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在水边的时光
文/李新文
溪水从大山里流出来，左一绕，右一绕，流到下游的杨家堰，便把脚步儿放慢了，视域也变宽了。人往水边一站，仿佛看得见时光在一层层淤积、沉淀，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场。流不走的，却是滩上的花草以及与水有关的事物。
燕子花、油菜花、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从时间里拱出来，像一页展开的水边书。风一起，花草的香味吹得到处都是，直勾勾的引诱着你。我是春天的那个下午来到这滩上的，满眼的花草熏得人想入非非，一屁股坐上去，却隐隐作痛，起身一看，竟是根耙齿。
捏在手里，沉甸甸的，似能抓出一把岁月的重量。
水边的乡下，耙齿的身影随处可见，形同步履匆忙的农人。而我的记忆告诉我，它的一生与水、田地、耕牛息息相关。三月桃花汛，哗哗啦啦的大水贴着不远处的北港河漫过来，白亮亮的一片。此时，比水还忙碌的却是铁匠铺里的铁匠，甩开膀子挥动铁锤，打铁。咣当作响的锤打声，沿着浩大的水面在流。不一会，火星交织的气氛里，一块生铁出落成光芒闪烁的耙齿，往杉木新耙的横档上一插，便有了向往水的欲望。
大水终于挡不住耙齿的光芒刺激，很快逃离现场。天空下，露出一块块水田。日头一照，像一群大大小小的镜子。
经犁铧摆弄一番后的稻田，受不了耙齿的诱惑，马上用满田的泥香和一层层的细浪，召唤着耕牛和木耙。忽而，咯噔一响，人和牛踩着时间的节拍，下到田里。呼的一下，摆好耙，放稳牛轭，又鞭子一甩；于是，人、耕牛、木耙便与在水田走在一起了。此刻，天蓝得一片光洁，与一块块水田形成呼应，那些满含渴念的耙齿，发着光儿的耙齿，深深扎进泥缝，用锐利的齿锋，划开一个个泥土的淤结，像在打开生命的隐秘，切切嚓嚓的声音，带着音乐般的质感。不久，沉睡了一冬的土地被疏通了，露出鲜活的血色。耙齿走过之处，准会跳出几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似在打探季节的消息；几只或红或黄的蜻蜓也在头顶盘旋，翅翼的喧响抒发着不可知的情绪。而人站在木耙上，一派安闲，甩一下牛鞭，木耙划出数丈，人也跟着走出数丈。偌大的水面上，人的影子，牛的影子以及木耙的影子随波荡漾，宛若浪漫的诗句。可他们仍觉不过瘾，还要敞开喉咙抖几句山歌——
太阳出来亮汪汪，
牛鞭一甩走四方，
田当纸来汗作墨，
精耕细作日月长。
……
山歌子在阳光里跳跃、飘扬，仿佛一面季节的旗帜。
我亲眼看见爹唱着这样的歌儿在田野上忙活。那情状，仿佛不是在耘田，而是做一件愉快的事——他站在木耙上，木耙与耕牛站在稻田里，稻田站在天空下；似乎，人、木耙、耕牛和田地一齐在动，成为气息相通的整体。如果细心聆听，还能听清大地的呼吸和泥块儿的吁气声，似有只可意会的痛快。这痛快，水汽一样穿过阳光，传到我的心里，格外舒坦，甚至觉得耙齿发出的光芒像一种生命的磁力线，在穿越我的神经，焕发出少有的活力。不半晌，水汽充盈的稻田整好了，铺在天底下，平展展的。这时候，我们鸟儿般下到田里，躬着身子插上一株株秧苗，转瞬之间，便绿了，生长的气息蓬蓬勃勃，一下传给鸟，传给花，传给溪水和村庄，好像日子也在一天天生长。
