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炊烟回家_经典散文_.

      
        【一】
        母亲说:家里的老房子,破烂破糊的了。就算现在没人住,也得拾掇拾掇了。要不哪一天我病重了,上哪住去啊?我可不想死在外面。像老宋太太似的,老了连个窝都没有,死了棺材还停在大门外面。她四闺女都没让她进院。一辈子,死了死了还是个野鬼,连家都不能回。

        按我们这老一辈子的风俗,人死了,灵棚是要搭在自家院子里的,不然就是个没有家的野鬼,要凄凄凉凉地在外面飘荡。

        老宋太太是我二哥的丈母娘。当初老伴死的时候,把房子、家产,还有几亩地,都廉价匀给了四闺女。说好以后就住在四闺女家里,老儿子每月贴补给四姐500元,就算雇四闺女伺候了。每月500元,在十几年前的乡下,还真是个可观的数目。何况那时她家还没房子,地也很少。这有老人遗留下来的房子和地,然后每月还挣着现钱,另外又是自己的老娘,就是没这些,也是要伺候的。这样又尽了孝心,又得了实惠,四闺女便一口应承下来了。老宋太太呢,老房老院子,住得也安生,其他儿女们也少了很多牵挂。这事,就这样在悲痛中愉快地决定了。

       起初,跟四闺女东西屋住着,儿女们买点好吃的,老太太还会给四闺女的孩子拿过去一些。渐渐久了,老太太就糊涂起来,再有点好吃的,就藏着掖着的。四闺女也是只跟亲戚朋友们唠叨几句,说老小孩小小孩,还真是的,没人跟她计较。偶尔上街回来,还是给老妈捎点糕点果子之类的。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要不是老宋太太太邋遢,她四闺女是容得下她的。真的,这个我敢跟你赌一块钱。

       这人老了就是窝囊。那老宋太太也是的,整天造的乌气麻黑的,手盖子那么长,黢黑的。吃吃饭就用手指头抠嘴,然后啪一弹,也不管哪里,弄得满桌子都是。别人真吃不下饭啊。自己闺女咋的,时间长了也会烦啊。母亲每次说这些的时候,都会拿眼睛扫扫我们。然后说,这人,可真不能老啊。

        其实,老宋太太是比母亲年轻几岁的。平素是只知道干活攒钱的主,一辈子养了五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最小,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但却是个争气孝顺的孩子,如今在省城的一家医药建筑设计院做着副总。这老儿子是没少为家里操心的。媳妇跟婆婆是无法生活在一起的,儿子就明里暗里地给母亲钱,也给他四姐钱。每次跟我见面都说:我妈要像你家我大娘那样儿,我就不这么操心了。这寻思多给她俩钱儿吧,让她别舍不得花,想吃啥买啥,也给四姐家孩子点,大人孩子都高兴,多好。可老太太糊涂啊,就是抠,就是舍不得。也没招,我就不只给我妈钱,也给我四姐。让她高兴点,就会对我妈好点。我不能出力,就出钱吧。都说养儿防老,唉……

        后来,老宋太太到底离开四闺女家,去了离老家上百里外的大闺女家里住。其实老宋太太不想走的。她四闺女也是不想就那样让她妈走的。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四闺女也没办法啊。后来,听说老宋太太在大闺女那里呆的很舒心,大闺女伺候的也周到。虽然老宋太太还是没改掉邋遢的毛病。

        前些天,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老宋你大婶没了,你去随份礼吧。急忙问清楚咋回事。原来,她是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故去了。又问丧事是在四闺女家还是大闺女家操持。回说四闺女家。嗯,还不错。那里毕竟是家。

        放下电话,便匆忙坐车赶去参加葬礼。刚到村口,就听到唢呐声幽幽咽咽地从远处飘过来。便嘱咐司机加快速度,可我没想到的是:灵棚停在了大门外面。棺材大头朝外,板木厚实紧密,棺材头绘着松柏莲花的图案,上下左右都涂着黑黝黝的漆,阳光照下来,泛着明亮的光,晃得人眼睛疼。棺材正前方,用平时吃饭的矮饭桌,临时充当了供桌,上面是各种时鲜水果,和馒头香烛。血亲孝子们都头上顶一块白布,跪在棺材前哭泣。其中四闺女哭的声音最大。边哭边以手拍打大腿:妈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啊?你这一走,我可就真没妈了……。妈呀,我不是不想让你进大门啊。可是,有说道啊:外姓人死了是不能进院子的。这你也知道的。你不能怪我啊!我会多给你烧纸钱的。你可别舍不得花了……。然后把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对四姑爷说:去告诉阴阳先生,七天上望的事,安排在十字路口烧吧。

