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主义_经典散文_.

    到南湖渠上班已经半年了,中间跨了一个春节。这半年令我痛苦。我的痛苦来源于辨不清方向。
    跟你说,我不是个笨人。我能凭借房子分出东南西北。大北方的正房坐北朝南,不用多,给我两所房子,依照感觉我就能指出南边在哪儿。可我上班的那条路上能看见的全是楼房,黑森森的玻璃幕墙照得出人影,在那里面,除了急匆匆赶路的大腿还是急匆匆赶路的大腿,碰上两只喜鹊翻飞追着打架都令人兴奋,幕墙还不能乐起来没完,大发了,准定往下掉渣,成块成块地掉,跟涂了厚粉的妇人拍大腿笑起来一个模样。我曾一度把希望寄托在LED屏幕上,因为我在一个排着队往出拱字儿的小屏中看到一条广告:“祖传老西医专治不孕不育,往南三站地”。那广告让我赞叹了一番,从而忘却了找方向这个事儿,那天我觉着异常轻松。还是老买卖实在,不言左右而直接说了南。在那个广告下头,我有意站了一会儿,煎饼摊子的葱花儿味。一条葱花儿味的广告让我觉着我生活的世界没有完全闭死,至少不是一个蚌,是蚌的话,也留了青天一条,能让我的肉身够奔着往外头爬,一旦出来风清气爽,辨个方向根本就不叫事儿。
    我试了多少次,以太阳定位。有霾的时候,哪儿哪儿都是一团灰黑乎乎,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光源。街上飘着各式各样的口罩,有人怕迟到跑过带起股旋风,口罩后头染了棕青黄绿的长头发就会着会儿急跟着飘逸一下,扽着下头穿了高跟那些骄傲的肉色腿。那些腿,真好看。直溜的,上下一般粗,戳着往前走,略微弯曲像棒骨的走起来尤其出色,一拐齐了,再一拐,冷傲矜持,一拐一拐,歪扭到虚虚缈缈雾霭沉沉的一天当中去。某日中午太阳出奇地好,照得四处明晃晃发亮,瞧得见远山,为此我特意叫了一大碗刀削面,双份卤。吃完抹嘴散步,画龙似的在那些停在步行道上的车缝中间穿插,想找个宽敞地方给高冉露一手。手表的时针对准太阳,分针与十二点小夹角的平分线指的就是南。
    那些车啊,头顶尾停着,路侧两排锯齿,只留中间一条儿,仿若拉链没拉上,平咧着。对着给天画格儿的两条飞行云我们走,到个小公园。站定,撸起袖子,我傻了眼,才想起已经有二年多没戴过表,腕表留下的痕迹跟别处成了一个肤色,好像根本我就没有过表似的。按高冉的主意,画一个应应急,手机上有明确的北京时间。我觉着不严谨,至少背弃了科学精神。中国为什么老不强大呢,都因为糊弄。铁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敷衍对付稀里马虎儿,让中国人总抱不成团儿——不能见火,盐不少使,擀得四润油平,往锅里一贴,烙立刻就变成了炒。煮工夫小了乱汤儿,时候长了,糨子。
    观点不一样啊,我跟高冉打了起来。他咒我活到一百二十岁,抬眼四顾,周围没有一个熟识的老朋友,孤苦伶仃。我呢,也没饶了他。撮土为冢,掐了三根直溜顺眼的草棍,合掌祝祷他儿子长到一米九,甭管什么时候,高冉都得仰头踮脚拢着喇叭筒跟他儿子说话。我二大爷说祈福应当对正了拜,有关老爷对着关老爷,没关老爷找准正南。神仙们上班都打南天门处走,碰上心情好的谁,都能给管管。没关老爷,我也找不着正南,囫囵着拜,还念叨出了声,这就是我的不对。高冉的指甲挺长,把我挠了一个花瓜,我呢,蝎子甩尾黑虎掏心,掏的时候没拿捏好,偏下了点,害得高冉抱着大腿蹲下去老长时候,居然睡着了。太阳快落山,才蹿起来抱定眼见最高的那棵槐树猴儿纵着往顶上爬。他是要摘满天星给他儿子玩儿,我猜。
