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物象
根抱石
芙蓉岭下有一处奇异的景象:根抱石。
黄山有四绝: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奇松为首,又分迎客松、望客松、送客松、探海松、蒲团松、黑虎松、卧龙松、麒麟松、连理松。一松一风景,各树不相同。大多的人目光或许都注重在奇松虬枝错节的形态上,怕是少有关注其树根的。
树,就是松树,和周边的那些松树无异,树皮都是深灰色,树叶都是针叶形。属于哪一类,却说不清楚,没有迎客松那样侧长着长长的手臂,没有望客松那样高挑的树冠,没有送客松那样修长的颈项……就是一棵普通的黄山松。
石头,应该是花岗岩。黄山集八亿年地质史于一身,山体主要由燕山期花岗岩构成。所以,附近有许多这样的石头,形状虽不相同,颜色都差不多。本应该是浅灰色或灰白色的花岗岩石头,由于泥土的覆盖,雨水的侵蚀,时光的腐化,已经变成灰黑混杂的颜色。和其他石头零乱散落的形态相比,这块石头被固定了,那棵松树的根系,从上到下紧紧包裹着它。横着一道道,竖着一道道,斜着一道道,像包粽子。石头的形状也确实有点像粽子,近似柱体,棱角都不明显。
一棵树,和一块岩石,怎么就这么紧密地连在了一起?从事物的普遍性意义上来说,不足为奇,山上的树木太多,石头太多,交织在一起是偶然中的必然。但具体到这棵树和这块岩石来说,则有着特殊性,是必然中的偶然。可以想象,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松树的种子偶然落在了这块岩石上,而且居然发芽、生根了。一般情况下,松树的种子落到这样一块并不大的岩石上,几率是很小的。即使有落的,也未必能发芽生根。但是,这一切都发生了。许多事物往往就是这么诡异。幼苗长出后或许才发现,岩石上那薄薄的尘泥只能促使种子的萌发和孕育细小的根系,而不能提供幼苗长成大树所必需的土壤。
生命一旦萌发,就不会轻易死去。求生,不仅是人类的本能,也是植物的本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植物的求生欲望比人类更强烈。它会不在乎任何负面影响,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的形态,不在乎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活下去,就去做,就去追求。
用根系去探寻生命之路,可能是松树唯一正确的选择。或许,当初它也有过其他求生的想法,等待一场雨带来泥土的堆积,等待一阵风将它带到别的地方去,等待岩石腐烂化成泥土……但是,生命智慧告诉它,这些都是不现实的,只有靠自己,才能救活自己。于是,一条条细长的松树根像盲人的棍杖,紧贴着岩石向四周探寻着,只要有路可走,它就朝那个方向延伸。遇到石结就爬过去,遇到石缝就嵌进去,遇到石棱就翻过去。哪怕遇到一点点泥土,它就生出细小的支根扎下去,使自己紧紧吸附在岩石上,把一路索取来的养分传递给生命的母体。仿佛这些根系的形态完全根据岩石的形状、缝隙的深浅,以及岩石表面的长度与宽度情况而发育。
这是一棵松树的造化。这种看似拘泥于环境而随性的生命形态,其实是一种执着精神的体现,一种无畏品性的体现。
根系在岩石上不断延伸,松树在不断长大。根系在不断为母体提供养分的同时,也得到松树通过光合作用所蓄积的能量补给,它们相依为命。松树,撑起时光;根系,编织岁月。多少年后,根系像无数个长长而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岩石,支撑起高大的榕树,使其和其他扎根于泥土的松树一样挺拔,一样苍翠。