        传说,人在死了七天以后,才知道自己真的死了。然后会在那天晚上,顺着炊烟的方向,爬着烟囱,回到家里看望亲人。而家人这个时候要把之前扎好的高粱杆梯子,放在有烟囱的墙根处,和一些纸钱,一并烧掉。还要准备一碗清水,放在灶台上。是要让归家的鬼魂喝一口水,记住回家的路,再奔赴黄泉。

       显然,阴阳先生也是要听雇主的意愿的。便说,那七天时就不用准备梯子和清水了,只在十字路口烧点纸钱,就打发亡魂上路吧。
       …………

        【二】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跟三哥归了伙。这些年三哥一直在外奔波,吃住都在二姐家里。二姐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守着老房子,就把母亲也接来和她们同住。那天,母亲患了感冒,我去看她。便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你说这些年我咋就把你二姐家当家了呢?你二姐夫是有点小脾气,可心眼好啊。平时有个咸了淡了的,从不往心里去。吃点啥好的,都紧着我。你二姐每次上街也是,咋想法也给我买点新鲜玩意回来。就算钱不宽绰,她没多还有少。不是妈嘴馋好吃啊,是这些平常小事儿,真能看出好歹来啊。都说我愿意在她家呆着,都怪她平时对我太好了。那天我从你大姐家回来,进屋就说,这回就给你家呆着了,这就是家了,撵也不走了。虽然你大姐对我也好,可我咋就呆不惯呢?可能也是呆的时间长了吧。这人也怪,在哪呆的时间长,就觉得哪好。不过你二姐和你二姐夫是对我真好,立刚和媳妇也都没说的,不然我也呆不下去。立刚媳妇是真没说的,不然这一大家人,乱哄哄的,年轻人不得烦死啊。可人家不但不烦,有个年节啥的,都头头地张罗,给我买这买那。就说我这次感冒呗,人家徐丽各色各样的给我买吃的,比你都惦记我。

        说着说着,就提起了家里的老房子。母亲说,这家人家,好几幢房子,都破烂破糊的,在那闲着。这日子过得,都成跑户了,也没个人回去收拾。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就病大发了。到时我可不想死在外头,连家都回不了。像老宋太太似的,你也看见了,不光停在大门外,就连七天上望也不让回家。这也不怪她四闺女,毕竟是外姓人啊。哪天你有时间,和你三哥回去把房子收拾收拾吧,我要是真到那一天的时候,就回家住去。你们几个轮班伺候我吧,虽然来回跑远点、辛苦点,那也没招,谁让你们有个老不死的妈呢!等我死了,你们就净心了。

        其实,关于生死的话,母亲平时是常念叨的,我们也听惯了,并不觉得怎样。可这次,母亲却似乎认真了,我走的时候,还一再让我跟我三哥定下时间,一起回去收拾房子。“行了,行了,这老太太,我会跟我三哥商量的,不用你操心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一条腿门里一条腿门外了。虽然逃也似地离开了二姐家,可关于收拾老房子的话,却夹在了门缝里,撕扯着我的记忆。

        自打母亲搬去在二姐家住以后,除了清明和过年等节日回家给父亲上坟外,平时真的少回去了。记得上次回去,看到老房子已经很是破旧,跟周围邻居家的青堂瓦舍比起来,真是格格不入。墙壁周围有很多处已经出现裂缝,不知何时被风吹来一粒种子,借着缝隙间那点泥土,便生根发芽,长出一棵小草。那时虽然还没返青,却依旧在风里摇曳着,似乎守候着离家的主人。房屋木质的门窗,斑驳着风雨的痕迹。多年前涂上去的蓝油漆已经片片脱落。房顶的瓦片,也被风吹掉几块,碎落在屋檐下。厨房的灶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灶坑里,多年前烧过的草木灰,摸上去,已经有潮润的感觉,使得心里蓦地蓄满水意。

        也忽然想起儿时放学,背着书包啪嗒啪嗒往家里跑,等到离家近了,遥望房顶上那一缕炊烟的情景,想着饭锅里烀着的土豆、茄子和苞米,还有那一院子篱笆圈住的夕阳余晖,如今都成了心坎上永远的烟霞。

        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和桃花一样难画的,我想,应该还有炊烟。那样袅袅娜娜,飘飘渺渺,朦胧而又晕染,于雪落或者蛙鸣声中,在空中飘起,又在雨打屋檐或者牛羊晚归的时刻飘散。所谓天青色等烟雨,就是说的雨后炊烟升起的景况吧。而远树含烟,更是画家们一直追求的意境和情怀。但不管如何难画,我们每个人的心坎上,都有一道高过树梢的炊烟,长长的,长长的,牵扯着回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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