红色的蛋黄挂在树梢,而整个田野毛茸茸地似油画,笼罩着水汽。等太阳升高了,我才看清地里的白菜居然有薄霜,真够寒冷的呀,河边的民居也变得闪亮了,白色的瓷砖,铮亮的不锈钢,河里的水,有几户人家门前还有宽宽小桥,可通过小汽车。小路上的人也逐渐多了,有一些乡亲往亲婆家去。

  想来可悲!在这一排排的民居里,亲婆公公的房子是最不起眼的,别人家是楼房,公公家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如果不是三伯给彻底翻修了一下,可能更加寒酸,别说是转角处的那个厂长家了,就连长工老汉家也不如,老俩口是农民,也有一栋楼房和一辆二手汽车,公公亲婆有什么呢?以物质财富的多少来衡量,公公无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他这样的人,是根本无法适应当今社会的,但我转念一想,也不算完全失败,公公子孙满堂,分布于天南海北,广西、深圳、北京、南京、海外、都有后代,又怎么算彻底失败呢?人来世上走一遭,总要留下点什么,百年以后,还有子孙提及,多少是个安慰吧?

   八

  早饭以后,几个人开着面包车来,进行念唱吹打。姑父说,来人是和尚,可我见来人个个留着头发。其实,是否是真和尚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乡下丧礼必具的仪式,那几个人搬开桌子,架起纸马,挂起菩萨画像,画像两边是字幅,“阿弥陀佛地藏王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为首的中年汉子头戴僧帽,披上袈裟,手摇铜铃,咿咿呀呀地唱开了,其他人敲打鼓乐,合着节奏,中年汉子唱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十几年前,我还能听懂一些苏州的乡下方言,现在连一句都不懂了,我在这里生活过,但我终究是个异乡人,我来去匆匆,来了就走,这里的生活不属于我。

  我去东房间陪公公说说话,我不会久留,我就要走了,公公问,你我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想了想,说,大概十多年吧,公公又问,你以后有没有机会来?我说,来,一定来。是的,我想,也许明年,我就要再来一次,我真心希望公公长命百岁,让我带着子孙来看看这座乡下的老住宅,老宅普普通通却是我们这辈恋恋不忘的精神家园。东房间里,还有几个孙子外孙女陪着公公说话,老人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堂弟达讲到,他所在的课题小组正在为未来的空间站加工小部件,公公又思绪飘忽了,他要探讨一个问题,宇宙茫茫,究竟有没有其他文明,我们地球上人类文明之前,有没有过其他文明。我站一旁,不觉莞尔,公公真是书呆子,迂到可爱,他一生从不去走后门拉关系,不为柴米油盐烦恼,他心中所想,尽是不着边际远离生活的奇幻,他也没有过多的烦恼,他当然没有过多的烦恼,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 这或许就是他健康长寿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把脸扭向窗外,隔着玻璃,我看见姑父跪在菩萨的画像前,嘴里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再做什么,也许也是某种仪式,明天亲婆就要正轿(土话发音),今天是最后的告别。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不再有我的亲婆,临行前,我用手机翻拍了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亲婆年青时候的照片,拍照时间在1947年,地点是南京青蘋摄影社。照片上的亲婆身穿旗袍,端庄娴雅,站在边上的小孩就是我的父亲,怀里的小孩是我的二伯,那一年公公在南京当职员,虽不富贵,却也能保证小家庭衣食无忧,所以那时候亲婆还没体会到即将到来的人世间各种辛苦,更不会料想到,她会这么坚持着顽强走完漫长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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