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祭日(2016年8月2日拾荒者纪实)_经典散文_.

  傍晚很快就来临了,屋前那颗杨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它们还有很多话要说。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不仅仅是麻雀们兴奋地说着唱着,心中的秘密随着一道道霞光一起播放,就连天边的云彩也露出不俗的身段来。它们像一条条绛红色的彩带,一边轻飘浮在离西边天际线附近,一边打着结。和这院落里架子车上捆绑硬纸壳的那根红飘带不同,一点也不紧张,整个是一副无所欲无所求,就等着夜幕快快降临,在你也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的夜色中慢慢睡去。
      
  夜晚就这样降临了,降临在燥热的边陲小城。酷暑让一切都处于昏昏欲睡状态,似乎也在提醒着人们把一切高兴和不高兴的事儿暂时搁置起来。夜幕下的这个院落弥漫着一种孤独的情绪。女人在院子里拢起火,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再加上灶膛中的火,这样的热度可想而知。火苗已经很大了,女人还在往炉膛里添柴禾。柴禾在啪啪作响,灶台上却是漏一个大洞铁锅,火苗从锅底窜蹿了出来,原来铁锅里没有放任何东西。锅台边上放着两个包子,嗯!是两个,是一对儿。火苗在锅里跳跃着,似乎火舌在用活跃的肢体语言说话,看它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足以包容下世间一切的不愉快。
  
  这锅漏了,女人比谁都清楚。前几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那天中午,小青狗被邻居打死在后院,后来男人把小青剥了皮放在锅里给炖了,女人知道后也来不及了,她捡了一块大石头砸向炖着小青狗的铁锅,把铁锅给砸破了。锅里的小青狗吱吱地冒着香味。女人只好捂着鼻子,虽然很香,但她不愿意闻。她无法接受自家的小青被炖的事实,无法割舍下小青狗,毕竟小青狗陪着女人度过两个月的时光,期间带给女人很多蔚籍,这精神上的安慰赛过许许多多人间的美味。
  
  女人伸出左手指,认真盘算起来。她再次确认一下今天是不是弟弟的祭日,可怜的弟弟在2015年的今天修建市实验幼儿园的时候,中暑后死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那年天小城奎屯真的很热,温度有四十多度,虽然政府部门提醒过户外建筑工地调整一下作息时间,可是悲剧还是发生了。
  
  女人站起身来,她想看看从锅底冒出的火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长着鼻子耳朵。几天前小青狗就是从锅底漏进火中的,几天过去了,小青狗应该也安息了吧!女人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从锅底升起来的火苗了,也许就是小青狗的化身。今天是弟弟的祭日,这灶膛里的火也当做给弟弟烧纸了。女人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回来的,小青狗一定会带着弟弟回家来的。看到了锅中的兴奋的火苗,以为是弟弟在火苗里现身和自己说话。姐弟间借着锅里在交谈,这样直接,相比那飘忽不定的托梦来得更说更温暖些。
  
  女人用这样的方式祭奠弟弟,也处于无奈。一是家里没有什么钱,二是女人很少上街,不知道哪里有卖黄纸的,这灶火不是很灵验吗?女人看着锅中的火苗喃喃自语起来。弟弟啊!姐姐想你,自从你走后我就一直瞒着咱父母,当时只是通知了老家的小妹。小妹寄来伍佰元钱,也没有来和你见最后一面。你知道家里的父母都瘫在床上,身边不能没有人照看。
  
  女人用手拖着下巴,眼含泪花。一阵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接着说,可怜弟弟啊!你撇下了年迈的父母,撇下了媳妇和孩子。你的孩子才六岁,整天喊着要见爸爸。说着女人开始责怪起自己来。我不该把你从老家接过来,在老家务农,你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是一个不孝顺的人,没有能力在父母照顾他们。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老家的孩子。说到这里女人呜呜地哭起来。
  
  哪个女人不希望和父母以及孩子生活在一起?自从来到奎屯,女人日日夜夜都想念家乡的亲人们,她越来越想回到老家去。男人五年前孤身一人来到奎屯做泥瓦匠,后来累坏了腰,只能在靠着捡垃圾过活。在中兴农贸市场建起来之前,男人还在这里搭建了一个地窝子,赖好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后来建立市场,地窝子给拆了,男人只好来到这个院子。市场就在附近,每天都有很多垃圾。男人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就会老家就把女人接了过来,捡垃圾的一年来,日子过得去。
  
