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_经典散文_.

乡村医生
    
  草白
  
  1、乡村医生
  
  那个中年“赤脚”医生在白房子里把一个女人“弄死”了。他穿着白衣服,白裤子,指甲干净,一尘不染。他什么事情也没做。可是,那个挂盐水的女人在挂完盐水后,还是死在了家里。女人的丈夫带着一群人来到白房子,这个悲伤的中年汉子用没有泪水的声音哭嚎着:“把我的老婆还给我。”
  在吵嚷声的掩护下,“赤脚”医生没来得及穿上体面的白鞋子,跳窗逃走了。
  赔了一笔钱。从此之后,“赤脚”医生在拯救的时候,更感到了痛苦。胆结石病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哭哭啼啼地求饶:“好医生,快给我来一针吧。”他东摸摸,西擦擦,迟迟不敢下针。癌症病人在白房子里疼得鬼一样哭嚎,跪地乞求:“让我舒服一会儿吧。”他颤抖着去摸针头,那女人的脸在他面前晃荡。整个白房子全是那女人死后的气味。
  他一直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
  直到那个女人很久也不在村子里出现,直到有一个女孩越来越成为那个死去的女人。他才相信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是他的针头不对,而是,那个女人出现的时间不对。很多年来,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死过人了。老年人越来越长寿,中年人越来越年轻。作为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他们都说这是他的功劳。
  这个女人的死给他们当头一棒。
  原来,医生不仅治人,还能杀人。下一个会是谁?他们总不相信会有下一个,他也不信,其中缘由却苦思不得其解,最后他只好暂且相信,这可能是个意外。
  多年来,他和不知名的细菌、病毒打交道,每个季节都有他需要对付的顽症。他懂得给谁使用安慰剂,给谁使用大剂量的药物,如果有必要,他还开激素、止痛片,这是对付大多数疾病最好的办法。
  他不光给人看病,也给猪看,猪不会说话,比人好对付。
  他赚了很多钱,那些钱其实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他关注天气变化与疾病肆虐的关联性。凭着职业敏感性,他很容易发现这个村庄的易感人群。孩童、体弱的成人以及某些对疼痛敏感的肉体,是白房子里的常客。连女人也来找他,她们对疾病的描述让他哑然失笑,那是男人双手的禁区,可对医生来说却是例外。他的职业生涯因为那些胆大的女人的来访,而充满着隐秘的乐趣。
  村里那个常年患胸口痛的女人来到白房子,她捂着胸,靠在那条长椅上,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他离她半步之遥,他的指尖几乎戳到那个疼痛的部位,他焦急地发问,是这里疼么,还是那里?随着他的比画,女人的脸胀得通红。
  他不动声色地建立村庄的疾病谱系。知道那些病怏怏的人将比表面上生龙活虎、从不进入白房子的人要活得久。有些人一辈子只在他的白房子外张望,不是因为病痛从不光顾他们,而是他们心疼钱或者没有钱。
  当肉体与精神的隐忍者,在忍不下去的那一天再来白房子找他时,通常已经无药可救了。而那些经常光顾白房子的人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各种药片和针剂的长期入驻,他们的身体早已岌岌可危。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治疗毫无必要,它们是一次滑稽的干预,拖延时间,或者为下一次病痛埋下伏笔。但就算为了现实考虑,他也不能拒绝他们的求助,他需要足够的钱把生活过下去,而人们则需要无痛苦的生活。他越来越满足于就事论事,就具体的症状下药,并因此感到轻松。
  有时候则相反,他以为自己掌握着村庄的生存密码。命运就藏在白房子案板上的各色瓶子里,需要遮光保存,掩人耳目。他小心翼翼地旋开它们,更加小心翼翼地旋上它们。
  有一天,白房子里来了一位久病成医的人。
  他看人的眼神独到,入骨,宛如真正的医者打量他的病人。医生感到消失很久的身体又回来了。作为白房子的主人,多年来他忽视自己的身体,病菌似乎因为他的医者身份,而很少骚扰他。现在,作为一具凡俗肉体的主人,他的身份得到意外的确认。
  医生病了,最后死了。医生成年的儿子成了白房子的主人。子承父业。在医死一个人之后,这个年轻人才成为白房子真正的主人。
  村里人慢慢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与疾病无关,与医术无关,如果他必须得死,那有什么办法呢。哪怕与死亡相抵抗的拯救已经进行多年,哪怕他是一个刚出生的人,白房子的主人会说,不是我想让他们死,是死亡找上了他们。连村里的人都会帮着说,这种情况不关医生的事……那是一个意外。
  一个人需要经历多少事情,才能把一切都顺利地,无限放心地归之于——意外。
  