经过磨砺的生命更有内涵。这样一棵根抱石的松树,用它坚强的生活信念,带给人类许多的启迪。它抱住的是一块想象的大地,它撑起的是一片哲思的天空。如果当初没有想象,松树的幼苗就会失去生活的信心;如果生命没有哲思,榕树的根系就会枯萎,也会迷失方向。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要错过,不要放弃,这是松树的初心,也是松树的目标。生命是在执着与坚韧中立起来的。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生命法则,其中“物竞”是至关重要的,是生命存在的必要条件。一粒松树的种子落在了几乎没有泥土的岩石上,这是天所不择。是松树在与天的竞斗与命运的抗争中获得了生存的权利,赢得了生命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松树是生活的强者,是生活的乐观者,是生命不屈的典范。
想必松树在求生的过程中,也是羡慕那些生长在肥沃土壤上的其他树木,感叹自己命运的不济。特别是和黄山的十大名松相比,几乎没人知道它的存在,难免卑微。但是,它勇敢面对,顽强生长着,站立在巨石之上,以超然的生命境界,独树一帜。它向世人展示的不是树的青翠与挺拔,而是根的坚韧与执着。
明代诗人薛宣面对黄山松坚韧的精神品格曾经写诗感悟道:“日月每从波底出,峰峦常在气中浮,人生忘节当如此,屹立狂谰几万秋。”从这处根抱石中,还会带给我们更多的哲思和启迪。
倒树
在皖南,牯牛降的山上。
三面都是坡,就这一小块凹地。当初这棵树生长在这里,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机缘。坡上有许多的树,苍郁茂盛,再加上地势高,远远就能看到。与坡上那些树相比,这棵树就是没倒下,也被遮住了,淹没在林海里。
何况还倒了,倒在了凹地里,在这样一座大山上,就更不引起人注意了。它就像一蓬普通的荆棘,一堆普通的石头,一道普通的土坎,一条普通的小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被视线匆匆扫一眼,就没人记得了。
这棵树有小脸盆口那么粗,整棵树完全躺倒在地上,倒得很彻底。如果不是树干有些弯曲,如果不是凹地有些高低不平,整棵树就会紧贴着地面,不露一丝缝隙。如果是那样的话,真像是一道土坎。倒树躺在地上应该有几年了,有了一些泥土的属性。
一棵长得好端端的树怎么就倒下了呢?是风吹倒的还是人推倒的,抑或是滚石撞倒的,山洪冲倒的,说不清。山风能吹倒一棵树吗?当然可能。我们可以举出许多大树被风吹倒的例子,脸盆口粗的树被大风连根拔起的例子都有。但是,这山上的风能有多大呢?穿山风算是最强劲的吧,也不至于能把这么粗的树吹倒。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它与周边的那些树相比,不高不大也不美啊。滚石当然能撞倒树的,但是一般情况下都是把树撞断,少有把树撞得连根拔起。就是滚石撞倒的,周边也应该留下痕迹。山林这么密,山坡这么陡,滚石也不应该只撞这一棵啊。可是这一块就倒这么一棵,其他树都是好好的。山洪当然也能冲倒树,迅猛的时候连石头都能冲走。但山洪一般都有固定的水路,那些山涧,溪床,槽谷,往往是山洪奔涌的地方。山洪并不是漫山流淌,漫山流淌的是落在地表上的雨水,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把一棵大树冲倒。这棵树不是生长在山水汇集形成山洪暴发的地方。那么,就可能是人为推到这棵树了。
仔细瞅瞅这棵树,看不出有什么要被推到的理由。是树生得丑陋吗?确实,这棵树算不上挺拔,倒在地上更难看。树皮粗粝,有不少瘤状疤结。树干弯曲,既不像犁辕那样弯得有线条,又不像弓背那样玩得有力量,不成材,不可用;不成风景,不上看。即便能做什么用处,倒下后,也会被拖走的。可是没,倒就倒了,没人管它。是树长得碍事吗?似乎也不至于。树倒在这里不碍事,那它长在这里也应该不碍事的。不挡道,不挡风水,不遮挡其他树的阳光雨露,独处一隅,独善其身。
可它却倒了,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就倒了,令人唏嘘。
想必倒树也是不甘心的。因为,它还活着,努力地活着,尽可能启用生命的每一个功能,不让自己死去。