    跟四周要主意,找人打听打听的心思我也动过。看门的老王头是首选。推开老王头的门,进三步退两步,低着脑袋从屋里冲出的那股味道中间找准一个缝隙我杀了进去。老王头正跟他儿子打架,正好需要个衬垫儿缓一闸,否则,螺栓螺母准有一个劈了或者溢扣。老王头骂他儿子不上进,放着好好儿的厨子不当,非得跑出去给人送餐;小王埋怨自己亲爹老脑筋,什么挣钱干什么,鼓捣炒勺且娶不上媳妇。小王说话的时候冲着我,一只眼睛里闪着百度外卖的蓝色工服,另一只眼睛里,幻灯片似的放映着一个一个挂工牌穿裙子的美女。
    找个树桩看看年轮是个好办法。树桩有,我们小区的西北角堆了山似的一堆。每年他们都拉来好多大树,替换那些死了的。都有腰粗,死了就锯掉,过一年,刨出树根,借着原坑种下新的。新北京除了盖新楼房,就得勤种新树——负责小区绿化的物业经理总是负责地那么认为。在负责任的物业经理统领下,我们家的小区成了一个小漩涡,犹若洗碗池子下水口,北京城周边活着的新树不停地被吸嘬过来,漩涡里转,晕了,死了,漏下去。北京城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漩涡。
    拉着一个树根进地铁,我特意起了一个大早。换作高峰时候,我的树根能被挤成锯末或者纸。安检的小伙还没睡醒,耷拉眼皮攥着球拍子似的仪器人前人后胡扫。我觉着那拍子还有进一步增添功能的必要。假若那拍子能说话,骨刺增生,腰肌劳损,乃至宫外孕,扫一遍跟着就报出来,准能赢得北京市民的一片叫好儿。坐地铁免费体检,哪个政府能为百姓想得那么周全呢?
    瞧见我拉个树根进通道,没睡醒的小伙儿来了精神。也不是打哪儿掏出来的一股子凛然之气,毅然决然铁狮子似的横亘在我面前。跟我说,有规定,狗,车,胯,凡是拉着的东西不能进地铁。好吧,跟一个小伙子论什么道理呢,不让就是不让,没道理。在中国,道理打不过直眉瞪眼。
    扔下那个树根,扔的时候没忘了解下皮带,我的皮带跟裤子重新汇聚一堂。重逢的欢快才是真欢乐,空荡荡睡意十足的车厢里,我能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捂着嘴闷声儿说了一道小话儿。
    不让带,我找成了吧。到单位打完卡,我就溜达出来,找树根。这一圈儿走得可真不近。出去的时候,看门老王头的鸡正好下了个蛋,咯咯哒咯咯哒,挺痛快地四处宣讲,回来时候,那个蛋已经孵出了小鸡,跟着它妈在停车场的车轱辘下头东啄西鹐找虫儿吃。树满大街都是,树根也有,白菜头大小,擦了又擦,吹了又吹,瞅瞅前后没人,有两个桩子我还吐了唾沫,根本瞧不见纹路。
    实话实说,辨别方向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一个事儿。甭管去哪儿,河边的海边的地方,近的天津远的上海,武汉重庆秦皇岛,当地人都以左右标路,我就能给他们说出东南西北,甚至连东南角西南角都扫一笤帚不落一点灰。狗辨方向靠鼻子,靠时不常不知疲倦地翘翘腿给自己指条后路。鸽子找家,凭着一个好遗传。蜜蜂蚂蚁檐下的燕子,它们都有好招儿。轮到我,怎么就能没了主意,我不服气。我二大爷一直教育我说,一个北京孩子,辨不清东南西北,简直的,简直的就不应当托生成人。里九外七皇城四,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永定门朝南德胜门向北,那是永远都变不了的规矩。不知这个,就跟二傻子一样。我不想不经证实直接就站归到二傻子的队里。大约我老婆也不同意。所以,在南湖渠找不到南的事儿,我跟谁也没说,包括我老婆。我怕我二大爷,怕一端酒杯不傻也得迎合着往傻人堆儿里小步搓移的那个我。虽然这事儿不是一点商量没有——我可以偷眼瞄一瞄酒瓶子,找找瓶子上的度数——度数低,我还能站住说几句话,度数高呢,赶紧找借口溜走。