  
  
  2、捕蛇人的遭遇
  
  那些有毒的蛇与无毒的蛇一起在密林里出没,凭人类的凡俗之眼,往往不能鉴别它们中谁是最凶狠、最毒辣的族类,连最精明、最见多识广的捕蛇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当捕蛇人遇到一条经过伪装的毒蛇时,他可能的厄运就要降临了。村里的茂青就因为一条毒蛇送了命。当捕蛇人丧命于毒蛇之手,他们就会说,这是报应啊,茂青下辈子可能要成为一条毒蛇了。
  那蛇的名字叫竹叶青,当捕蛇人茂青背着竹篓在夜色中穿行时,竹叶青先是缠住了他的篓子,然后一口咬住他黝黑的脖颈。
  另一个版本是,那条竹叶青混在蛇群中,使用变幻色,褪去鲜绿色的鱼鳞花纹,乔装打扮,致使茂青毫不设防。
  一条有备而来的蛇杀死一个毫无防备的捕蛇人,一个捕蛇人怎么可能毫无防备?这种阴谋与暴虐并存的事,历史上屡见不鲜。事实上,很多事情只有如此才成功。问题在于,一条蛇,竟有人的智谋,实在让人诧异。
  濒临死亡的茂青全身肿如浸了水的浮尸。成为浮尸的茂青,以一种异常惊恐的方式,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进行了深刻的忏悔。他诅咒死亡,也诅咒自己的人生。
  黑压压一屋子的人,大人在屋里,小孩在屋外。
  “我就要死了,你们中如果有人学我,会死得比我还惨……”,捕蛇人神情哀绝,气息奄奄,以肿胀的病腿持续不断地捶打床沿,如有毒蛇附身,连声音都变了。好似一个从此之后不能说话的人,在进行最后的声带狂欢。
  捕蛇人的遗愿:在意识仍清醒之时,请道士来超度灵魂。
  这可没有先例。就如白日还未到来,太阳怎能升起?肉体还未死去,安魂的曲子怎能先期而至?可他唯一的姐姐为他做了这事,这个勇敢的村妇顶住压力替他操办一切。捕蛇人被疼痛肆虐的身体,在神秘经文的抚慰下中,慢慢地,疼痛止息,闭上了眼睛,关上了嗓门,蜷缩的四肢像浸了水的茶叶一样,舒展开来
  他的身体安静了,他的灵魂呢?
  关于捕蛇人灵魂的归宿,村里有两派不同的说法。一派认为,杀生为孽,他怎能逃得了被蛇追捕的下场。另一派以为,因为可贵的忏悔……或许,还有回转的机会。
  在茂青之后,村里捕蛇的职业就后继无人了。很奇怪,没有捕蛇人,也不见蛇在村庄里出没。看来,有些职业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啊。有一次,遇见茂青的姐姐,问她有没有茂青的消息?在我们村里,这是一句暗语。我是问她,有没有去给茂青招魂。这是活人想要知晓亡人消息的唯一途径。茂青的姐姐却告诉我另一件蹊跷的事,有一条蛇死在茂青的坟前,盘着身子,层层叠叠,好像蚊香片,身体已经风干了。
  我经常在路上看见蛇褪下的皮,风干的白,粘在草丛里,如出窍的灵魂。那条在茂青坟前出现的蛇,要表达什么意思?畏罪自杀,陪葬,还是报应?这真让人看不懂。
  有些生命的离开,不是因为体力的衰弱,而是因为羞愧。茂青和那条蛇是不是属于此类?
  
