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_经典散文_.

  

       春天已接近尾声,楼下的合欢树在雨水里开了花。透过浓密的叶子,我依旧能看到前栋楼下车库那道窄小的白门。这些天,它一直敞着,门内的区域幽然无光,雨水落在门前的小块水泥地上,洇成一片潮湿的暗影。那只猫偶尔还会出现,它直着身体坐在屋檐下,尾巴搅动着,有时用前爪洗脸。
  它曾是小屋的某个组成部分,而现在,它是唯一的部分,或者说,它已经跟屋子没有任何关联。这小区足够容纳它小小的身体,它确实没必要栖身在那低矮的一隅。一年前,它出现在楼道里,小且瘦。那早,我下楼,它举头用黑溜溜的眼睛看我,那阵子我正在看美国小说《猫的寓言》,它的光临在瞬间让我想起书里那两只会说话的猫。书中的它们诱导我对眼前的它做出一些善意的举动。上楼抑或下楼,我给它捎食物。这样的行为并不能佐证我有多么善良,在很大程度上,我想象,它某天会说话,甚至还会知恩图报。要知道,突然降临到生命里的事物多少会带有迷幻色彩,我总是相信其中藏着能够左右未来的不可知的力量。如果它是一只小老虎,立刻报警肯定是我不二的选择,因为谁都不想养着一只猛兽,然后等待着被伤害。我在楼道里布下一个小纸箱,它可以穿过防盗门的缝隙,进出自由。只要食物充足,它不会挨饿受冻。我曾向妻提议将它迁居到家门口,妻拒绝说,有跳蚤。
  我在乡下生活里习得的认知跳出来:成年猫孤寂、邪恶、神秘,尤其那种纯黑色的猫简直就是灾星。村里死了人,守夜时,黑猫最不受欢迎。它要是窜进屋在棺材上蹦跳,子孙后代都不祥。但我对幼年猫狗还存留几分喜爱,它们柔软的毛发、纯澈的眼神、娇小的身体有让人感念世界安宁与无争的抚慰之质。服侍一直幼猫并不占据我过多的时间,它守在我进出的地方,一声鸣叫都可能提醒我该做什么。其实,面对妻的零碎抱怨,我倒希望它迅速长大或突然消失。长大意味独立,我从而期许它自谋活路;消失,算是对我某种义务的客观解除。一只幼猫有自己的智慧,它甚至比人更聪明,懂得独立之前的逃逸会带来多少风险,明白蹲守屋檐的屈辱在生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返乡那天,我给它准备了一堆食物。它在门外玩耍,我蹲下来,看到它眼里依存着一丝警觉。后来,我还给楼下邻居发短信,希望他能偶尔关注它。
  春天来了,我返回皖南,它弃我而去。丢弃窄窄的楼道,它藏身于小区的某个角落。夜晚,我听一只猫因体内欲望涌动发出野性的嘶鸣,忽远忽近,在雨声里游弋。自由了,偶尔见到我时,它冷静地看我一眼,摇着臀离开。黑白条纹,小脑袋,我发现了一只猫的优雅及可爱。它缓缓走到车库的檐廊下,伸个懒腰在地上打滚,太阳照过去,给它镀上一层软柔的金黄色。在那刻,它未必能想到有人将跟它分享同一个屋檐。
  天气渐暖。电钻在对面楼下车库扯开嗓门,由弱变强,由细碎转为持续,它咆哮着,声响里飘散出十万火急的味道。我遇到替我照顾猫的楼下邻居—车库的主人,他是本地第一中学的骨干教师,说话慢条斯理。一边指挥工人作业,一边跟我搭话,他欲将车库改造成简单的一居室。邻居在四楼,老人孩子五口住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他的母亲,我喊阿姨,热情开朗,喜欢说话。我在去菜市的路上遇到这位热情的中年妇女,她用极快的语速,稀里哗啦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天气暖和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将把她年迈的婆婆接到城里。楼层太高,老太太行动不便,住在一楼车库里,那里坐北朝南,也算亮敞。我走在她身后,仔细盘算,这到底是几世同堂。薄雾,微凉。一群鸟从头顶倏忽而过,我突然又想,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会栖息在哪里。
  我踏着夜色回到小区。车库改造完毕,灯光从小屋里泄出来。黑暗里,那一簇冷白的光似乎在不断晃动。卷闸门卸去,一堵墙立起来,扣去门的位置,左侧上面还留着长方形的口,算是窗户吧。后来,我发现室内还隔断出一个卫生间,棕色的床前有电视。
