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崖_经典散文_.

      午后雨停,天虽放晴,但潮热难耐,呆坐家里有些曛闷。于是和三五好友,驱车在山水间兜兜转转地流连。山风漫进车窗,清意顿生,大家的谈兴也渐渐浓烈起来。
      过大漩口,山川气势渐起,河床收紧,崖谷逼仄幽深。荥河水像个野丫头,在山涧中撒欢。一道大坝横拦,不问不顾冲过去,感觉撞在男人厚实的胸膛。野性,顷刻柔顺成一潭温润。
      我们的车驶进山谷里一个唤作青冈村的地方。粉墙碧瓦的乡村别墅依着山坡错落。村道迂回,把各家勾连,全然是现代派的川西林盘格局。村子里漫坡桃林,林下间植条条茶畦。数名村妇斜挎竹篮,双手在茶茏上飞舞穿梭,鲜茶入筐的同时,连连笑语在林间晃晃悠悠。
      桃花早已零落成旧事,纷披的枝叶间挂满毛茸茸的嫩桃。我们选择靠水最近的一家小院落脚,在树下摆桌入座,静待主人烧水泡茶。茶是农家自制,水是山泉煮沸,一会儿就端上来了。然后枕一壁青山,听半湾流水。浮生半日的快意,随杯中的茗芽,悠闲舒展开来。
      主人家略通园艺,在院边矮墙下摆满绿植、花卉,还有高矮不一的金弹子盆景。花木品种都是寻常可见,算不得名贵,打理得也不够精致,胜在花器古朴,拙中见雅,都是些石器、砂器,甚至是老树桩掏空而成。几口老水缸里,荷叶婷婷,尚未著花,自有清韵婉约。一大茏双色茉莉开得欢实,郁郁花香浸润着整座小院。
      在水畔人家把盏品茗,阳光下发呆或者山风里谈笑,都是惬意的事。野游的目的,无论走还是停,感官上的审美与见识上的收获也许都不是主要的,让身心放松才是正题。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既享受时代发展的红利,也在承受高节奏的忙碌与压力。我们,是一群社会化的动物,终归不能免俗,想要穿过一片灯红酒绿,寻找这片山水里未曾发现或未曾经历过的美好,然后让自己在烟火人间里变得更好。或许,这才是远足的理由,也是农家乐与乡村民宿兴起的缘由吧。

      峡谷村庄,四围山高,太阳消隐得早。尽管日头落下,天光仍大亮着,视线依然明澈,正好观山阅水。
      风起了,荡漾的波光削减了对岸峭壁的狰狞峻容。百丈高崖上,但凡有一绺台地,就有灌木或野草覆盖,岩石缝里有树倔强劲挺,枝虬叶疏地傲视远方。花倒是很随性,也不分主次,红杜鹃、野百合、悬崖菊,还有很多不知名谓的花儿,按着季节一蓬蓬开放。凸出的岩石上,千年尘埃累积成土,泉浸雨润后苔痕蔓延,连同在风中悬垂的青藤,长长短短地爬着。山崖上有一处豁缺,溪水于此处跌落而下。半崖处的巨石挡住去路,顿时珠玉飞溅,一线飞水分流成宽屏瀑布。于是,乱花杂树和巉岩飞瀑穿插映衬,就那样随意铺陈出宏大的绝壁挂画。
      山崖上两道巨痕横掠,俨然天地之剑把崖体裁为三截。这两条灌木和草色勾勒出的腰线,据说是两千多年前的古道。一种说法认为,这条路就是载入史册的蜀身毒道。数千里长道,从成都平原出发,通过这里南下,穿越危崖峻岭,直达滇黔,远通东南亚,然后折转印度。另一种说法是,这条路溯荥河而上,翻过邛崃山往西,可到康藏雪域高原,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旄牛道,属于最古老的川藏线。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也或,这两条路在不同的历史时空里,分别穿越这片崖壁。甚至,它们曾经交叠存在。眼前山崖上的古路,奇特之处在于它分为上下两条。早些年,一批文化考古人员考察这片悬崖上的古路遗迹,做出一番推理:古人疏通崖壁上狭窄的台地,开凿崖窝子,凌空险处则修筑栈道。开凿出的道路窄险,错不开马匹车辆。于是拓路者脑洞大开,依据崖势把路分成上下两层,一条管进一条管出,这大概是中国单行道的鼻祖吧。有的路段、尤其是栈道上方还架设了木制“帽檐”,防雨的同时也防落石,以此增加栈道的安全系数和使用寿命,这种栈道被专家们称为阁道。这不是想当然的简单臆测,距此处几公里外的东汉何君尊楗阁刻石以及上下三层的栈道巨孔就是最有力的形态物证。
      再好的栈道都抵不过岁月风雨。这样的路,行走危险,维护成本太高。及至东晋,国乱不治,这条山崖危栈废弃了。隋唐时,桥梁修筑技艺提升,在今花滩坝场镇西边大漩口处置桥渡河,古道改行荥河北岸,经竹子坝、过小河场,一路西进。青冈村即是古道所经之地,不过这一带以前的名字叫马落崖。