  天色一点点黑了下来,还没有黑透。天还是那样闷热,原先锅底跳动的火苗已经不知去向。灶膛里还有火苗在攒动,不过已经显现出疲惫的样子来,很久才肯挥舞一下。不过随着夜色降临的节奏加快,灶膛里的火看起来越发红了。女人望着灶膛里的火,她喃喃自语道,弟弟啊!你真的吃到了姐姐给你做的饭,看你都把锅里的饭吃完了,姐姐高兴。但愿女人说的是真事,她弟弟没有走远,这会儿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正品味着姐姐送给他的人间烟火。
  
  一道红色的微光在院子门口偶尔亮了一下,不久就暗淡下去。时而悬浮在半空中,时而在低矮处划出一个弧线,仿佛被神秘的意念控制着。当微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就像是镶嵌在黑夜大口中的一枚红豆,被黑夜玩味着,不舍得丢弃。
  
  女人没有注意到院子门口发生的事情,她弯下腰往灶火里扔了一根木棒,火苗又一次伸进破锅里,不停打着转儿,肆意舔着尖利的锅底,如家犬一样,撵着自己的尾巴,一圈,两圈地转,尽情地撒着欢儿。
  
  从院子门口传来几声干咳声,女人下意识往门口看了看,冲着院子门口喊。东风,你是不是又在抽烟,看你咳得。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天都黑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好害怕。
  
  男人回道:这不还在整理卸垃圾么。男人还要说些什么,他嘴里叼着的烟发出红色的警示,把男人满肚子的话儿给截住了。男人早就回来了,他一到了院子门口就听见女人在自言自语。他知道女人在给离世的弟弟说话,有些话憋在心里会更加痛苦,说出来会好些,哪怕只是说给自己听。没有钱真是不行!没有钱女人就无法抚养父母;没有钱女人的弟弟才会从老家来到这个小城市讨生活;没有钱小青狗饿得受不了,才会冒着风险偷吃邻家的小鸡,落了个惨死的下场。现实就是这样,一句话两句话怎能说得清。
  
  男人一直在院落外面徘徊,他没有劝女人不要再想弟弟。男人没有能力挣到更多的钱,来改善眼前的生活状况,他只能耐心等着女人诉苦,等女人情绪好一点,再回到院落里。自从前几天把小青狗炖了,夫妻两俩就闹上了别扭。男人很郁闷,本来是一番好意,想着让小青狗给女人补补身子。可是,女人念旧的心思重,情急之下还把铁锅给砸了。这些天来,两口子没有说过几句话,男人的烟瘾更大了。
  
  晚饭过后,男人像往常一样,把院子里的垃圾运到收购站变卖。院子里的垃圾白天时已经被女人整理好了。啤酒瓶整整齐齐码放在房头,瓶口一致冲着院子北面的大路。硬纸壳一摞摞都捆好了,堆放在菜地边上。每天把垃圾运到收购站换些钱,接济第二天吃饭的花销。另外,男人喜欢喝酒抽烟,身上还得留些零花钱,这个女人是默许的。
  
  男人吸了一口烟,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面额都不大,一块两块的。借着路上的灯光,男人低下头数起来,这个时刻对男人来说是愉快的。钱分为两下子,大头要交给女人,小头留着买烟酒。自己对烟酒都有隐了,这部分零花钱眼看着一天天在增加,男人觉得有点亏欠自己的女人。白天一个人在街上转悠,寂寞时男人就想吸口烟,有时还喝口酒。遇到同行或者老乡,男人还须抢先递上一根烟,客套一番。这样做是必须的,这可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路上的行人很少,灯光播散着孤独的情绪。男人还不想进到院落里。听到女人的一番诉苦,男人心里不是滋味,心中有说不出的痛。这样的痛和原来就有的痛叠加在一起,释放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压抑感。然而世界之大,还找不到倾述的对象。男人漫无目的走向相对敞亮一点的地方,由着本能的举动大概就是最好的解脱方式。灯光把绿色的树木照得发白,干净的街道上泛起黄色的反光,看久了,心里自然感到暖暖的。
  
