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女人_经典散文_.

站街女

每一次遇见她们,总是在夜晚。在小巷的道口,在公园的树荫底下,在暗影里,或三五一群,翘首企盼;或一个人静静地守候。岭南的夜晚大多灯火辉煌,但她们总是站在微暗的地方。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和眼神,只能看见她们相似的外表:长发披肩,紧衣短裤,丰乳肥臀被朦胧的灯光勾勒得格外清晰。

岭南的酷热一直持续到十月下旬,傍晚风起时才有神清气爽的感觉。每天傍晚,我这个北方来的候鸟都会去公园散散步,透气。公园中央有一方四五亩大的荷塘,在灯光朦胧或月影婆娑时赏荷,听鸟鸣,是一种很惬意的享受。去公园要穿过两条巷子。最初遇见她们正是在去公园的巷子口,三四个妙龄女子,有的依墙而立,有的蹲在地上,我以为是邻家的打工妹出来趁凉,并未在意。后来走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她们每晚都在那里守候。

傍晚的巷子口堆着从居民楼和工厂里运出的垃圾,吃得肥头大耳的老鼠在垃圾堆附近上跳下蹿,气味并不好闻。她们为什么不到公园去呢?跟当地人说起我的疑惑,他们并不讶然。在岭南这个充满商业气息的地方,卖啥的都有,那站在暗影里的女子就是一种商品。和那些靠智慧和力气谋生的打工者不同,她们卖的是她们的身体。她们,被称作站街女。解说的人笑着说,因为我是女人,她们不会注意我,更不会纠缠我,要是男人从她们身边经过,情况就不同了。

出去散步的次数多了,我渐渐看出其中的端倪,不仅巷子口有站街女,公园的小径上也有。站街女都是外来打工妹,服务对象也是租住在附近的打工簇。跟她们搭讪的男人或光脚系着拖鞋,或踩着单车,经过她们身旁时,有意者就会悄悄靠近中意的那个,两人低了头在角落里讨价还价,生意谈成了,那女子就会领着这个看上自己货色的男子走回出租屋。

虽然那一带住着许许多多打工的,但站街女的生意并不好做。常常是我七点半往出走时就碰见她们,我去公园里散散步,再到附近的图书馆看一个多小时的书报,踅身往回走时,那三四人只被领走了一两个,剩下一两个显得焦燥不安,一会儿站起来四处张望,一会儿蹲下去,遇到慢慢走过来的男子,也会主动出击,突然抓住那神色不太坚定者,附身耳语一番。即使这样,她们被回绝的情况仍然经常发生。

站街女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节假日。工厂里放了假,公园、巷子里人流如潮,她们早早就被人领了去。国庆长假第二天晚,我经过那个巷口时,正遇着三个男人和站街女讨价还价,和那些光背光脚、营养不良、神色萎缩的底层打工者不同,那三个男子显得张扬跋扈,其中一个还腆着个啤酒肚。他们大概是酒饱饭足之余准备集体嫖娼的。两个瘦高个儿正在查看站街女中两个年轻一点的长相和气色,那个胖子呵呵笑着站在边上看着。大概是她们从未遇过长相穿着这么体面的顾客,那被相中的两个女子竟然低着头,扭动着腰肢,仿佛害羞的样子。我从公园回去的时候,只剩下那个中年女子依然在巷口张望。

每一个生活在岭南的人大概都曾遇到过站街女。我到顺德不久,就听到佛山公安抓捕了顺德北滘中学的一位教师,原因是他创作了一部反应站街女生活的长篇小说《80年代——睡在东莞》,在网络走红了,佛山公安认为他在传播黄色文化,有伤风化。他的妻子面对媒体说,她的丈夫并不沾花惹草,只是喜欢写作而已,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有很多站街女,他在所见所闻上加了点想象写成了那部长篇小说。

站街女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偶尔在公园里碰上身体健康,游手好闲的女子,人们会不由得想起夜晚站在暗处的站街女。一天早晨,我穿过一条小巷去医院,在一个出租屋门口遇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长发披肩,紧衣短裤。彼时,她正低着头做十字绣,洁白的布上已经绣了两朵红艳艳的牡丹,旁边是“花开富贵”四字,她正在绣那个“贵”字。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四周的喧嚣仿佛与她无关。那样子,让人不觉心头一痛。

打黄扫非期间,那些经常站在巷子口招徕顾客的站街女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运动式扫黄之后,她们又会出现。

站街女可能有着统一的名字:娜娜、婷婷……中国汉字里最让男子浮想联翩的字被她们用来自称。自从有阶级社会以来,妓就与中国文化相伴生,不同时代,她们有不同的称呼。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岭南成了很多淘金者的梦工厂,与之相生的是发廊女、站街女……有人斥责她们好吃懒做,有人诅咒她们有伤风化……然而,很少有人关心她们的教育与再就业问题。