      北岸的路,好些地方也是脚踩山崖,不过高度矮些,坡势缓些,危险度小些。不过一些路段仍会过得惊心动魄。距大漩口两三公里处,嵯崖壁立,离河面高。崖顶的路,雨时泥泞,晴时沙滑,冬天冰雪路面更不消说。行人还好,脚上系了鞋爪子,手上有杵路拐。骡马笨,又负重,一脚蹅虚就滑落崖下。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于此,马落崖的名字就叫了千百年。
      千百年,说起来不过是个数字,其中的沧桑变幻却是一言难尽。起先,马落崖因路而兴,往来商旅喧嚣,带动此地的商气和人气。乡民们在路边支起小摊,卖茶水、馍馍换点小钱可添做日常支应。有的腾出屋子开起小吃店或幺店子,铁匠铺、药铺一应尽有,村落越见兴盛热闹。后来,茶马古道改行大相岭,马落崖慢慢沉寂下来,一没落又是千百年。这个地方山高坡陡,水田稀少,仅靠耕种一点旱地,出产并不高,村民的日子过得紧巴。村里也留不住人,儿女长大,但凡有点能力的,都跑到外边安家落户。有人觉得“马落崖”这名有落马之意,不吉利,造成这里出不了人才也留不住人才。于是,就把村名改了。至于当时起名青冈村还是青杠村,反正叫法一样,写法就无法溯源考证了。前些年地震灾后重建,村里找不出平整地儿给大家建新房,就因地制宜在花滩水库边上依山建房,大家也在村前屋后种桃植茶。新村气象一起,穷乡僻壤变成山水家园。桃花红了,果子熟了,夏天纳凉,冬日观雪,都牵绊着游客的脚步,千年马落崖又成了人气聚集之地。
      此番,站在马落崖一方丛林边,望着脚下的绿汪汪的水库。河面抬升了几十米,把峡谷的深邃与险绝削减了几分。对岸绝壁峭崖上的丝路旧痕,成为一道若隐若现的历史线索,荥河大峡谷亦成了一段时光罅隙。面对一片山崖,遥不可及的两千多年似乎伸手可触。我们可以遥想当年,这一崖过后,或是天涯路远的豪情勃发;这一崖之上,或又系连远方帷中的忧思牵挂。马蹄车辙,背夫血泪,汗出如浆,粉骨碎身,以及旄尾、旌旗和号角,好多画面都在“栈道千里,无所不通”的蜀地记忆里风化成碎片。只剩下风顺着山谷而下,有丝丝缕缕的怀古意味。悬崖故道不再,但路的方向还在。108国道从悬崖顶端逶迤而行,京昆高速也从这片大山穿越,飞驰的车辆一路呼啸着向南。
      我喜欢黄昏时光,它以混沌的状态过渡着昼与夜,越渐浓稠的暮色稀释了白日的焦灼与烦忧,内心也变得轻盈起来。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对面高崖上,隐约有几个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小点在古道遗迹上蹿蹦,就像古旧乐谱上跳动的音符。那是一群野外放养的山羊,饱食水草后,在山崖上撒欢呢。鸟群掠过山谷,嘹咧着消失在对岸,许是倦鸟已经归巢了吧。山羊和那些不知名的鸟兽,其实一直都是这爿山崖的精灵。
      朦胧的天光里,视线被对岸的山崖所阻。恍恍惚惚中,一壁青山打开青史旧册,古道遗痕俨然就是很长很老的装订线,从古蜀或者更早时间起,经纬着这片山川岁月。闲坐青冈村,对着一片悬崖“面壁”,思古、问道或者让思维停顿,都自成一番心境。人不会被危崖所困,一条路为山水破局。我们读不懂丹崖翠壁的流年过往,但它回响过千年跫音,这就足矣。悬崖僵立本是绝地,还有那么多的草木葳蕤花朵芬芳,还有那么多鸟兽啼鸣婉转,还有那么多知名的、不知名的生物体,卑如藓芥、昂如虬松,或疏或密地披覆,让敛聚岁月浑厚气度的苍崖散发出浓烈而灵动的生命气息。人若居困境,又该当如何呢?川流有声,古道失落为陈迹旧忆。也许这断岸千尺就是一座道场,只等我们开悟。
      夜幕起了,离开青冈村,也告别一座悬崖。王开岭说过“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黄昏抬望的地方。”放在此刻因人因地来解读,须臾的晨昏蕴藏着历史纵深,而那壁苍崖,张弛着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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