订婚,奔医院瞧我舅舅,找我们家丢了的狗和白菜,这些借口谁近我就拽谁过来当个盾牌举着,且战且退。倘若有一天摆好了碗筷,我二大妈忙,忘了往酒里兑水,酒还没落进肚子的道儿上,我就开始傻,并且十恶不赦,那算我倒霉。攥着一个笑脸,如个老丝瓜瓤子,紧着擦,非得把全身搓红,如同刚从热池子里泡透出来的那种热烘烘的红法。二大爷说河南发现了孙悟空的墓,里头一大一小两具尸骸,我得赶紧补一笔,嗯,那具小的是孙悟空的小时候。二大爷告诉少吃酱油,市面上卖的酱油都是头发做的,我得小跑儿跟上,对,对,还有破皮鞋呢。当我二大爷说起外地人,我觉着就快了,我得褪着拿屁股找门。我不敢说我二大爷有地域歧视,即便有,我二大爷的地域歧视也是褯子似的东一块西一块,东边那块房坡上晒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用,西边那块门帘子上补着,瞅见了就说,经常说。我不能跟我二大爷争竞,声音大一点,我二大妈准会撩帘子冲出来用定兴话搡二大爷一屁蹲儿。我二大爷是个老实人,从来就没跟我二大妈红过脸,两口子恩爱,我二大爷恩爱我二大妈。我呢,得识趣,不能褒贬老人,甭管我二大爷对不对,我都得嗯啊嗻是听着,否则出不了那条胡同。筑京观您听说过嘛——人撂平地上按着,直接拍土——小金字塔,道边耸着用以彰显武功。
    胡同里住着的街坊们最善于拿话筑京观。
    北京的地域歧视是方的,有棱有角线条分明,言必称东西南北。用一个姐姐的话说,出门化不化妆看活动区域。北至酒仙桥,南到长安街,东止大望路,西界三里河——这个范围之外,都不用化妆,化了,人群里走,迈哪条腿都别扭。
    我也曾在大街上看见小王几回,骑个小摩托驮个大箱子。手机呢,架在车把上。我觉着常年在街面上跑,不会糊里糊涂,他是准定能辨得清方向。还没张嘴,嗖,过去了,噗噗,排气管子里吐出俩铜钱,一飘一荡往天上飞。
    买个指南针应当成。我觉着我的想法是招好棋,屏风马对花士象,有用没用的,我先跳起来。我想把这个主意说给高冉,气气他,万一直接能把他气死呢。
    问了好些人,除了一个怀疑我预备改行瞧风水之外,都挺痛快地告诉我,说是城南旧货市场准有。
赶个礼拜二,请了天假,我奔城南旧货市场。请假的时候,主管还挺不乐意,黑眼珠子跟猫似的,一会儿线儿一会儿球儿的。管他呢,找南要紧。走着去,心诚则灵。道上碰见合适的馆子,喝一口。这顿走啊,打听连带着问,脑门子上见了汗,两条腿又酸又胀就跟不是我的似的。南城好啊,就是好,街上人也不少,可,透着那么和气,干什么都不紧不慢。天上还有鸽子呢。就连街边的树都显得比别处的干净。甩膀子吹着口哨,血着心走啊走……
    到地,拆了。
    我不死心啊,没事儿就围着我上班的那个地方转磨,跟你说,弄不清南在哪儿我不死心。
别说,某一天还真让我兴奋了一下,隔着橱窗隐约瞧见一个大树墩子,并且,真有花纹。功夫不负有心人,成。左绕右绕,等我钻进那家大店,才瞅清是个切段儿卖的宣威火腿,并且,那火腿平着摆。我那点兴奋的小火苗禁不住吹,跳几跳,突,突,灭了。
    我不能让自己气馁,觉着我还可以再救救我自己,不能让自己的影子把我这颗砰砰热跳的心给糊死。我要从我的黑影子里跃出来。我不能挺不起腰,让我富养的理想总瘪着肚子。
    跃出来,跃出来。我要跃出来。我对生活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跃出来落到原地儿成不成,落到原地儿,砸出点涟漪成不成?有了涟漪就好办,我用那个找找南,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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