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无畜》发《山东文学》2016年五月刊(下)_经典散文_.

    大伯一早起来就哈呼着大娘赶快做饭,啥快做啥。在等饭的工夫,大伯没有闲着,挑了两担水,用大扫帚掠了院子,把驴从驴圈里牵出来。他在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定,抖了下缰绳,示意驴打滚。驴听话地转了两圈,往下一躺,四蹄平伸打起滚来。使劲翻了一下身子,没翻过去,再翻,还没翻过去。驴的倔脾气上来了,将四条蹄子猛地一撂,扔过了身子那边,带动着身子翻了过去。驴来回打了五六个滚,痛快了,一纵身站起来,身子猛一抖,把粘上去的尘土抖落掉。它明显感觉出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得儿得儿打两个响鼻,一扬脸“啊?啊?啊?”地吼起来。它的疑问挺多的。大伯拿了把笤帚走过来,边上下左右将驴清扫得毛发光鲜,边发狠骂道,你啊啊个球啊,你没用了,要卖你了,要杀了你吃驴肉了!驴还是一脸懵懂。人类的语言和思想太复杂,它从出生开始,就努力领会人的意思,可仅仅弄懂了“哈”“吁”(走、停)、“嘚嘚”“咧咧”(向左、向右)的几个简单话语的意思。
  大伯在做这些的时候,一直在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他实在想不通,山旮旯农村,土里刨食的农民,怎么可以没有牲口?千年万代了,神、人、畜是乡村的“三魂”,金木水火土和老婆,是乡村的“六魄”(有老婆就不愁没孩子没香火)。山地的乡村世界,白天被骡马牛驴拖拉着,承载着,耕耘着。一年四季的夤夜里,空气中飘荡着牲口的屎尿味和它们咯嘣咯嘣的嚼草声。槽里没草了,牛默默等着,骡子用前蹄通通通刨地,马矜持地咴咴咴叫一声。唯有驴不同,它理直气壮地直着嗓门大声吼叫,丝毫没有祈求于人的意思,而是赤裸裸的埋怨和抗议。它觉得它白天劳动了,付出了,把肚子吃饱理所应当。喂牲口的男人被惊醒,睡眼忪惺地爬起来,赤裸着身子下地给牲口添一筐草,然后在尿盆里哗哗哗撒泡尿,又钻进了热被窝。被惊醒的孩子奶瘾发作,吭唧了两声没人理,委屈地哇哇大哭。女人终于醒来,梦呓般边哄孩子,边拖出白花花的大肉包,将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牲口嚼草的声音,孩子吸吮奶的响声。窗外冷月寒星下,几声冷冷清清的犬吠远近呼应着,固定成上世纪的夜村庄特写。可眼下,乡村成了拖拉机、旋耕机、播种机、小钢磨、农用三轮车、优种、地膜、化肥、杀虫剂的天下,牲口成了光吃不动的废物,养畜户的牛骡驴马前前后后都卖了。大伯拖到最后,终于想明白,当今世界,百无一用是畜生,再养下去,那可真是割草喂瞎驴,白忙活了。还有一个原因,让大伯不能再拖下去,即二堂弟看别人买农用三轮车拉铁矿石很发火,催大伯赶紧卖掉驴,再凑些钱,也买一辆“三轮”跑运输。
  大伯在骂骂咧咧的同时,没忘记给马王爷上炷香。要卖驴这种大事,总得和马王爷打声招呼。长着三只眼的马王爷是专管牲畜的神,守护着村里的三牲六畜。养畜户或使役者如虐待牲畜,逃不过他的法眼。可马王爷压根就用不着操这份闲心,对祖祖辈辈的农民来说,土地和牲口就是天与地,就是心头的肉,甚至是家人中的一口。牲口的待遇之高,好多地方甚至超过了人。养畜人与其说是敬奉马王爷,倒不如说是敬奉四条腿的牲口。
