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话_经典散文_.

梦 话
  
       空气很重,雨滴在周围游弋。远处的山峦显出渺茫的样子,雨水濡湿了地面的尘土、烂泥,和那么多一世世积攒下来的那么多人人不能放弃的心酸。花花在这样的天空下,找个地方埋头睡下。我本来也是想睡一觉的。然而却想起了一个遥远的人,想起在网上一次次看到的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我之间的信任,还有夏日雨水一般潮湿而疯狂的倾诉,它混合着两个不同世界成长起来的不同生命的痛苦、迷惘与卑微的叹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忘了这个人,偶尔在文字中闪现与他有关的三言两语,也是背向现实、超越时空的风景的描述。一年前得知他身患重症,我曾数次走向邮局传递去我的一点心意,心中涌动的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感动和祝福。只是这些。亦极少与他再有联系,生怕扰了一个需要休息的病人。而且说什么呢?这些年里,对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诉,我越来越感到惶惑和可疑。当一个人成长之后,内心的言说和他的所有秘密都只能珍藏于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不再需要倾诉,也渐渐遗失了信任,和倾听的耐心。
       这一季雨水那么多那么多,很多细碎的语言也这般滴滴落在脚下,踩过就踩过了。即便如此刻这般一字一字敲下,多半亦只是文字本身梦幻般燃烧的激情,多半亦只是写者突然被抛入一段时空记忆身陷于无限扩大的偶然的感觉,它与一个人反身观照的清醒事实,或许并没有多少关系吧?

       我不清楚生活中具体的他是谁。在三清湖旧事中我的笔尖越过了这个人,他的苦难故事和悲剧性的性格,与清澈美丽还有点点浪漫忧伤的三清湖畔格格不入。他与我讲述的一切深刻而厚重的成长史,赠送与我的诗文和画作,我都视为传奇,或者视为梦里的事。偶有疑心他所言之真伪,然而谁会去考究一个现实之外的人物呢,倾听就好了,这来自时间之外生活之上的声音,和他传奇一般的经历,令我既感动又匪夷所思。就像一种奇异的根须,穿过我二十岁单薄的年龄土层,伸进来,伸进来,指给我看土层下面的世界。我那时不见得真能听懂多少,但是我喜欢他的故事和他文字语言里面的氛围,因为它们深奥、遥远,而且悲哀。
       我也好奇自己在这一场梦境里与他倾诉了些什么,我做过许多的梦,醒来时模模糊糊,能记得的只是梦的局部,碎片——它们多半没来得及在时间中汇成清晰的表达之流,就被我毫不吝惜地扔弃了。总而言之,每一次收读他的来信或是与他写信,我或许只是在向梦幻中的世界靠近,并且情不自禁用笔墨塑造自己,述说着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孩不同的侧面与心境?我甚至天真地猜想,他的传奇故事是否亦如此诞生?
        许多年过去了,他的书信他的影响已从我的生活中淡出,我也长成了我现在的样子。我想,他就这样在我的梦境中应时而来,又随梦而去了。就像从小说的某一页中走了出来,与我相遇,又从我身旁走开,回到他自己的章节里去。人世间的相遇,能如此亦无遗憾。所以并未有多少牵挂。然而,他还是再次出现,带着现实生活中一切真真切切的悲酸苦难,还有他的欣慰和自豪——他耗尽生命的油灯,创作的一系列故都传奇著作。
        那是2012年的深秋,网上传出与他有关的消息,说某城的某作家用了十年的心血,隐居一座城街头窄巷的陋室,为一座古城写了一部煌煌九卷本的故都传奇。传奇写完后,该作家被诊断为癌症晚期。聚焦的镜头一时对准了这个长久浸泡于生存之苦难的的人,也挖掘出他曾经就读某著名高校师承名门的的光辉历程。热心的记者一一清点他数年来的所有历史文化著作,并道出了这些著作背后作家极为坎坷莫测的人生遭遇,和他艰难的生活处境:他家徒四壁的家室照片,长年患病的妻子,大山一样沉重的巨额医疗费用……当地文艺界的人士也纷纷以文化人应有的尊严和道义撰文发布消息赞美这位深陷危难的作家,并且向社会发起了一场捐助救援的活动。
        经由记者热心报道、友人动情悲悯讲述的关于他的传奇,远不如他当年自己在书信中情不自禁倾诉出来的那般迷人。然而,危难中相互救援的故事比一个人的传奇人生更让人深深动容、敬仰和震颤。在后来公布出来的消息中,我看到捐款救援名额并不多。没多久,那条消息停滞不动了,未曾有更新。
        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更无法体察他现在的处境,也无从想象他长年以来的悲苦,以及创作世界带给他的幸福。我相信,有一天,那座城的人们将会纪念这位作家,列出这位作家的年表,人们将详细介绍他的系列古城历史著作,赞美他是一座古城的文化功臣。而在所有的介绍中,人们也许会省略掉他在某个敏感年度的敏感事件,而某一年所发生的事件是不是这位年轻的北大学子走向他悲惨命运的转折点?
        我没读过他的故都系列著作,那些文字不属于我,他亦无法再次通过文字的灵魂走向我,成为我生活中无形的隐秘居住者。我惊叹的是,这个人,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在生存的重压和夹缝中,以这么大的耐力与狂热持续不断地去书写一座城的故国往事,那是他越过现世的风景看到的心中旧河山?为了谋生,数十年来,他的指尖从未有过停息,用各种化名写稿,写专栏。他这回坐在椅子上的时间的确太久了,十年,这十年里,他要忍受生活的极度困窘,妻子的巨额医疗费,还有已经严重耗损透支的孱弱身体,只为了硬生生用手指敲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纸上帝都城池?那些园林、琼楼玉宇、寺庙楼台,对,他还要敲出石头的棱角与寒光,敲出那些苍老曲折的树杆,以及盘山小径……他是否如雕刻师一般小心翼翼的雕刻出自己内心的图案?其间的转折与喷涌,快乐与悲情,当然,帝都的传奇还要有故事——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到哪里落下最后一笔?在经过多次焚烧,重创后,故事结束,人物灰飞烟灭,而城池以另一种面目抵达今天……
        那是多么遥远而恢宏的一个世界,与他现世身处的陋室和窗外的胡同窄巷,以及不远处的阳光大道和楼层完全格格不入。当他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他倒下了。他一定已经走到了世界尽头,他看到并写下的风景,人们称为一座帝都的传奇。而他自称是他生命的绝唱。

       我在千里之外,听闻了他的绝唱。滚滚红尘中,他一次次受到命运的诅咒和威胁,又一次次逃离出来,如荒野草芥一般寄生于这一世的尘土,却以语言的波涛汹涌倾诉着他生命的热望,倾诉着他隔尘绝世的痴梦,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无法触摸的另一重时空。他文字中到底掩映着多少的荒芜与丰富,绝壁与彩云,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早春,他在医院里曾给我写过一封小信。他说,我好像看见,一个秀丽的姑娘从山间飞过。我想了想,他看见的其实是一件秀丽的旧裙衣飞过。

2014-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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