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风吹过的吊脚楼里_经典散文_.

     我从出生起,就开始以一种融入的姿态渗入到吊脚楼里,似乎有一根与生俱来的神秘纽带,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隔膜,连接着我跟它的命运。风引诱了我,它从我眼睛能望得见的椿木树上像一团柔嫩的绿一般一点点往外冒,没过几天,高大的椿木树就结了一朵朵一簇簇绿色的云蓬,在那些遒劲枝桠上迅速联盟成巨大的一片。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春天,在这个季节里,风把这些吹膨胀的树木再吹膨胀成一栋栋吊脚楼,里面住着我跟我的亲人们。

    像一只神灵幻化的飞鸟,吊脚楼依山而建,底部悬空腾跃在荒野山川上,四根高大粗壮结实的椿木柱托起它灵秀妍美的身子,风在这里自由喘息和游走,那是圈养猪、牛,鸡鸭和放置杂物和农具的地方;二楼一方跟实地上堂屋和卧间相连,是干净整洁的女子闺房,待嫁的姐姐就在这里面不停地纺线缝衣做布鞋,偶尔有低低浅回的歌声透过木格雕花的美丽窗棂在风中细细揉碎。几根壮实的横梁依着正屋实地三面延伸出去,形成宽宽的挑廊,干活累了的伯伯坐在廊间吸烟,阳光时不时偷空溜进来,打在竖格栏杆上,绳索上晾晒的土家姑娘的衣物,在土烟叶浓郁的烟雾中,泻出大片碎银般的光影。四角楼檐向外翻飞,翘翅如蝉卧,如弯月,如柳眉,如弓似钩,截留时光勾住岁月。它延伸的羽翼硬生生在半空中戳出一方天地来,成了土家人规避毒虫野兽恶劣环境的家园。

    风第一次吹进吊脚楼的时候,那几根粗壮的木头柱子还没有丢失自己作为一棵树的记忆,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一阵阵散发出椿树嫩芽的清香和木头的芬芳。我认识风,风也认识我,它从寨子里最高的那颗椿木树上起飞,在楠竹林里穿梭嬉戏了一下,接着停留在伯伯种的那一大丛栀子花架上,直到傍晚时分才在吊脚楼下找到我,我已经在这里等它一天了,但我知道它一定会来。风到过无数神奇瑰丽的地方,但我敢说它是喜欢吊脚楼的,没有人不爱吊脚楼清秀端庄、古朴雅致的气质。说到这里我心里痛了一下,其实除了我跟风,再没人喜欢吊脚楼了。住在吊脚楼里的姐姐前几年已经出嫁离开了,我依稀记得她用魔芋糊糊在宽大的门板上不停粘贴鞋面子,那些美丽的花纹精致而脆弱,像姐姐的心事更像吊脚楼的心事,在时间的缝隙里结满了愁怨,容颜憔悴。而伯伯早已经老去了,另外一些人则从这里搬进了钢筋水泥筑成的房子里,他们划了一块地牢,把自己囚禁在没有风、树木和泥土的地方。吊脚楼成了一座空楼,里面只有老鼠、蛇、下蛋的母鸡,风和我,我们共同守着一座形式空空内容丰满的楼。

    风来的时候,我正跟一对年纪仿若的兄妹在楼下玩泥巴,风在我的额头上碰了一下,顺着高高的木头柱子爬上了二楼。一种最隐秘的生活方式随着风的渲染在我眼前徐徐铺垫绽放,二楼房中的摆设亘古不变,饭桌上还是一碟油辣椒,一碟牛肉干,一碟花生米。伯伯照旧在喝酒,先是用杯子,小口小口地饮,后来弃杯不用,直接就着瓶口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往里面倒,像喝水一般。桌子上的菜不过是点缀,他几乎不动用那双筷子。但我说不准他那样算不算是酗酒,不管喝多少酒,他都不吵不闹,不发酒疯。他有时候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发呆,有时候静静地看着门外晒过鞋面子的地方。偶尔,他会伸出手来,在空气中划来划去。我问,伯伯你在做什么呀?捞风。捞风?这房子没人要了,让风把它收了去吧,重新变成树。那你住哪里?我去找你伯娘,我们就住风里。伯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变得更加苍老而忧伤。

    吊脚楼就是用那些椿木树架起来的,而风,是从椿木树上长出来的,它一次次穿过吊脚楼,只是在外面玩累了归家而已。风能归家,那伯伯和伯娘当然能住在风里。伯伯的话,让我感到突如其来的悲戚。自从知道风是怎么吹起来后,吊脚楼下广阔沉闷的空地就变成了我的王国,我在暗夜里对着这个隔阂的世界默默宣示了我对它的控制权。这栋楼房里木头的芬芳让我感到安全,让我心里有了一种强大的归属感。我也拥有了自己的心事,像姐姐一样像这吊脚楼一样。这些心事犹如一个巨大的秘密,充满了能量。我小心翼翼辛苦地守着它,不敢让任何人知道。风总能触动我那些敏感的神经末梢,一些模糊的想法让我变得尖锐早慧、高傲矜持起来。我开始羞于向大人撒娇,羞于向别人展示我的脆弱和伤口。当我在楼下用刀子不慎砍伤手指时,尽管我痛得想满地打滚,但我死命压抑自己的哭声,我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一声不吭地找一块旧布片包扎了起来,看着那被血染红了的厚厚布片,我觉得自己变得神圣而庄严。那个伤口不算小,整个痊愈过程除了我暗地里痛时的抽气声,我拒绝了任何一个旁观者。在吊脚楼里,我会无端的伤感或落泪,我获得了成长的某种启示,这种成长启示让我第一次领悟到了坚忍顽强、独自承受担当等词的确切涵义。