  村里的牲口分为三等,一等是大牲口骡和马,它们脚腿哨,通灵性,一扬鞭子轻声一喝,便挺身向前,犁地翻土如浪,拉车车轮飞转。使唤它们的人必须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否则跟不上它们。二等的牲畜是牛。这些呆头愣脑的家伙,敦厚,忠诚,皮实,虽干活脚腿慢了些,可犁地拉车像坦克,论起耐力,骡马也难与之匹敌。三等牲畜就是瘦小而丑陋体力也最差的毛驴,拉犁、拖耙、耩地还凑乎,拉笨重铁轮的牛车就不行了。它坐不住坡,下陡坡的窄路会使牛车变成飞车,驴即使不被翻车摔死在沟里,腿也会被戗残了。可论拉磨上碾,骡马和牛都比不了它。骡马性子急,在大田大道犹如龙虎,可一圈圈走无休无止的磨道碾道就不耐烦了,动辄连踢带跳发脾气,上碾上磨的女人们难以招架它们。可这活计偏偏是女人们的活,男人只是帮助扛扛粮食,套好牲口。牛呢,又太肉,慢吞吞像给日本鬼子磨洋工。甩手给它一树条子,快走几步,痛感刚刚消失,又慢下来。唯有其貌不扬的驴,可以漂亮地帮女人们完成这款活计。它甘心情愿地被蒙上眼睛,不知厌倦地踢踏踢踏围着碾盘磨盘一圈圈地转,一副只管行路莫问前程的勤奋态度,直到主人“吁”的一声令下,方停下脚步。
  早在土地没承包到户前,我们村便实行了牲口下户包养。集体喂养牲口弊端太多,不是使役者不心疼牲口,就是夏天临时调配来割草的人,为了凑数交差,割的好多草牲口连闻都不闻。最让干部头疼的是,饲养员偷饲料的事屡禁不止。眼看着各生产队的牲口越来越瘦,伤透脑筋的干部们一合计,干脆实行了下户包养。只要喂好牲口,能保证正常膘情和使役,管他是什么主义,管它是人还是牲口将饲料吃进了肚里。
  牲口一下户,摇身一变成了活“祖宗”。人是万物之灵,反倒不如牲口活得滋润。一口人一年才分三百多斤粮食,而一头骡马一年分饲料就达五百斤,一头驴分三百斤,牛是反刍动物,食草为主,可每头也分二百五十斤饲料。为给牲口增膘保膘,养畜户都给牲口割最好的草,诸如苜蓿、菅草、茅草、狗尾巴草和混在谷地里的莠草等。喂牛户还会在春夏季一手执木杈,一手持镰刀,割牛最爱吃的当年生酸枣嫩枝。下午,无一例外都要到长草最好的山坡去放牲口。秋收过后,养骡马驴户把全部的干草分到手,一担子一担子挑回去垛好。玉米秸秆除留出一部分冬天喂羊外,大多分给了养牛户。整个冬天的下午或傍晚,养畜户或父子或夫妻,一个御草,一个按铡,嘎嚓嘎嚓地铡草,干草或玉米秸秆在断裂的同时,将储蓄的阳光和浓浓的草香喷射到村庄的各个角落。
  牲口出勤,多是饲养户自己使役。可也有别人使役的时候。使役人去牵牲口时,养畜人会千叮咛万嘱咐,对牲口温和点,多吆喝,少动手,手中的鞭子做做样子就行了,轻易别往牲口身上搁,更不要把牲口整毛了,打伤了。牲口送回时,养畜人会仔细察看,有没有打出伤痕,出汗是不是多。对牲口造成了伤害,养畜人脸色会很难看,嘟囔几句是轻的,脾气急爆的会跳脚蹦高,甚至骂娘,让使役者下不来台。
  在村庄里,除大雨大雪天、过年、附近集镇逢集、偶尔染病的几天外,人须得一天三出工,钉死在田土里。可这些四条腿的牲畜们,即使春秋大忙季节,也是早上和上午两出工,下午便可以在树荫下卧着或站着,做一个阖眼禅悟的修者。农闲时,除偶尔拉碾拉煤外,整日全休。秋耕过后不久,进入冬季,村人便按照“立冬不使牛”的规矩,让牲口调养休整。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是老皇历上标注的一个神秘日子。这天是鬼节,即祭奠老祖宗的日子,可竟然也是牲畜的节日。这一天,所有牲畜都要停止使役,养畜人说道着共同的一句话:“打一千,骂一万,七月十五吃顿饭。”落实于行动的是,会专门给牲口做玉米糁的稠饭,拌在草中,让牲口“过大年”。细想想,牲口与鬼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在阴曹地府中,不就是小鬼与牛头马面共列于阎罗殿堂吗?
