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葡萄树_经典散文_.

      早起经过小区里的一小片绿化林,柳树已经泛出绿意,桃树上密密麻麻的花苞也几欲绽放,地上有零星的草和苜蓿从一片萧瑟中探出了头,塞北的春天眼看就要在雾霾交织中姗姗而来了。
      看见那棵山楂树的时候,去年春天的幻想又一次苏醒了。山楂树绿里泛白的花苞露水一般凝结在枝头,让人对眼前的世界多了份期许。不过几天,它就会开出满树的白花,秋深时,它又将挂满红色的果儿。白花的花纯洁无暇,红色的果儿骄傲倔强,无论是这花儿还是这果儿,都是一样纯粹难得。于是,我就想着,将来我也要在老家的院子里栽这样一棵山楂树,看着它在一片匆忙吵杂中纯粹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好。
      其实,山楂树于我,只是一个幻想而已,将来如何,是否有一片土地能保留给心中的山楂树,无人能知晓。而葡萄树,于我却是真真切切的怀念,它真实地在我的童年时光里存在过,即使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可它留下的记忆依然深刻着,连同老家院子里的一切,是此生谁也擦拭不掉的。
      树是父亲栽下的。父亲那时在林业局上班,对树比一般人自然懂得多些。自从他把这一棵葡萄树栽在房前后,便一直忙于工作,每周只回家一次,就不曾问津过了。我只是依稀记得,母亲春时给葡萄树立杆搭架,也不忘浇水施肥。这棵葡萄树,在母亲的照料下,像地里的豆角一样,缠绕在架子上往前窜了。冬天时,母亲便把枯死了似的葡萄藤盘卷起来,用麦草盖上,外面还要裹两层塑料纸,好让它能挺过渭北高原上的严冬。下一个春天,在给它松绑之后,它迟迟不见动静,我难免悲观地想着:完蛋了,它肯定被冻死了,成了一堆废柴了。谁料,不觉间,它自己竟悄无声息地泛了绿,朝着那属于自己的架子上熟练地攀援上去了。
      葡萄树长得很快,第二年,就在屋前搭起了一树阴凉。母亲有时坐在葡萄架下和隔壁的婶子聊天、做针线、择菜,我有时在树下练习写字、躲太阳。很多时候,我望着头顶的葡萄树发呆,想着:它怎么还不结果呢?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串串的葡萄呢?我问母亲,母亲只是说:快了快了。我想问葡萄树,它只用浑身的丝丝酸涩气味来回答我。有时没人,我忍不住偷偷掐下一截葡萄树的嫩尖,塞进嘴里,酸酸涩涩的,酸大于涩,嚼一嚼,便直接咽下肚里去了,觉得这应该和葡萄的味道差不多吧,这样就有了些许安慰,等待葡萄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有时,我觉得等待葡萄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那些在院墙上蹦蹦跳跳的麻雀,那只在楸树上爬上爬下的松树,那只在杨树上东张西望的喜鹊,还有梧桐树上那只贼头贼脑的啄木鸟……它们都不时把目光瞥向葡萄树,一副居心叵测的样子,却怎么骗得了我呢!对了,还有狐狸,虽然我没见过狐狸,可别人是见过的,狐狸爱吃葡萄的事情人人皆知,想必谁家有葡萄的事情也瞒不过狐狸。于是,我又有点怕葡萄树长大结果,如若它真得挂了满树的葡萄,固然值得高兴,可这满树的葡萄也是满树的诱惑,得招引来多少贪婪的心?又如何是我一个孩子能守得住的?这实在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还没等葡萄挂果,父亲就因意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久,母亲也外出打工来供我们生活读书。我留在院子里,守着一院子的树,包括那棵葡萄树,并不觉得孤单,那些树仿佛就是伙伴。
      来到我们家的第四年,葡萄树终于挂果了。在我对它已经不抱有希望的时候,它从枝叶里长出来一些又细又嫩又小的东西,有点像微缩版的绿色高粱穗,又有点像花椒的异种。我没有注意到葡萄结果了。有一天,奶奶从葡萄架下过,一抬头,漫不经心地说:葡萄长出来了。我寻声望去,真是葡萄!原来葡萄小时候是这样的啊!于是,欣喜、期盼、憧憬、畅想……所有的寂寞思念的日子,因此都有了一股可以期许的酸甜。
      于是,葡萄慢慢地长大了,那种最初的近乎墨绿,被时间之水慢慢地冲淡,变得大而通透。我老觉得,这一串串葡萄,像是气球一样被一天天地吹大的。夜以继日地吹,在太阳的照耀下吹,在月光的抚慰下吹,不动声色地就把原来的一串串细微,吹成了一串串水晶。这真是件神奇的事情。
      等待葡萄成熟,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欣喜自然有,但煎熬或许更多一些。盼啊盼,时光悠悠,不紧不慢,我总是干着急。于是,就常常伸手去摸葡萄,看看它今天比昨天有什么变化,看看它有没有变得更大更软一些。一些葡萄就这样被我假以试探之名送入了口中,一些则被我提前捏软,自然是酸意浓厚,却依然被吞进肚里,浪费不得。千等万等,这第一茬的葡萄终于在秋深时成熟了。本就不是丰收年,加之许多被我拔苗助长,夭折入腹,能挨到成熟时的葡萄屈指可数。这成熟了的葡萄,不是紫黑诱人的那种,依然是绿色,却绿得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宝石之光,让人不忍入口。
      奶奶摘了几串送与左邻右舍,让我心疼至极。剩下不多的葡萄,虽然奶奶说长在树下不着急摘下,随吃随摘,可以多留些时日。可我担心“夜长梦多”,不几日便把它们消灭干净,直到在枝叶间几次三番地找来找去,再也找不到半颗葡萄为止,才不甘心地离去。
      这棵葡萄树挂果了有三四年的光景,就死去了。奶奶年迈,也不懂得照顾葡萄树。每个冬天,对于葡萄树而言,都是一次劫难。每个春天,我都担心它再也活不过来,它却又挣扎着醒了过来,却终究比前一年羸弱了些。如此三四年,它虽然活着,每一年却都死去一回。在某个春天,终于永远地死去了。
      葡萄树死了,许多树也都相继死了。院子重新交还给了时光,时光里满是荒芜。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在异乡偶然想起,唏嘘感叹之余,总想着以后要回去的,把死去的树都栽一遍,让它们重新再活过来。当然少不了一棵葡萄树,一棵结绿葡萄的葡萄树。等树长大了,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坐在树下看书写字。当然,会写到葡萄,也会写到那只我没见过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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