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炉头_经典散文_.

炉头是浙江一个小镇,这个名字最初与火无关,但它最后的转变确与火有关(网上搜索得知)。这里引用一小段:昔时此地遍长柞树,故得地名柞溪。明代时有沈氏自吴兴(今湖州市郊区)迁来,开设冶坊。后产业渐大,除在近地设店销售外,还在外地各大商埠营销。其时镇之两端,炉火熊熊,昼夜不绝,地名亦因之渐称炉头。
要去炉头的头天晚上,和小姑姑说一些道别话,和大姑姑拉拉家常,再和我美丽的表妹开几句玩笑,第二天一早雇来一辆三轮车准备去炉头。
走之前,我的朋友糖鸡屎十分舍不得我,特意拉着我的手不让走,做出要和我生死不离的样子,虽然洲泉与炉头也不远,但她觉得我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见不着面了。我看见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只是红,终究还是忍住不落泪。
(关于糖鸡屎,我最记得的还是关于她说的一段笑话,那段笑话是她自己的经历:第一次去洲泉(16岁),她在车站给他父亲打电话,电话拨通了好久听不着声音,她很着急,而那守电话的女人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那女人指着唐鸡屎手中的电话说,你把电话拿反咯。她才把电话倒回来,才听到他父亲“喂喂”的声音。
这个笑话她当时没好意思笑,回来讲给她父母才笑的,后来又讲给我听,又笑了一场。)
糖鸡屎是能吃苦的乡下姑娘,粗麻花辫子永远长长地挂在背后,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长年穿着朴素,又是天生有“衣架子”的人,穿什么都好看,说话轻言细语而不失幽默,和她逛街或闲聊,最使人快乐。
(糖鸡屎后来嫁到我的家乡,并且是我们赶集必须经过的村子。)
她终于还是放我去了炉头。
载我的三轮车速度不快,车子大概使用很久了,偶尔遇着上坡的地段险些爬不上去。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抽烟,还要顾着和我说一些闲话。
——“那水田原先种的藕,后来不是了,种了一大片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见也没见过,”——“那田头一到掏黄鳝的季节就有人掏黄鳝,全是外地人,哎哟哟,你们外地人真好吃呀,那田埂搞得像老鼠打的洞。”——“对了对了,你吃不吃黄鳝的啦?”——“你家哪里的啦?”——
司机的闲话真是闲得和水田里掏黄鳝的人一样了。我指着那一片宽田告诉他,小时候也喜欢掏黄鳝,有一次掏着一条小蛇了,我看那蛇长得和黄鳝没什么区别,拿回家给父母看,父母慌慌张张把它从桶子里泼出去,差点没打我一顿。
司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说我笨。我不承认。
说笑完了,炉头就在眼前,司机搬下行李,还帮我把行李扛到事先租好的三楼门口,拿着我付给他的七十元钱,走了。
我租的是炉头乡间的旧房子,房东一家早就搬到炉头镇上去了,他们在镇上买了新房,一个月回来收一次房租。房子只有三层楼,底楼不住人,大门左边的一间房子放着农耕的用具,小门没有上锁,半开着,大概土地也承包出去了吧,这些闲置的农具都生着锈。
楼层里住着其他一些住户,天南地北,见着我从楼道经过只伸头看一看,看完又把头缩回去。如果在乡下,这时候如果伸出一只脑袋,是一定要问一问:“你吃饭没得?”
想起来有点可笑,乡下人整天除了问“你吃饭没得?”便再也找不着别的新鲜话。但也有灵活点的人,比如我的奶奶,她如果看见有外地人扛着什么东西汗水滴答地经过村子,正好在路上遇见,那她一定会问人家,“吆,闷闷吆(口头禅),你去哪点?扛这样重的东西。”
人家还没喊累,她先替人家累上了,于是请那赶路的到家中喝一碗凉水再走,要是饿了,又在火塘里烧几个洋芋给人吃了再走。
现在我流落他乡,奶奶如果知道她的孙女在外没有人问一句“吃饭没得?”不晓得要怎样难过。也无所谓了,从我进城打工就逐渐明白,城里人住在同一栋楼十年八年不打一声招呼,一辈子不晓得隔壁住什么人,都太正常。城里人不同乡下人,城里人玩乐的地方多,要结识的朋友不一定非是自己的邻居,乡下人不同,转来转去就那几家人,你不结识自己的邻居,你结识谁去?