  为了督促喂养质量,保证牲畜的膘情和正常使役,大队还一年两次举行牲口膘情评比,一次是春耕开始前,一次是七月十五这天。按照通知,全村所有养畜户都牵牲口到指定山坡集中。不仅大队、各生产队主要干部在场,还邀请公社分管牲畜的干部和兽医站的技术人员前来,看毛色,看膘情,看精神,分出一二三等和等外牲口。行家看牲口,一看毛色和屁股就能知道好与赖。膘情好的,屁股滚瓜溜圆;膘情不好的,屁股瘪塌下陷;最差劲的,屁股骨楞比刀还快。所以,牲口的屁股,就是饲养人的脸。评了一等,脸上放光;评了二等,喜忧参半;评了三等,灰头土脸;评了等外,人的脸面就和牲口的屁股一个样了,丢人不说,还会被扣除工分,甚至会被剥夺了饲养权,另换人家喂养。
  大伯从一开始就包养了一头母驴。现在这头黑身子灰肚皮,眼圈嘴头也黑白分明的驴,是他手里喂养的第三代母驴。它的姥姥、娘和它自己,一共下了七八个小的,其中还有两头是骡子。母驴下出骡子,金贵得不得了。母驴下了驴,队里会奖工分,下了骡子,奖励的工分翻一番。长着红不红黑不黑皮毛的小骡驹,因此被大伯千娇百宠。小家伙特别淘,顺沟边的窄路狂奔着撒欢,母驴扭着头眼巴巴看着,眼神里充满担忧。大伯也不眨眼地笑着看,忽然不放心,干脆站在沟边挡护小骡驹。岂知小家伙不识好人心,跑过来一下子四蹄钉住,耳朵一抿便起后尥蹶子,一蹄子正好踢在大伯小腿上,害得他腿瘸了半个多月。不过大伯还觉得挺拽,有人问这是咋了,大伯嘿嘿一笑说,让狗日的骡驹给踢了一下。大伯还真吃得住拽,就因为一直养驴,即使在最困难年头,家里的光景在村中也属中上等。包养驴本身挣工分,下驴下骡子要受奖励,积的肥按定额上缴后,多出的肥也按担数折合计工分。还有,用粮食的皮皮渣渣将饲料倒换出来,落在了人嘴里。至于拉碾拉磨,养着驴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论投入却就是多出些力气,割草,铡草,出圈,垫圈,白天饮水,夜里添草,至于放驴的活,孩子们下午放学回来连玩耍带放驴就干了。
  太行山区多是梯田,春种秋收,青壮劳力多在扁担下压着,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出力流汗自然少不了。可春一茬秋一茬犁地时,掌犁的活相对要轻巧好多,而且还是一份露脸的技术活。大伯赶着和其他养畜户搿犋的驴,拉动犁铧破土而行,潮润的土壤像波浪一样哗哗哗翻卷。偶尔,大伯边呵呼牲口,边装模作样一扬鞭子,像号令三军的将军,神气得不得了。
  土地承包到户后,大伯顺理成章买下了这头驴。不仅自家犁地、上碾子方便,还与搿犋的牲口给无畜户耕耙承包田,耕一亩地挣几块到后来增加到十几块、几十块钱。主家还要管顿中饭,给每头牲口一升饲料。还有,母驴下了驴驹或骡驹,养大后出售。这些,成为大伯一条不错的财路。可突然之间,牲口没用了,养不住了,非卖掉不可了。大伯心里着实顺不过劲来,窝了一肚子火。
  大伯给马王爷上香后,正要跪下叩拜,突然想起,牲口都卖球了,还有马王爷啥事,他不也下岗了吗,还拜个啥!于是转身去吃饭。撇下碗,大伯牵着驴往十五里远的集镇去。他听说,这段时间,镇里逢集时,卖牲口的特别多,牲口市场很火爆。和从前不一样的是,现在的牲口市场成了变压器。经它变压后,役牛成了肉牛,驴也成了肉品驴。据说驴都运往东北、山东一带。这些地方的人喜欢吃驴肉,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至于骡马,就不知道发落到哪里,干啥营生了。牲畜交易火归火,价格却大不如从前。买卖双方不满意起了争执,收购者攥着有把烧饼,一脸傲慢说,懂不懂此一时彼一时呀,那时牲口是金疙瘩银疙瘩的心肝宝贝,而现在,是处理累赘大甩卖。再过几天,价格还会掉,爱卖不卖。卖牲口的想了想,人家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现在此时,还有人买牲口,已经很不错了。只好自认倒霉,贱价把牲口处理了。
  大伯一出村,上了山坡小道,便把驴缰绳盘到驴脖子上,照屁股上给了它一巴掌。换了往常,驴会往前一纵,激灵灵顺着路踢踏踢踏往前走,大伯只需背起手,跟随其后。到岔路口,吆喝一声嘚嘚或者咧咧,驴便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可这次日了怪了,驴没有了缰绳的羁绊,扭身就往家里跑,任大伯挖着嗓子大声哈呼,也不管用。大伯撵回家来,犯了心思:这畜类东西通人性,莫非知道要卖它,赖着不想走?如此想着,心头一酸,眼泪像两条透明的蚯蚓,顺着脸颊日日日地爬下来。大娘看大伯哭,一捂脸,也咦咦呜呜哭起来。这时二堂弟回家来吃早饭,一看这情形,窜了火,恨声恨气道,活出洋相,以前养驴,拉碾犁地,现在养它,还有啥球用,难不成当活祖宗供着?大伯一抹眼泪,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可火归火,大伯还是一把逮住驴缰绳,再次上了路。
  大伯牵着驴走上山坡,扭身望了一阵沟中的村庄和四周一处处山岭沟坡,眼中竟然看不见一头牲口的影子,只有一辆辆农用三轮、小四轮像喝高了的醉汉,嘣嘣嘣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扭来扭去,左冲右突。大伯不由得又骂骂咧咧,可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骂得很没底气。

          (发表于《山西作家》2015年3期“实力方阵”;《山东文学》2016年五月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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