这个冬天,南方格外冷,不知为什么,我会时时想起那些在冷风中瑟瑟守候的站街女。

阿香

九月中旬的一天凌晨,我被一阵电闪雷鸣惊醒后,立即想起前一天见到的那十二枝荷花,它们能否经得住暴风雨的袭击?前一天早晨,我在荷塘边散步时,细细点数过,四五亩大的荷塘里只剩下十二枝荷花了,其中三朵还是含苞待放的。那天早晨,骤雨初歇,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向荷塘。当我的目光穿过枝蔓交错的荷叶荷枝看到一朵娇艳无比的荷花时,紧张的心情立即适然。那是一枝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荷花,仿佛一位娇羞的少女,它那粉红的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我决定绕着荷塘继续散步,寻找在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的荷花。

阿香正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如果不是她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我会以为她是谁家怀春的少女。她的脸蛋像荷花一样光洁,腰身也像荷枝一样纤瘦袅娜。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使她那鸭蛋脸完全显露在我的视线里,牛仔短裤把她的腿衬得很修长。她怀里的孩子脸蛋粉嘟嘟的,正贪婪地吮着自己的小指头。我走过她们身边时,那孩子抡起小拳头,嘴里发出“哟,哟”的叫声,一双黑而亮的眼睛散发出天真无邪的光芒。我不由得在她们身边驻足,伸手摸摸孩子的头,和他们打招呼,说:“孩子好可爱呀!几个月啦……”那位年轻的妈妈转过身来,朝我凄然一笑,一丝愁云掠过她的眉梢。“十个月啦,好淘气呀!”这时候,小孩又把拳头放在嘴边吮吸起来。我说,孩子是不是饿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说:“出门前刚吃过奶的,他老是吃手指。”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烦躁不安。看样子她已经被孩子折腾得身心俱疲了。作为一个养育过孩子的母亲,我提醒她说,吮吸手指是孩子内心孤独不安的征兆,他那么小,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觉,只能吮吮手指引起大人的注意。“是吗?”她的表情比刚才轻松了一些。我朝小家伙笑笑,拉起他的小手轻轻吻了一下,他立即朝我露出甜甜的微笑。放下孩子的小手,我准备继续散步。那位年轻的妈妈着急地问:“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带孩子的?别人一月出一千,我出一千二都行。我都快累死了。我一天都不想带他了,我好想去上班,可是没人带他……”看来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至少妈妈不是特别欢迎他。我说,我也是刚来这儿,认识的人不多,但可以帮她打听一下。

为了安慰她,我跟她聊了起来。我说,十个月就可以隔人奶了,为什么不送回老家让奶奶或外婆带呢?听我这么一说,她的神情立即沮丧起来,她把孩子放到荷塘边的走廊上,长吁了一口气,说:“我才不会喂他的,他一生下来就吃奶粉。他奶奶早死啦。外婆,外婆还不知道有个他呢。”原来这孩子是个地地道道的“黑娃”。听到这儿,我便不好再问什么。

离开那位年轻妈妈,我又绕荷塘走了三圈,在一丛翠竹旁边停下来,抬头向远处眺张望。“砰——”,我只顾朝远处看,没注意一个奔跑的小孩撞到我身上。我赶紧弯下腰扶起他,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站住!看你往哪儿跑!”她一边说着一边跑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抓过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说:“赶紧向阿姨道歉。”我忙说没关系的。待她抬起头来,我才看清是几天前认识了的阿媛。我晚上散步时常常碰上她带孩子在公园里玩。她快人快语,说话像簸豆子一样乒乒乓乓,虽然带了浓厚的乡音,我还是从她的谈话中听清,她是一位来自湖南的打工妹,她的老公在佛山的一家工厂里开车,她在附近一个餐厅里洗盘子。她有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在老家上小学,小的被他们带在身边,正在公园附近上幼儿园。她说这个小孩挑食厉害,她怕孩子吃不惯幼儿园的饭,每天早晨送他上学前总要煮了饭让他吃,但他常常没有胃口。在阿媛跟我交谈的时候,我看见她的一只手里果然又端着一碗白米饭,上面搁着几块肉片。“你真是一位负责任的妈妈。”我说。“没办法啊,孩子送幼儿园后下午才能接回来,要是吃不饱怎么办?再说,谁相信他们做的饭是不是有营养。我家小孩这么瘦,我——”她的那些话每次见我时都会重复一遍。阿媛真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妈妈。我摸摸小孩的头,说了几句鼓励他的话,那孩子果然安静地站在妈妈面前吃起饭来。

看着阿媛和她的孩子,我又想起刚刚见过的那位年轻妈妈。我跟阿媛谈起她托付的事来。阿媛听了笑着说:“你是说阿香吧,她真是疯了,见人就问能不能为她带孩子,她有钱。好像别人都没处挣钱了——”阿媛那张嘴说起话来会没完没了。我打断她的话,问她怎么认识阿香的。阿媛一听,两只眼睛立即露出兴奋的光芒,她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絮絮叨叨地向我谈起阿香来。