树梢受创伤最大,可能是倒得突然,猝不及防,它在倒下的那一刹那被旁边的一块石头折断了,那仅存的一根小枝好像还在昏死中,一点季节的反应都没有。倒是有点腐烂的树干上长出一些碎碎的叶子来。这些叶子就生在那粗粝的裂缝里,就生在那些瘤状疤结上,稀疏,没有规则,不像树枝上叶子整齐、对称。但是青的,有绿韵,保持着固有的生命形态,尽量伸展着,让倒树有了立起的感觉。令人惊奇的是,倒树翘起的根系上也生出叶子来,同样稀疏,同样是青的,有绿韵,和树干上的叶子一样的形态。同样没有规则。
这棵树没有很粗的主根,但盘根很多,估计它就是靠这些盘根支撑起的。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主根,没有来源于大地深处力量的支撑,在盘根不敌外力的情况下才倒下的。看着它倒下的姿势,能感觉到它倒得委屈。紧靠地面那侧的盘根还深深扎在泥土中,咬住山体,不让树滚下去,不愿离开故土。倒树很坚毅地活着,尽管活得不体面,不愉快。
树干上的叶子不茂密,根系上的叶子也不茂密,但令人敬畏。这些地方原本不是用来生长叶子的,但是在生命主体遇到灾难的时候,为了活着,它们舍弃原来的功能,替代那些枝丫孕育芽苞,生长树叶,进行光合作用,蕴积能量,保持生命不枯,尽量延长生命的长度。
我们体味不到这些叶子的不易,也体味不到这棵树的不易,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坚韧和执着,无畏和淡泊。那稀疏的叶,啜着从其他树枝丫缝里漏下来的一丝丝阳光,从容舒展着,像是要把整个生命舒展开来。有着这样的坚韧和无畏,从容和淡泊,即使倒下,生命的光芒还在,生命的神韵还在,生命的境界还在。只要活着,何必在乎姿势。
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不是因为它倒下了就认不得,或许它没倒下时也认不得。这大山上树木太多,数不清的种类,它只是其中的一棵,不名贵、不显眼的一棵,认不得是很正常的。但是,它活着就是个奇迹。
一座山带给我们的不仅是整体景观的壮美,还有个体物象的隽永,以及它赐予我们人文思想所孕育的精神境界。从个体物象的角度体验牯牛降的永恒古韵,体味生命在此境界中的本质内涵,心境便有了如同魏晋山水诗的情韵。
寄生树
青岛崂山太清宫内,有棵高大的古柏,遒劲挺拔的树干支撑着苍翠的树冠,每一个来太清宫的人,都会在树下凝望很久,思想很久。不仅是敬畏这棵古柏,还有一种好奇。因为,这上面有一棵寄生树:盐肤木。
一棵树的根系不是生长在泥土中,而是生长在另一棵树的躯体内,靠这棵树来提供营养,生物学称这一现象为“寄生”,这样长出来的树则称为寄生树。
古柏有些年头了,据说是西汉张廉夫初创太清宫时所栽下的,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经过这样漫长而沧桑岁月的一棵树,其本身就是令人敬畏的。古柏树高超过二十米,那棵盐肤木就生长在古柏树干距离地面约十米的地方,挑着枝丫斜着向上伸展着,如果不看树的叶子,还以为是古柏的一根杈枝。
盐肤木的叶子和柏树的叶子是不同的,只要细瞅瞅,差别还是明显的。柏树的叶子近似针形,一簇簇成鳞片状,苍绿,凝重,长在灰褐色的枝丫上有些沧桑感。而盐肤木的叶子是碎碎的椭圆形,不成簇,而对称,稀疏地披在棕褐色的枝丫上,泛着浅浅的绿,绒绒的绿,小家碧玉的样子。
这是一种奇特的物象,带给人许多想象。古柏是常青乔木,盐肤木是落叶树,这两种不同属性的树木怎么同株生长在一起呢?而且是如此的相融相合,原始生态一般,尽显和谐。
古柏的附近是没有盐肤木的,但是崂山上有。崂山有许多珍贵稀有植物,如黑松、刺槐、山樱、水榆、椴树、栎树、柞树等,其中盐肤木亦有不少的分布。深秋季节,盐肤木的种子在海风的吹拂下成熟,落地便可孕育幼苗的胚胎。所以,太清宫内内生长着盐肤木是不奇怪的。
奇怪的是,这株盐肤木怎么就寄生在了古柏上?盐肤木的种子是什么时候,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植入古柏的体内,发芽生根,长出枝叶?
