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_经典散文_.

                     
                                                                 守望
                                                               
      每天早晨四点左右,老人就会醒来,那时,酣睡的小村子,还沐浴在一片静寂中。
      已经褪了漆的老式大床,如一只锈迹斑驳的舟子,沉重地浮在港湾的浅水里。而安静了一夜的那可怕的哮喘也随之醒来,剧烈的、一声紧逼一声的咳嗽,从他衰老的胸膛涌出,使静谧的空气随之震荡出一些高高低低的声波来,瞬间被惊醒的鸡们咯咯地叫着,这萧索冷寂的院子顿时便有了几分热闹和生气。
     老人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那是在外地当医生的长孙送他的礼物。灯的底座是瓷制的,白中透青,灯罩是仿草编的,这现代范儿,让满屋陈旧的物什,愈发显得不和谐和窘迫来,但老人心里却觉得欣慰、荣耀。
老人喘息着从床头柜上拿出几块点心,慢慢地咀嚼,来抑制咳嗽。在这个村里,能享受点心如干粮的,也就只有他了。
     乡邻们都说他有福气。他是退休教师,一个月有三千多元退休金;天安门、兵马俑、石林……很多名胜他都看过了;儿子都在外地工作,孙辈们个个都考上了大学。按说,他真正是睡梦都该笑醒的。而村上留守的同龄老人,还要带孙辈、干农活。他不用这般辛苦,他只须躺在竹椅上,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机、翻翻史书、浇浇花、喂喂鸡,去打发他作为老人的日子。
      咳嗽终于不那么嚣张了,老人知道他一天中最难受的时刻已经过去,便拧开床头的收音机。自从二十几年前老伴故去后,收音机和电视机就成了他的伴儿;然后点上一根烟,把灯关上。漫漫长夜,烟火明灭,于他,也算是一种陪伴和慰藉。
     天终于亮了,又是一个大晴天。一夜没说话,嘴都有些臭了,现在老人沿着坑坑洼洼的小径,在寂静的村子里缓缓地走着,渴望能遇到可以聊上几句的人。但那些宽敞气派的院落,有十之五六已被半人高的野蒿封门;曾经铺满莲藕与荷花、有野鸭子飞过水面的清澈池塘,现在成了污水坑,堆满垃圾,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偶尔遇见上岁数的乡邻,他老远便打招呼,停下来,聊几句,话语间也大都唏嘘不已:从前的村庄,可不是这样啊,那时虽然还大多是土墙瓦舍,虽然没有电视机沙发洗衣机,但白天,田里有劳作的青壮年男女,家里有奔跑嬉戏的孩子,圈里喂着猪和羊,门前种瓜种豆的自留地里,有土鸡在悠闲地捉虫……如今,中青年人几乎都涌到城里打工去了,小孩也大都去城里上学,只有春节的时候或平时有老人去世时,才回来聚在一起,然后又匆匆离去;村里他一手创办的小学,如今院子里荒草疯长,破旧的教室屋檐上群鸟栖息,倒塌一半的墙上,歪歪扭扭写着“邵庄养牛场”……
     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村庄怎么变得这样富庶,又这样空寂、凋敝?乡村正在逐步迈向城填化,留守的老人何时也能像城里的老人那样,哪怕儿女不在身边,但交通方便,大医院就在附近,还能有养老机构上门服务呢?
      老人怅然地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吃早点。冲一碗热豆奶,把饼干一点一点地掰着放在碗里,再慢慢吃下,整个过程,他做得缓慢而从容,显出极大的耐心。就这样,早上的时间,连同那些感怀和黯然,也就一点点地,随那早点,慢慢地被吸收进了他那衰老消瘦的身体。
      早饭后,老人照旧戴上老花镜,拿了一本书,在院里枣树下那张竹躺椅上晒太阳。收音机里,那些嘈杂的戏曲也就开始唱了。
      邮递员每天中午,都会给他送来两份报纸。虽然那个年龄和长孙相仿的帅气邮递员来去匆匆,但老人每天总算有了一件可盼的、开心的事情。有时运气好的话,还能收到儿孙寄来的礼品或者接到儿孙的电话。再看到乡邻时,他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起儿孙们的近况,于是,村里人就知道他的儿孙们又有什么进步了,恭维他教育儿孙有方,老人的脸上便溢满了笑容。