  老太太也是突然出现在小屋里的,跟当初的小猫一般,不动声色就来了。阿姨一天三顿送饭送水下楼,偶尔,她的丈夫送去。我以局外人身份观察另外一个家庭的生活,日子久了,内心倒升腾出隐忧,不止为他们,还为人与人之间无法挣脱的责任及其背后的坚持。我曾与妻子就事论事,探讨车库老人的未来,她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抱着碗去洗。
  有时,我在厨房准备早餐,只消把头稍稍朝左转动,便能看见老太太端坐门前。那时,合欢树的叶子还不算茂盛,皮肤的黝黑之色与春天的淡绿形成不甚和谐的反差,她的脸庞在枝叶间静默着,好似一朵枯败的花。在五楼俯身观望地面一楼的场景,这样的姿态与距离多少有偷窥的味道,彼时彼刻无人会懂我站在窗前看到什么及又在想什么。她早早起床,就那么坐着,看小区里人来人往。下雨天,她坐在门内。远远看去,那是一副色彩凝重的画,她跟椅子融为一体,嵌在白色的门框内,背景是屋内的昏暗之色。后来树叶渐渐多了,我不再能看清她的脸。有时,我赶着上班,在匆匆中瞥见她的脸。那多像一枚叶子,轻盈、枯黄,仿佛阳光中的丁点温度都能让它化为灰烬。她也看我,面无表情。跟她之间没有任何交集,我投过去的那一瞥,对她也无任何意义。我曾在内心界定过我和她的关系,我是路人,她是我必经之路边缘的静物,像树,像藤,像草丛里枯老的根。此时,当我想起她时,我们之间却又存在着某种关联,我牵强地附加给它无法言明的隐喻。是的,她曾经是个年轻的少女,身上附丽着樟树般淡淡的香味与烟火气,嫁给一个我般年纪的青年男子。她孕育了四楼的一大家子,哪怕那个蹒跚学步的娃娃的身体里也有与她相似因子。只是,在残年里,她开始沉默,如一只明灭不定的火烛。一阵风,定会吹过来,将她熄灭。她的一生时光蛰居在乡间,此时,她迁移到这小城里。这里的日子,像一首歌的尾音,淡淡的,轻轻的,几近无声。
  她离开的那天,天空下着小雨。伏在儿子后背上,她像个孩子,眼睛里透着天空的阴暗之色。儿子已不在年轻,头发斑白。三十出头的孙子背着行李走在后面。她脚踝上裹着的纱布格外耀眼,像一束白色花朵在风中抖动。他们消失在一座房子的拐角处。
  我曾见过她的笑容,浅淡的,模糊的,混杂在脸颊的纵横纹理里。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合欢的第一茬花朵,从绿叶间探出头来。我跟往常一般走过她的门前,用往常相似的余光投给她一瞥,只是,这次我看到静默画面里有了新的内容。她坐凳子上,俯着身体用手摩挲那只猫。猫急急地往后闪,但它被一根细长的绳子束缚着,无力挣扎,只在原地打转。她从搁在地上的碗里拈出什么朝猫扔去,它警觉地看着她,摆出随时夺命而逃的反抗姿势。一只猫,冲淡了一幅画的冷峻之色,她脸上隐现着的笑意,像是微风吹过湖面而留下的纹。那是取悦,又像是胜利后的得意。它讨好一只猫,用食物获取与它和平共处的默契;还有一种可能,她是在为擒住自由奔跑的猫而感到快慰,这新的场景令人诧异。一只身手敏捷的成年猫落入耄耋老妇的手中,它的矫健与自由败于她的孱弱与拘束,这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斗格局。几天后,楼下阿姨说书般描述她的儿子和丈夫如何囚禁一只猫。诱饵,绳索,烘罩,让它成了囚徒,变成一位老妇的玩偶。阿姨用抱怨结束整个故事:老太婆不省心,非要把那只猫逮着养,就是你曾经喂食的那只。
  楼下起了争执,有人在大声嚷嚷,这是两周之后的事。阿姨在暮色里咆哮着,怒火燃尽了平日里的温良热情。她嘶声讨伐丈夫执意捉猫的行为:一只野猫能养得住吗?这下好了,你自己布的局,你自己去解吧。孩子的哭声跟上来。我从厨房的窗户看去,对面楼上的阳台出现好几个人。想必,他们一定跟我一样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情节很简单,中午时分,猫挣脱绳子逃跑了。老人跟上去追,一个踉跄,伤了脚。片刻之后,阿姨把矛头指向老人,她埋怨生活之多艰,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靠着树哭起来。她的丈夫则电话儿子回来送奶奶去医院。
  夜晚,我听见猫在小区里嘶鸣,熟悉的声音,让人害怕。看来,猫真是邪气的动物。后来的日子,我常见它在小屋前游荡,它一定忘记了自己曾经惹的。(31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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