  
  
  3、一个懂鸟语的人
  
  
  
  我不知道那些侯鸟如何在每年差不多固定的时日飞到我们村庄,又在差不多的日子里离开。那些灵活的飞行物,有时在地面上觅食,哒哒地行走,它们步态娇羞,双足发出赤裸的回音。更多的时候,它们在离我们不高也不低的半空中飞。这是我们的手够不到的位子,也是我们的身体所无能为力的。那是鸟的世界。它们在人类的头顶之上牢牢地建立自己的世界。
  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叽叽喳喳,吵吵攘攘,体型轻盈,精力旺盛,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落在树枝上,一会儿停在草垛上,更多时候,它们停留在人类的屋檐下。寻找旧日的巢穴,熟悉的风景,还是热情的旧主?
  它们似乎在寻找懂鸟语的人。
  几天之内,村里哑巴的屋檐下,来了几拨灰白相间、黑灰相间的候鸟。它们把巢穴筑在那里,一字儿排开,是白色的城堡,也是让人难堪的存在。万一,它们的排泄物掉在脑袋上……哑巴的男人是个歪嘴,经常蹲在屋檐下刷牙。
  歪嘴说,怪,怪讨厌的,我去戳了它。
  哑巴一个劲地眨眼,发出哦哦哦声,拉扯男人的衣角。
  歪嘴丢了木棒,想说什么,却“那个那个……”地,口吃了,说不出来。歪嘴把嘴一歪,泄了气,不去戳鸟巢了。
  哑巴在边上拍掌大笑。
  从此,飞到哑巴屋檐下的鸟越来越多,那白色城堡的规模在扩大。哑巴一天到晚不停地“哦哦哦”着,好似在和鸟说话。鸟儿停在电线杆上,她“哦哦哦”地喊着。鸟儿在池塘上空压低了身子飞行,她也“哦哦哦”地嚷着。她只会哦哦哦地说话,村里人都要笑她。有一天,一只麻雀停在窗前,发出“叽啾啾——啁——“的声音。哑巴一时兴起,对此进行了回应,没想到也能“叽啾啾——啁——”起来。
  鸟儿乐了,她也乐了。
  这人与鸟之间的对话,以“叽啾啾——啁——”的音调一日日进行下去。他们一天比一天说得多。
  直到有一天,哑巴的肚子忽然浅浅地隆起。人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奔走相告。他们要拉哑巴去做人流。哑巴是歪嘴从路上拣来的,那天,他走啊走,走了很多路,看见一个女人蹲在道旁喝水,他对女人说,跟我回家吧。女人不吭声。他以为女人不同意,就一把抓住她的手狂奔。哑巴一路“哦哦哦”地被歪嘴攥着跑回家,从此之后成了他的老婆。哑巴怀孕了,他们说,村里有一个哑巴就够了,不能再生个小哑巴出来。
  他们要拉着哑巴去做人流,歪嘴的嘴更歪了,哈喇子也流了出来,他还没想好家里要不要多一个小哑巴,他们已经把他的哑巴老婆拉到镇上卫生院去了。他们把哑巴抬回来,扔到床榻上,对他笑笑,说,这下可以放心了。
  结扎后的哑巴,她的声带也被扎住了似的,连“哦哦”声也发不出来。歪嘴看着自己一语不发的老婆,很着急。他着急地说不出话来,只好指着屋檐下的鸟巢,“哦哦哦”地叫起来。哑巴笑了,也“哦哦哦”地进行回应。从此之后,两个人经常在一块“哦哦哦”着。
  哑巴屋檐下的白色城堡越来越密集,许多鸟慕名而来,打鸟的人也慕名而来。哑巴不仅会“哦哦哦”,还会“叽啾啾——啁——”,现在她又学会了“嘘嘘——霍霍”声。一旦有弹弓张开,她就嘴巴撅起,嘴唇呈椭圆形,发出“嘘嘘——霍霍”声,聪明的鸟们很快就明白了。
  哑巴给鸟儿们传递情报。情报的内容越来越丰富,由声音的轻重、缓急、长短音来呈现不同的含义。哑巴的鸟语越来越丰富,从而对人语越来越不在乎。有时候和歪嘴交流,竟也说鸟语,而更让人吃惊的时候,说得多了,连歪嘴似乎也听得懂一些。或者,似懂非懂。他有时候想,怎么回事啊,这鸟语并不是很难懂呀。
  哑巴越来越对与鸟的交流产生了兴趣,特别是那些候鸟,由于经过许多地方,夹杂着多地方言而来,尤其值得她反复领悟、揣摩。因为对鸟语有意识的模仿,逐渐纠正了她在语言方面的弱智,她从没有像今天那样发觉,自己的嗓音里竟然藏着那么多秘密。
  一个哑巴的成功在于她学会了鸟语,她成了村里唯一一个能与鸟儿直接对话的人,至于她能不能与人说话,这已经不太重要了。
  