  十字路口转角处的草坪上有两个男子,一个男子带着安全帽,正在看手机。另一个男子把安全帽丢在一边,也在看手机。男人心里有点羡慕他们这样悠闲,他想上前递上两根烟,和他们拉拉家常。可是那两个男子头也不抬,好像身边的男人不存在一样。男人停下脚步,站在离他们五六米的地方,扭头望着路面。他感到这两个男子不是河南老乡,竟然无视自己的存在。很快他的这种感觉就得到了验证。一个男子对着手机用甘肃话在视屏,甘肃话听不懂,可是男子断定这个男子正在和远方的妻子交谈,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第六感觉。
  
  男人刚来新疆的那会儿,也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他对安全帽有着特殊的感情。男人时常会想起来那段打工的日子,还把有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滋有味地讲给自己的女人听。那时男女工友们吃住都在一个大工棚里,有几对夫妻的床离单干户稍远一点。夜里布帘一拉就隔出一个私密的空间,夫妻过生活的时候势必还会走漏些风声。男人来新疆之前就结婚了,还不止一次。有了孩子,每次夫妻亲热都是要等到孩子熟睡之后。这工棚里住着很多成年人,即便是眼不见心不烦,可谁能放得开?这样的日子确实很煎熬,不过,习惯了也就自然了。有时白天下大雨,工地停工,那些夫妇抓紧时间交流一下感情,一点也不避讳同屋的年轻工友们。
  
  来到新疆好些年了,男人一直都没有买手机,按说也该买上一个便宜点的手机,有空可以和老家的亲人们联系。可是,不知到为什么,男人就是不肯配手机,是害怕和老家人联系吗?
  
  两个年轻人各自忙各自的,男人没有进一步试探着接近他们。他想,他们之间的疏离感不光是来自自己一身破旧的衣服,也不是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那条无形的代沟发挥了作用。男人撇撇嘴不再想下去,将手上的两根烟重新塞进烟盒里,悄然离开了。
  
  一边走着男人一边小声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可是赶上高科技了,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仍可以看到自己远方的妻子或其它亲人。再怎么看见有什么用呢?不如像自己一样把妻子接过来,整天都在自家的院子里,看得见摸得着。
  
  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他心里的怨气还没有散去,几天来他被女人误解,心里憋屈没有地方说。有时会一根根抽烟,心里的郁闷会释放到烟圈里,光靠这点烟圈来化解,也太慢了。哪里比得上女人家,有啥事都说出来或哭上一场,大气就散去大半。刚才不就是嘛!女人在院子里哭诉,这样就对了。
  
  男人不想让夫妻感情产生裂痕,他把女人接过来一起生活这一年来,一切还比较如意。这是相对而言。男人心里始终有一个结,想把女人的病治好了,一起在外面做些事情。

    这些年来,男人对头戴安全帽的人就是很在意,这种在意大概是自发的,不由自主的。
  
  去年九月十四日的下午,男人路过中心农贸市场东门的时候,看见一对打工夫妇在偷摘街边树上的苹果。当时那个男人爬在树上,把苹果一个个装进塑料袋里,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在地面上指挥。
  
  一个城管冲着树上的男子喊,动作轻一点,不要把树枝搞断了,不要把苹果摇下来砸到树下的汽车了。城管面带微笑,她的语气中没有带任何谴责的意思,反而有些同情和引导的意味。沙湾街地处闹市,不知为何街道两边种了很多苹果树,每年九月中旬苹果熟的时候,一部分苹果落在林带里,园林部门没有闲暇顾忌这些落了地的苹果。地上的苹果往往被市民捡走了,可树上红红的苹果的确诱人,经常有人爬到树上采摘。这样免不了会毁坏树木,可是苹果被人吃掉总比烂在树上好,这个道理谁都懂。
  
  男子带着安全帽,爬在树上,正往塑料带里装着苹果。他似乎没有听清城管在说什么,他矫捷的身手忽然间慢了下来。男子看看树下的媳妇,他要从媳妇的表情上去猜测城管话中的意思。一个不下心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他的身子在树杈上晃悠了几下。
  
  树下的媳妇看到了,面露惊慌之色。她回过头来,再次确认一下城管的意图,城管站得比刚才稍远一点,仍旧满脸堆着笑意,笑得很自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媳妇放下心来,她冲着丈夫喊:多摘一些,分给工地的老乡们吃。
  