是鸟儿衔来的还是大风吹来的?是道人植入的还是香客撒上的?没有文字记载,没有口口传说,各种情况都不能排除。崂山有许多的鸟儿,大到苍鹰,小到黄鹂,还有乌鸦、鹳雀、海鸥、灰鹤、布谷、仓庚、寒号、鸳鸯等等、成千上万,无意把盐肤木的种子衔到古柏上,是有可能的;崂山东南两边傍海而立,海风劲吹的时候,扬尘卷物,摧枯拉朽,把盐肤木的种子带到古柏上,也是有可能的;太清宫两千多年时光里,道人无数,香客无数,什么人在什么时间,有意或无意把盐肤木的种子植入或撒到古柏上,当然也是有可能的。一切事情,只要有可能就会发生。
一粒盐肤木的种子恰好落入古柏的树干上,并且发芽生根,长出枝叶,这是需要很多条件的。除了上述种子的来源,还包括种子具备萌发的基因,萌发的环境。这些条件全部同时具备,概率是很小很小的。
但是,寄生树却有了。某年某月某日,一粒孕育着树苗胚胎的盐肤木种子,恰好落入了古柏树干粗粝的裂缝里,没被风儿吹落,没被鸟儿吃掉,没被雨水淌走,没被虫儿粉碎。裂缝里的汁液、灰尘和空隙,为其萌发提供了适宜的温度、水分和空气,于是,盐肤木的嫩芽生出,长大,变成青枝绿叶,变成风景。
任何事情都需要机缘。一粒种子和一棵树有机结合,生出一种奇异景象,就是在这种难得的机缘里造化而成的。条件很重要,机缘也很重要。
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奇特的物象,都是在具备了一定的条件下,抓住机缘形成的。
当然,有了条件,有了机缘,还不够,事物本身固有的品性才是起着最终的决定性作用。正如哲学上所言,外因是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外因是条件,内因是根本。
据说,这棵寄生的盐肤木也有着上百年的树龄。在这上百年的时光里,盐肤木和它的母体不可能不遇到自然灾害的侵袭,不可能不遇到人为的损坏。但是,古柏依旧苍郁,生命力旺盛;盐肤木依旧青翠,摇曳着风情。二者一起经历风雨彩虹,成就生命的奇迹。
盐肤木属于小乔木或灌木,树高一般不超过十米。而借助着古柏身躯的这棵寄生树,可谓世界上最高的盐肤木了。站在巨人肩上绽放生命的光辉,这是盐肤木的荣幸。但是,盐肤木从不抢占古柏的风头,它知晓自己靠什么而活着。在寒风凛冽的冬季,在最能凸显古柏凝霜傲雪的时候,它落光自己的叶子,衬托古柏的苍翠,衬托古柏超然的品格。
古柏亦是无私的馈赠和奉献,用生命滋养和托举着盐肤木,任由盐肤木的根系撕开自己的皮肤,任由盐肤木汲取自己的血液,摇晃着自己的身躯,无怨无悔。它早已把这棵盐肤木当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相依相伴走过四季冷暖,走过百年时光。而且,还在一直走下去。
(5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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