我把行李搬进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木床,一张旧桌子,一根长木凳。再没有别的了。由于家具少,看起来房间空荡荡的,宽敞敞的,一个人住这样大的房子,感觉自己太奢侈。好在房子因为处于乡间,房租不贵,一个月八十元,加上电费也不过百元,吃水不要钱(因为是井水)。
三楼就两间房子,我住一间,我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二楼也是两间,一间空着,一间已租出去。房子是转角楼形式的,连着三楼右边的楼梯拐个弯,又是两间小房子,两间小房子里各自住着一对夫妻。我隔壁这对夫妻和转角楼上的两对夫妻都是云南人,他们是亲戚,有时候在我隔壁说说笑笑。
一楼空着的院子里是一口老井,井边放着铁桶,桶上拴着绳索,那个矮胖的滇籍男子打水熟练,先灌一点水在桶里,拉着绳子将桶子放到井里一摇一晃,等到水装满桶子,两三下就把桶子收上来了。
我有时候晃半天也打不满水,他若看见,必要过来帮忙。他一脸的和气,与他的妻子一样,总是笑呵呵的。我和他们成了朋友。
房子的前面是一条人工河,夏天蚊子极多,阳台上又要做饭,真正剩下的一小段阳台两家挤着用。他家放一盆栽葱的盆子,我放一盆仙人掌;阳台下摆两根凳子,我和小胖的妻子时常坐在一起织毛线。
厕所是江南的古老厕所,它像传说一样躲在五道月亮门最后一排杂物房子的角落。去厕所要经过月亮门,门的两侧又是放杂物的小房子,靠着井边的一间是厨房,锅灶还在,水龙头早就坏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房子因为不用,电线已经老化,装了灯泡也不亮,光线暗淡,最里面的一间还供着主人的祖先牌位,牌位前站了装着燃香的灰土罐;不定期的,那主人会悄悄回来烧一些纸钱,插几炷香,又悄悄离去。谁要是夜间去厕所事先不知道情况,看见那屋子有香火一闪一闪,一定会吓得厕所也不敢上,赶紧跑回来。
厕所还是要上的,就算真的有鬼,也不能阻止人上厕所。
大着胆子夜间打了电筒去,一道一道的月亮门闪过去,总也不敢回头看后边,害怕一回头就撞见《聊斋》里的女鬼。在这样害怕的时刻,能想到的只会是女鬼,不会是《聊斋》里清风瘦弱的书生。
我如果夜间想去厕所,又实在害怕,就只好硬着头皮去敲小胖夫妻的门,让小胖的妻子陪我一块去。两个人去也是怕兮兮地,不能一前一后走,要并肩走。
我后来跳槽去了小胖夫妻工作的那家羊毛衫厂,又是同行,又是邻居,又是半个老乡,关系就像农村人形容的“亲上加亲”,好得和上辈子已认识一样。
门口那条人工河时常都是热闹的,最热闹是在夏天的一个半夜,只听见嘭咚一声水响,随后就听见一男子叫“救命”。半夜三更叫“救命”很引人遐想,我赖在床上不敢出去看,怕那水中站着一个漂亮男子“救命救命”的喊,而他正是一个男鬼,你走过去很快就淹死。
那“救命”声惊醒了许多不怕淹死的邻居,旁边很多房子里的人都起来了,电筒光一晃一闪在窗前,我想这回应该不是水鬼了,赶紧爬起来看。
小胖夫妻早已起来,正扒在阳台的石柱子豁口上看。
水里果真站着一个男子,不过他肯定不是鬼,哪有那么狼狈的鬼?他全身湿漉漉的,站在一辆车子的顶盖上,那车子已经完全淹没在水中,所有的电筒光聚集了照在一个点,才看清那白色的盖子躺在水下,他又站在水上,好像他会轻功了,能在水上飞。
男子说他喝醉了,拐弯没拐成功,直接冲进桥下的水中。此时酒也醒了,不停地请求岸上的人帮忙。被他吵醒的人都没了睡意,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又跑回去找东西来救他。小胖也跑下楼去,他实在同情水中的男子。小胖在底楼左翻右翻,终于翻到房东的竹梯子。
竹梯子根本够不着男子,小胖又把它抗回来。最后实在也找不着东西了,小胖干脆站在水边和那男子闲扯。
“你游过来呀。”
“不会水。”
“旱鸭子啊?”