     于他这个独自固守一方宽宅大院的古稀老人来说,时间仿佛是凝滞了。退休后,儿子一直想把他接到城里生活,但每次住不了几天他就要回来,他说:“叶落归根。”大半辈子忙惯了的他,现在每天最大的任务和负担,就是填充那漫长而单调的二十四小时。
       人老了,一个人在家,最怕就是生病。生小病只能到村里个体卫生所拿几片药吃;病得重了,想找个有力气的人给送到县城里医院都难!今年初冬的一天傍晚,他排不出尿来,村卫生所那个初中没毕业的村医也没办法。疼啊,他疼得满头汗珠,挪着步一家家地找啊,找了半个村子,才找到腿脚利索点儿的快80岁的老哥,骑上电动三轮车把他送到医院。
      儿孙们忙忙碌碌地往前奔着,每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像候鸟一样飞回来,热热闹闹几天,又飞回,仿佛根本没发现,73岁的他已经老了。
      有一天,他半夜起夜,突然一阵眩晕,摔倒在床前。待他清醒过来,天已大亮,身上凉透了,裤子被尿液弄湿了半截,想爬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了;想打电话呼救,可手机却在床头。他哭了,花白的头发,衰老的身体,无声的泪滚落下来,打湿他满是岁月沟壑的脸。直到吃早饭时,邻居老哥来借东西看见了,才慌忙叫来人把他扶起来,送到村医那里输液。儿子转天打来电话时,他正躺在村医家里简陋的病床上,看着嘀嗒的药液,虽鼻头发酸,却还是轻描淡写地说:“我能吃能睡好着呢,就是昨天摔了一跤,没大碍,你们工作要紧,等春节回来看看我就行了。”放下电话,他心里有些悲怆,又有些悲壮,“儿子不放心,非要回来,被我拦住了。孩子们都忙,咱不能拖累他们。”是说给自己听,也是在说给邻居听。
      村子里同龄的人越来越少,春天时还剩5个,现在只剩3个了,一个还长期瘫痪在床。前些天,隔壁和他同岁的三嫂坐在桌前正要吃早饭,忽然就去了。他现在一闭上眼,就看见她走的那天早饭前站在他门外喊,“大兄弟,吃饭了吗?我给你拿几张煎饼来。”送葬的那天他也去了,三嫂的几个儿女从城里赶回来,哭得撕心裂肺,说,哪想到看上去硬朗的妈妈忽然就没了呢?他心下戚戚然,在心里暗暗对远方的儿孙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每送走一个同龄人,老人就觉得离大限又近了一步,心里暗暗害怕,但具体到每一天,却又是令人沮丧地难熬——衣要自己洗,饭要自己做,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怕哪一天伸腿了儿孙都赶不到身边!他开始买来墨汁宣纸,把他想交代给儿孙的话,都绵密地写在一幅幅书法作品里;还买来玉佩,给孙子孙女们一人一块,希望以后孩子们看到玉佩,还能想起他这个爷爷。他现在格外留心健康类的文章和节目了,一心想着把自己和儿孙阴阳相隔的日子推远一点,再推远一点。
       每一天,每一天,老人期盼着儿孙能常回来看看,能常儿孙绕膝间,家里热闹又红火,那该是多么圆满!每一天,每一天,他一个人在厨房里摸索着做简单的饭菜,然后一个碟子,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人吃了早饭熬着时光,等着吃午饭、吃晚饭,一个人躺在床上度过漫漫长夜,然后,又是新的一天……
       已是深冬,春节终于近了。
       午后,老人躺在院里的竹躺椅上晒太阳。他仰望天空,像往常一样,数着距离春节的日子,眼前又浮现出和孙子孙女们一起在墙根晒太阳看书的情景。“春节,春节,春节”,老人心里默念着,兴奋着,突然,嘴唇抖颤,心口一阵刺痛,书自手中翻飞着滑落,不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睡着似的那么安详……
        收音机里,正锣鼓喧天唱得热闹……

                                                                                        <天津文学>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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