  
  
  4、照相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对这一样事情着迷。让自己的脸、身体,那裹着身体的衣物,以及衣物之外的那棵树,那排房子,允许它们也成为这张相片有益的组成部分。是陪衬吗?或许,只有它们才是主角。
  这里要说的是一匹马,一匹白马。它于那个夏日闷热的午后被一个中年男人牵至童年的村庄里,我被抱到马背上,手握缰绳,足踏马蹬……在那个关键时刻,人和马都不能闭上眼睛。为什么不能闭眼?大概是这样,一个人闭上眼睛后,许多人闭上眼睛后,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同一个人,就像一个睡着的或死去的人。
  关于那匹白马,那个美妙的道具,似乎只有和它在一起,我们才能放心地交出自己的灵魂。多年来,我们一直寻找它,后来,白马被置换成某个男人,某片海滩,某座夜色弥漫下的庄园。我们找到了它们,又弄丢了它们,越来越难。后来,因为道具的缺乏,又无法忍受那个世界的孤单——似乎照片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上得去,下不来的舞台,无法衰老,无法回到滚烫的肉体——于是,摄影之心大减。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我们被照相,被逼迫着交出自己的身体。因为有时它恰恰是我们在人群出没的凭证,贴在各种证件、表格上,是活着与死去的人都必不可少的。
  村里人把故去之人的遗像挂在墙上。但更早之前死去的人,连这个也没有。因为没有,似乎他们就没有死过。作为遗像的表情,似乎是为死亡预置的,无论他们嘴角歪斜到何种程度,连最朴素的微笑,都饱藏深意。很想把遗像置于火光之中,看看它们会不会因灼痛而流泪。
  好相片应该有这样的品质。
  祖母不喜照相,不是她拒斥新事物,而是,她对照相的环境简直到了苛刻的程度。她不能在屋檐下、灶台间、天井里拍照,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的地方她都不想让它们成为相片里那永恒的背景。有一次,我们把她领到田野里,正是麦苗青青的时节,有广阔的背景,与属于那个背景的寂静。这下总该满意了吧。没想到,她却说,我的衣服不行。我们没有办法搞到让她满意的衣服,那样的衣服不存在任何一家裁缝铺里。
  有一次,她特地做了用来拍照的新衣,可在村庄里寻觅半天,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坐下来。为了让日渐衰老的她留下最后的形象,我们偷拍了几张。但在那些洗出来的相片中,竟没有一个像她。
  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在母亲那里情况是这样,照片拍了,也洗出来了,却被她撕了。照片上的她完全是受惊吓的。“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是我”,她认为那硬纸片上骚首弄姿的中年女人不是她。别人的气息跑到她身上来了,可这与她何干。她对照相寄予厚望,她以为它们能让她变个模样,焕然一新。可她还是失望了。
  村里有一个人,她对自己的形象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干家务时拿玻璃当镜子,河边洗衣时拿河水当镜子,与人说话时把对方的眼睛当镜子,人家问她:你这么想照镜子啊?她总是自言自语:我想看见眼睛背后的东西呀。原来,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丈夫之外的男人,她时刻以那个男人的目光注视自己。
  照相时,是不是有一个人在镜头那边看着你,一直一直看着。当你微笑时,你是对着一个具体的人在笑。你所有的表情都是来源于他,因为爱情,或者恐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就会走样。走样的那个人不是你,只是你的外壳。
  如果是灵魂的照相术,我相信,一张照片,把它置于火光之中,它会因为疼痛而流泪。
  
  刊于《天涯》2013年第2期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