“嗯。哈哈——”那男子笑起来了。他的笑声好像灌了水,听起来“咯儿咯儿”响。
男子终于被救上来了,他借了手机打电话,也不离开,就守在水边陪他的车子。
人救上来了,已没什么看头,人们逐渐散去。
第二天吊车来了,那白色的车子被高高吊起来放在拖车后面,壳子变形了,不过轮子还能滚动,还能滚动就行,男子很淡定,随着“车队”走了,那辆破车“咔兹卡兹”拖在后面。
小胖从楼下上来,他妻子洗着碗警告,以后少喝点马尿,不然也要站到那地方,她指一指水上。
车子打捞走之后,门前的人工河又恢复平静,偶尔有捞螺蛳的人提着桶子沿着河沟经过,也是悄声就过去。看人家捞得那样起劲,我们也去捞,不过河里不仅有螺蛳,还有水蛇,蛇肯定也分会水和不会水,那岸边草丛里躲着的就不会水;有时站在桥上看哪里可以捞螺蛳,没看着螺蛳倒把水蛇看见了,看见水蛇赶紧避开眼睛,把眼神一抛抛到岸上,不巧正抛在岸上一条滑溜溜的花蛇身上,它不会游泳,但它会挨着水边歇凉,只是歇凉罢了,但同样也会把人吓出一声尖叫,眼睛紧闭,脚板心发痒。歇凉的蛇卷成一团,像一副磨盘,令人想起小时候关于它的谜语:对门有盘磨,放牛娃儿不敢坐。
因为是给小娃儿猜的,这谜语便简单得很。
见了蛇,螺蛳就不必想了。会晕车的小胖,看见蛇就喊:“我晕蛇!”
春天的炉头地里处处是新嫩叶子的桑树,戴着草帽的乡下人拿着一把小锄头在桑地里栽一些小菜苗,偶尔有捉蝴蝶的孩子,也有站在地边什么也干不了只是习惯性张望的老者。
到了桑椹子可以吃的季节,那就不得了。下了班就和小胖夫妻骑着自行车去远点的地头采桑椹子吃。有时候也迷路,但瞎穿乱逛的又跑回租住的村子。谁说只有划着小船采莲才有诗意和乐趣,实际上骑着自行车四处采桑椹子更有意思,一个个吃得嘴巴乌青像中毒一般,遇着地头干活的炉头人,还要跟人家学一学栽菜,好像自己很快要定居下来,从此哪里都不去,故乡也不要,生死都要留在这里了。
桑椹子一过去,地头就闻着熟透的瓜果香,还有蔬菜的清香。本地的老太太天天挎着小篮子摘菜,豆角子,青菜头,红番茄,满满地填在篮子里,遇着熟人也会赠送一把豆角,或者两个番茄,这熟人当然不会包括我们,她只提了小篮子坐在菜场门口,面前摆一把小称,把她辛苦来的小菜卖一些给你品尝。价格比菜场的便宜一些,她会说,你们外地人打工不容易,便宜点卖给你。你也许不信,会暗想她的话也许只是推销小菜说的,但最后还是信了,并且感动得要命,她如果额外赠送你一把小葱,得拿了小葱赶紧跑,不然眼泪就要下来,会想起奶奶,想起妈妈,想起善良爱你的婶婶们。
都说浙江人老少都会做生意,但炉头乡下这些老太太,我看是不会做生意的,她不仅把她的小菜贱卖了,还要搭一把嫩呼呼的小葱给你。
到了深秋,桑树不绿了,瓜果蔬菜也收完,地里头又栽了别的东西。这个时节基本不逛地头,开始转向炉头镇的小街小巷。秋天逛街,不冷不热,走多远也不怕。
小胖争着要去买一条厚裤子过冬,还要一件无袖马甲穿在里面,他的妻子想淘一条冬裙,我想一团粗毛线织围巾。
炉头镇不大,沿着龙翔街道一条直路过去,有一所学校,一个酒店,一些小的羊毛衫加工厂,剩下的就是超市或卖杂物的小店。龙翔街的主道没什么逛头,去乌镇的车子要从这里过,去桐乡的车子也要从这里过,如果逛街选在主道上,那不是逛街,那是吃灰尘。
岔道里的小巷子最丰富,卖水果的或者卖花花草草瓶瓶罐罐的,再有卖小吃的和一些拖着衣竿子卖衣服鞋子的,最后还有一些剩下的角落地方不大,那就正好留给卖菜的阿婆了,他们把巷子填充得热闹而平民化,这里的东西便宜,卖东西或买东西的人都心情高兴,说话客气。逛累了还可以坐在巷子的河岸边歇气,吹着凉风,吃着零食,看着美景,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美,再美就要晕过去。