    在风的面前,在吊脚楼下,我勇敢了不止一次,比如我们在玩泥巴途中争执打了起来,老丽跟秀才是亲兄妹,我跟老丽同龄,但秀才要大我们三四岁,我怎么能是他俩的对手呢。秀才按住了我的头,老丽就一把扯住了我的头发,我试着挣扎了几次,始终没办法挣扎开,这让我绝望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像风一样在我的心头慢慢爬升上来,我能看到它生长出来的样子。要是在以前,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曾用自己的拳头多次教训过别人也多次被别人教训过。但这次,或许就是因为吊脚楼已变成了我的私人领域,我怎么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被人欺负呢?这种羞耻心让我的脸挣得通红,我双手扳住老丽的手腕,口一张,像一匹凶恶的狼一样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腕上,老丽开始大哭起来,血在她的手腕处开出了夺目的花朵。秀才放开了按住我头的双手,他试着推了几次我的嘴,但没有效果,于是他一边大哭一边用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被掐得双眼泛白,几欲晕厥过去,但我不知道松口,我的牙齿被风钉在了老丽的手腕上。最后要不是伯伯听到老丽的哭喊声救下了我,或许我的生命就跟着我的楼永远终结在一起了。

    除了在吊脚楼里打架,更多时候我躲在暗处,屏息静气,一些记忆已经模糊远去,只有风在。傍晚的时候,它偎依着我,我偎依着木楼,试图进行一次有意义的对话。我觉得愤怒,风加重了我的愤怒,因为我觉得我为吊脚楼所受的委屈只有风能懂,我也觉得很孤独,吊脚楼当然也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印证着吊脚楼的命运,是一种沉默而巨大的力量,我像风被无端束缚在木头柱子里一般被它吸附在漩涡里,我在吊脚楼里四处找突围的出口,恐慌而又绝望。一只母鸡蹲在不远处的窝里下蛋,整个头部涨得血红,我想抚摸它,但我知道,只要我一动,它就会惊飞,它的蛋也许就会未遂难产。就像我知道风怕我惊飞一样,风也一动不动,看着我躲在这个暗影里,蹲着,一副防备的姿态。我绝不是像母鸡一样在下蛋,我在成长。但我的姿态跟它一样,而且我也在难产,一些细微的隐秘的思想在我蹲着的时候,在风的撩拨下,艰难地一点点向上延展一点点向外拔丝。风穿过吊脚楼,也穿过我的身体,带来了神秘的东西,我的世界就此由风带入了另一个神秘的空间。这个空间寥阔广大孤寂无言,我在这个空间里发呆更多时候在沉思冥想,像吊脚楼里那条不会伤害人的蛇一样游走在虚幻中。

    伯伯老了,吊脚楼更老,所有人的家搬到了外面的公路边,吊脚楼最先被儿子放弃,接着被父亲放弃,这让我知道了风的难处,知道了吊脚楼的难处,更知道了岁月的难处。不管风穿过它抚摸着它对它说什么话,吊脚楼都静默在那里,一声不吭,我躲在暗处,藏在它的阴影里,我的眼睛追逐着风,看它一遍遍拂过吊脚楼苍老枯瘦的表面,那些古椿木的缝隙,年龄,质地和美丽的纹路都被岁月消减了,覆盖了,被风吞噬了。月亮最终碎在风里,光阴斑驳在吊脚楼上,阳光打在脸上,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败亡的姿态在攻击在退走。包括我,跟人打架不会损伤我的骄傲,让我受到伤害的是另外一些我不知道也说不明白的东西。

    我用眼睛把吊脚楼照成了一张木版画,灰蒙蒙的一片,吊脚楼的光华也随我一样黯淡在暗处。我跟吊脚楼一样,我们都困在了时光里,那一刻,我们似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看着它,我说不出来,吊脚楼教会了我构建自己的思想方式,它没有变成我绣花、剪纸、绩麻、做鞋的地方,但它变成了我生命里一种丰盛饱满的存在形态。在解读它之前,我是混沌的是无知的,风在那时唤醒我,我跟风变得默契相依,在这个寨子里,也许只有我俩懂得一栋古老楼房的悲哀,还有那些说不出来的伤痛。只有我们留恋吊脚楼。被风穿过的吊脚楼就像一截干涩的木头,苦涩的味道,生了死了亡了没了不见了,它不是被风雨和岁月剥蚀的,它是被一种更冷酷无情的生活规律腐烂的。

    一个孩子的挽留,对吊脚楼有什么用呢,我也把自己放逐在了那种冷酷无情的生活规律里。于是,最后一个乡村孩子失去了她的王国,模糊了她成长的记忆。从此以后,那些真正来自地下的美好声音重新占领了这栋温暖古老的楼房,虫子在月光下跳舞,植物和雨水在空气中努力生长,湿润的土地,柔软的床,轻而宁静美好的呼吸。木头的清香让它们懂得感恩,因此把一生都交付在这里。最卑微的东西往往有最绚烂的生命姿态,它们才是最虔诚的农民,它们才有资格住在风穿过的吊脚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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