“阿香跟我住一条巷子里。我们租的是二百元的房,她租的是四百元的房,一室一厅的,她带我去过她那儿。她才十九岁哩,就做了人家的小老婆,那个人虽说是个小老板,可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四十几岁的人了,黑瘦黑瘦的,怕也是没有多少钱。要是很有钱,该为阿香买一套房你说是不是?阿香不知怎么就跟了他。生孩子时他才给租了那套房子。我天天都碰上阿香,可十天半月也见不到孩子他爸的面。听说他的大老婆厉害得很,他来了也不敢住一晚,只是给阿香放些钱就走了。唉,可怜了阿香,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疼娃娃,见人就问能不能给她带孩子,她有钱——她能有几个钱?”

我前几天散步时听阿媛跟她的老乡谈话,知道来这公园的女人中有些是站街女,有些是被别人包养的二奶、小三。没想到才隔了两三天,我就碰到了一个。阿媛说完阿香的事,就拉着她孩子的手去幼儿园了。我抬头再次环顾四周,荷叶上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发散出五彩的光芒,小鸟儿在枝头蹦来跳去,快活地嬉戏。那些晨练的人们有的开始往回走,有的坐在石椅上休息。公园里已经没有阿香的身影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又一次碰见阿香,她的孩子正在水泥台阶上爬,她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说的全是他们家乡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但从她的声色上可以看出她仍然是很烦躁的样子。那孩子捡起一枚叶子要往嘴里送,阿香立即跳过来一把扯掉,还厉声喝斥孩子。孩子可能已被她这样喝斥惯了,并没哭,只是望着母亲的嘴露出一幅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 秀

我初到岭南,开口说话时往往被当地人当作河南人。的确,除了大弟的工厂,我在别处很少碰到甘肃老乡。普通话就是以中原方言为主的,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

在岭南这块热土上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在出力流汗,各地人有各地人的赚钱方式。浙江人大多是开大厂的。湖南离广东近,在岭南生活的人很多,各行各业都有。江西人在岭南办了很多小型加工厂,全家两三代人过着动嘴赚钱的小资生活。四川人最多,遍布大街小巷,干啥的都有,上至大厂里的老板,小到街道上捡垃圾的,他们就像小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似乎每块土壤都适合他们生长。河南人不少,主要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在岭南,建筑是最苦最累的活计之一,但也是最赚钱的工种之一。万科公司的很多建筑工人据说来自河南。

阿秀是一个建筑队的成员,原名似乎叫宋秀芳,但在建筑工地上,人们都喊她阿秀。阿秀中等身材,黑红脸膛,罗圈腿,头上顶一块蓝色方巾用来遮阳,褐色的衣服不知是本色如此,还是被泥水浆成了这个颜色。最显眼的是大热天,她常常穿一双高筒塑料雨靴。在岭南这样的热带地区,人极容易因潮湿患上脚气病,不知阿秀的脚怎么承受得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二弟家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有时候背水泥,有时候两手提着二三十块砖往脚手架上送——那么重,见过她的人都说,一个男人也很难挑那么重的砖,何况她一个女人家。阿秀却像没事人一般,天天干同样的活,也没听见她喊累。由于方言相近,一来二去,我们便熟识了。她见到我时,常常以“老乡”相称。

一天早晨,我路过她工作的工地时,工人们正在拆脚手架,阿秀不是很忙,我笑着问她:“你咋不找轻松点的活做呢?”附近有很多服装加工厂,招聘信息贴得到处都是。“老公跟我在一块儿啊。他不让我去别处。”阿秀深红色的脸蛋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说完这句话,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忙碌的身影。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浑身精瘦的男人正低头拆卸脚手架。

“干这么重的活累吗?”我又问。

“习惯了。”阿秀说着就聊起她的工作来。她已经跟丈夫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五年,这一带二三十幢小洋楼上都沾有她的血汗。她说,这幢建成了,附近又有一处已经开工,她还要继续干下去。果然,过了几天,我又在别处见到了阿秀,她正背着一袋水泥攀着脚手架往上送,她的上衣挽在裤腰,露出里面的红体恤。那体恤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背上,背部的红已经变成了紫褐色。

那时炎阳高照,在没有空调和电扇的房间,不出力也会汗流浃背。在那些装潢精致的小洋楼上,可以看见一些当地人站在明净的玻璃窗前眺望远处的风景,目光偶尔掠过攀登在脚手架上的建筑工人,没有任何表情。阿秀不知道自己亲手建成的小楼,经过装修变得多么富丽堂皇,里面的陈设应有尽有,将会发生多少她闻所未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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