  男子没有听从媳妇的话,他匆匆下了树,快要抵达地面的时候,男子停住了。他把一袋子苹果递给媳妇,然后从树枝间观察着城管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城管并没有太在意自己的行为之后,就跳下树,迅速骑上摩托,带着媳妇扬长而去。
  
  那天,男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这对夫妻。他的目光中露着一种羡慕的光亮,他是不是在羡慕这对夫妻,每时每刻都可以在一起。遇到棘手的事情共同协作解决呢?男人白天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间转悠,陪伴他的只有那个不时会发出叽叽声的架子车。不管怎样,男人那天就是愣在那里,很久很久。那个时候他的思想也许是凝固的,什么都不想,光靠想又有什么用呢?男人就是想到和自己的女人一起拉着架子车,在街上一边说话一边溜达。可是,当面对自己的女人有精神障碍这一事实,男人的想法注定会成为空想。事实上女人一旦离开那个称之为家的院落,就会到处乱跑,这样的事早已发生过几次了。为此,男人不得不把女人留在家里,整理那些堆在院子里的垃圾。
  
  男人在前几天还见到过一个卖水果的女人,竟然在水果车上睡着了。当时他站在不远处,同样也是呆呆地看着。或许他在庆幸没有让自己的女人单独出来做事,像这样一个女人家,独自睡在大街上多么不安全。男人对这样一些事情感兴趣一点也不奇怪,这与他的处境,与他的内心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些人群中,男人或许看到了自己希望中的生活,或许找到了一些同命相怜的感觉,在这样观察和思考的同时,男人至少也会找到些心里的平衡。
  
  男人把烟蒂扔向大路,扔向路灯。烟是男人的好朋友,每当到遇到烦心的事情,烟火就燃起来。尤其是在黑夜中抽烟,时明时暗的烟火就是男人心情的最好的表达方式。这会儿,院子里没有了女人的诉苦声,干柴燃烧时的噼噼啪啪声,就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干柴与火的交流声。男人进到院子里,女人正在捡那些发了霉的白面馍馍。男人借着灶火里火的光亮,看到灶台上有两个包子。男人用手摸了摸,还是热的,就拿给女人吃。女人说,这是给弟弟和小青吃的,快放回去,他们在灶台里等着吃呢!说着女人呜呜地哭起来。可怜的弟弟啊!为了多挣一碗饭钱,顾不上高温。还有那不到一岁的小青狗,为了一口肉,就被人打死了,这两个肉包子是我特地给他们留着的,现在应该还热着的。
  
  男人说,小黄狗好像又怀孕了,它还没吃的呢。女人听到男人的话打了一个寒颤,她说这不就在给小黄捡白面馍馍。男人说,你说这世上的事情多么蹊跷,小黄狗整天都偎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咋就怀孕了。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女人把脸转向男人,她锁着的眉宇平展开来,女人回道:你白天在外面有所不知,小白狗长大了,白天时不时就去挑逗小黄狗。说起来真是作孽,小黄狗还让小白上自己,大概它也是发情了,找不到其它公狗,就让小白狗给爬了,小白狗可是小黄狗的儿子呀!说着女人用手在嘴边煽了煽,似乎一刻也不愿意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儿停留在身边。男人也做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动作,说,这是狗之间的事情,狗哪有什么正经的,说白了不就那么回事嘛!
  
  女人说,每次都是小白狗在挑逗,小黄狗一次也没有挑逗过小白狗。面对自己的儿子,小黄狗不会那样做的。男人说,那小黄狗还不是怀孕了么。女人说,那是小白挑逗的太厉害了,小黄狗才把持不住了,也许她太爱自己的儿子了。男人笑着说,去你的,哪有你这番解释。女人发现自己说得不大对头,接着说,每次看到它们在一起,我就会赶小白下来,可是赶不急,小黄狗还是怀上孕了。
  
  男人干咳了一声,没再言语。
  
  女人站起身,揪着男人的耳朵说,死老头子,看你还继续跟我生闷气,你都好几天没有碰我了,说着女人身子向男人贴了过去。男人一把将女人拉进怀里,拥着进到黑乎乎的屋子里。起风了,灶火跳跃的更加起劲,干柴燃烧时发出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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