小胖来炉头街不下二十次,每一个小巷子都逛遍了,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他把我们领进一条深巷子,并在深巷子看中一条牛仔裤,他飞进店内,三下两下就弄来试穿。在光亮的试衣镜前,他摸一摸自己的屁股,说这裤子真合适,穿起来不显得屁股大,还要圈一圈腰杆,说这腰杆不粗不细再好不过,最后用手捋一下头发,做着风骚的样子。他妻子实在看着讨厌,过去推他一下,他才赶紧收住性子,问旁边站着直夸他穿起来好帅的漂亮老板娘,要她把价钱降一降。
老板娘“啊”了一声,做了个漂亮的惊讶,她开始诉苦,说她早上开门比任何一家开得早,收工比任何一家收得晚,进衣服裤子要跑好远的地方,人家有车她没有,得自己扛着大麻袋往运货车上挤。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有了。
小胖换下裤子,不看老板娘,他看着穿衣镜说,“我只有四十块。”
“多少添一点,四十块我卖不够本钱。”
小胖可怜兮兮地看着老板娘,好像他的眼睛里都是荒草,要让老板娘看到他荒草一样的眼神感动了,然后给他降价。
老板娘没有感动。她把裤子摊开在桌子上抹平,拿了衣架准备挂起来。她坚定了不“添一点”不卖。
小胖赖在那里站着,好像要站死为止。
终于站得腿酸了,他又说,我添两块钱吧,本来四十块钱买了裤子还剩五块钱坐车,现在我把自己的车钱添给你,剩下三块钱给她们坐回去,我走路。他说得都快要抹鼻子掉泪了。
“哦哟哟,受不了你们外地人,那么捡省干什么啦,一年也难得买几条好裤子,买好一点的可以穿很久嘞,我这裤子质量这么好,四十块钱买不到的,加两块也买不到。”老板娘很急了,她说得更坚定。
小胖的妻子也受不了死缠烂打的讨价还价,她添到四十五,说车不坐了,都走路回去。
老板娘想了一想,把裤子递给了小胖。她大概不是因为感动才卖,最有可能是怕小胖站在店里碍眼,这家伙模特不像模特,劫匪不像劫匪,讨工资的农民工也不全像,到底像什么,形容不出来。
小胖拿了裤子走出门,才拐进另一条巷口就抱怨,说他的憨婆娘不会看势头,这裤子四十二块钱可以买到。
“你准备站死么?”他的妻子做出佩服的表情问。
“怕什么,老子拉横机的,天天站十四五个小时,”他拍一拍腿说:“我站得起!”好像他不是去买裤子,而是去表演他站立的功夫。
巷子角落卖土豆的老太太已经铺开口袋摆好摊子,一把小竹凳子上坐着她三岁左右的孙子,祖孙二人就住在我们租住的房子后面,她们也是外地人,批发一些小菜到镇上零售。大概儿子媳妇都在上班,她闲不惯便带了孙子来卖点小菜。按照她自己的意思是“赚点菜钱”。
小孙子没有玩具可玩,就玩土豆,或许他也知道那是可以吃的,正拿了一个土豆啃着,口水流得像泥浆子,把下巴都污染了。小孩子很爱笑,也很爱哭,他的奶奶如果只顾着卖土豆不管他,他就站起来踢翻小凳子尖声大哭,还要把手里的土豆甩得远远的,只要把他抱起来或背在背上,他就不哭了。所以好多时候我们看见的,都是老人背着孩子在卖土豆,今天孩子心情不错,竟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玩。
我们买了两斤土豆,三块钱,因为是邻居,她又赠送了一个。老太太不善言辞,但脸上的笑容永远是亲切的。
逛完小巷子和菜市场,各人要买的东西也都买齐,坐在河边的石柱子上嗑一会瓜子,吹一会闲牛,才慢吞吞走路回去。从炉头街上走到租住的村子,要走两个多小时。先前买的东西还能自己提,到后来全都甩给小胖一个人扛。回去是沿着河沟走的,就当是散了一段长步。
到了冬天就不去镇上了,买菜只在临近的小菜市,小菜市五点之前还热闹,过了六点就收摊了。因为在羊毛衫厂上班的缘故,下班都在八点之后,所以小胖夫妻买菜都选在早上。我是很懒的,整个冬天几乎不怎么买菜,过完冬天回想一下,也想不出冬天都吃了些什么。
快过年时厂子差不多放假了,我们所在的厂发了一瓶金龙鱼菜籽油,外加一箱苹果,五十块钱,这五十块钱说“年终奖”未免寒酸了点,我们都叫它“安慰奖”。选在腊月二十六左右,老板会请厂里所有的工人吃一顿饭,吃完这一顿,老板就算对得起你了,来年要走要留,随你的愿,当然在宴席上他还是希望你继续留下来。