爹说，方圆十里最不上心耕种的要算杨家堰的杨牛生，他打耙齿，也爱喝酒，成天弄得像个酒鬼。那天上午，我去溪边刈猪菜，一眼瞧见他搬了木耙牵着耕牛，绊绊磕磕下到田里。那一刻，满身的酒气冲出来，醺得一块水田差点醉了。周边的人谁都晓得那是块上好的垄田，可现在，被他弄得不成样子——随风荡动的水面上，漂着数不清的禾茬和沤烂的杂草，暗黑、腐烂的气息，一泼一泼弥散开来，直撞人的鼻息。摆好耙，脚儿一踮，竹鞭一甩，吼，吼，吼，忙开了。哪怕牛的力气再大，也吃不消他的蛮干——甩着的鞭子，呼的一下，又一下，连空气也被抽得颤颤发抖，那股力道，像是把全身的劲儿都用上了。想象得到，牛与木耙在他眼里抵不过一杯谷酒。牛受了痛，气儿直喘，连眼睛也胀红了，一刹甩掉牛轭，叉开双角反身向他扑过来，轰，没省过神，便被牛从木耙上拱落下来，跌了个手脚朝天、水花四溅。狼狈的样子，成为田野上的看点。而脚踝，却让耙齿划出寸长的口子。痛，不可遏制从他的毛细孔传入大脑神经，又一下遍布全身。仿佛，痛成了此刻的盛宴，也成了他怠慢牛与木耙的全部报赏。至此，他才如大梦初醒，又像上了一堂深刻的农耕教育课。
很长一段时间，这一举动忝为人们的笑料，但即便后来他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也没抛弃他的耕牛，依旧在用木耙耘田，似在划开一个个日子里的淤结。或许，农人与耕牛、耙齿之间隐藏着的秘密，很难说清。只不过，耙齿在我们看来是个挺不错的东西，比如把木耙上松动的耙齿摇下来，能在地坪上画一个个格子，而后捡了瓦片，用一只脚在格子里跳来跳去，踢着瓦片前进，玩“踢房”的游戏。那会儿，我疑心地上画出的印痕，真像一格格房子，又像古人说的井田，说不定还是一种精神图腾。不一会，有人牵牛走了过来，清脆的蹄音敲击着地面，像敲响一面铜锣。牛望了我们一下，把一只脚伸进格子，可能也想像我们一样跳几下吧，但终于没跳起来。我抬头望牛一眼，正低着脖子，嗅那躺在地下的耙齿和一道道画着的印痕。看来，它把那些格子当成了稻田。
下雨天，牛和木耙回到牛栏，显得有些寂寞。这寂寞水汽一样在慢慢扩大，悄然覆盖整个牛栏。一头是牛，一头是耙齿。料想，耙齿的光芒可能照入了牛的内心；而牛的气息，也传给了耙齿。
雨过天晴，养足了精神的木耙和耕牛，又被人请到溪边的稻田，开始另一个日子的耕耘。此刻，人的心思亮亮的，与天空一个颜色。田野里，木耙行走的姿态一如河流之上徜徉的木船，似在丈量时光的长度。这状态，让人备觉江南的春天是被耙齿的光芒牵过来的，光儿一闪，田野有了浩浩荡荡的声色。这样的声色，在村庄里弥漫，也悄悄穿透着人的身体。我把目光投向耙齿的那一刻，骤然觉得它更像一支笔，在永不褪色的稻田上书写着什么，或许，连同阳光、汗水和乡人的情感也一道融了进去，化为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这一切的一切，充满流动的质感，让乡村的每个日子弥漫着诗意。有时我又想，如果把耙齿种在稻田里，说不定是一株不错的禾稼，拔节、扬花的声音，会将水乡的秘密一一揭示。
此刻，站在落满阳光的草滩上，我下意识思考着有关耙齿的往事与细节。突然，风一般飘来个满头散发的女人，冲我抛来一句：偷咱的牛拴干啥？我一脸尴尬，半晌才明白她把我当成一个偷东西的贼了。不曾想，这劳作了一生的耙齿，到头来成了个绹牛的栓子，大概是一种宿命吧。
那个风一般的女人飘走后，我忽然觉得，当一回这样的贼，要比不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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