在炉头过年是和小胖夫妻一起过的,为了热闹,还请了三楼拐角上住着的另外两对夫妻,因为都在一个厂上班,大家已经很熟悉。小胖夫妻和另外两对都是壮族人,他们一旦说起状语,我就想撞墙,因为实在听不懂,我一教他们说彝语,他们也想撞墙,为了大家都不撞墙,只好使用标准的普通话。
小胖夫妻一早腌制的鸡鸭鱼肉都取下来泡在热水里,我买的啤酒和猪肉牛肉也搬出去搭伙,那两对夫妻买的菜类也洗好,一切准备妥当后,女的休息,男的下厨房。
饭桌上也是热闹的,好像坐在一起的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庭,外人如果看见了,也一定以为是亲戚。
饭桌上基本不谈关于家乡之类的话题,比如吃了一道很美味的凉拌“则耳根”,也不能说这“则耳根”和老家的“则耳根”味道一样,吃了豌豆尖,那就是豌豆尖,不要说这豌豆尖不如老家的鲜嫩。喝醉了就无所谓,那就可以随便说,甚至可以抱着酒瓶子痛哭,至于哭的理由,随便你说。
小胖喝醉了是不会哭的,单是话显得特别多。他妻子的酒量很大,半瓶子白酒喝下去,没事。但是过年的时候酒量似乎小了些,好像这酒只有在过年能醉倒她。一顿饭吃完了,碗筷不用收,都醉了,收它做什么。趁着醉意,小胖会插上音箱,放一盘歌碟,拿了话筒又唱又跳,就算那水桶一样的腰身扭起来不怎样好看,但在酒精作用和夜晚的灯光作用下,好像这舞姿也美妙起来了。
小胖跳完了舞,就必须要唱一首歌,这首歌是他唯一喜欢的,喝醉了酒跟不上调子也记不多歌词,这没什么关系,他可以反反复复唱记得住的几句: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
他唱到“来呀来个酒啊”的时候,就把酒杯子举起来往嘴巴里灌一口。那边上的两个男人,也会往嘴里灌一口。只有小胖的妻子,她听到“东边我的美人”时有点不高兴,因为她搞不清这“美人”是不是指她,所以迷迷糊糊也举着酒杯子灌一口,瞪着眼说,美你个头。
闹到半夜酒醒了,酒醒了就开始往家里打电话,不管家人是否睡觉,反正这电话怎么也不能熬着等到天亮再打。打过去总是有人立刻就接听,好像那边一直等着这个电话,等到半夜也在等,终于等到了,于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终于说话了,问的竟是有没有做好吃的,有没有买新衣服等等。那边的人大概也忘记了,这一群人早就长大,都能在江湖上跑来跑去,但那边还是把这群人当成小孩子,担心这群离了爹妈的孩子吃不好穿不暖。
打完电话又继续喝酒,不喝酒干什么,困意不来,天还不亮,那就继续喝,继续唱,小胖的江山美人终于跟上了调子。
年是醉过去的,至于快不快乐,我想还是快乐的吧。
过完年没有继续留在炉头的意思,但又不知道去哪里。小胖提议去桐乡,那两对夫妻提议去嘉兴,我想去乌镇,小胖妻子想去杭州。最后还是一致同意去桐乡,因为小胖说桐乡的羊毛衫单价比炉头高。
房东来收最后一个月房租的时候,表示很希望我们留在炉头,说房租可以再减十元,减十元就是七十元一个月,在桐乡七十元租不着房子。
没有一个人受到房东的感动留下来,这一群漂泊惯了的人,行李都打包好了,三轮车也叫来了,就等着付完房租奔向另一个地方。房东摇一摇头,大概是伤心这一群没心没肺的人住了他的房子一点也不留念。
留念了的,在车子开离快要看不见房子的那一刻,我们都伸出头看一看,说不出话。要说的话都哽在喉头。
三轮车开得很快,但我还是看到炉头地边的桑树开始发芽。那群戴着草帽的农妇又拿着锄子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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