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_经典散文_.

                                                                   时光深处
   
    吱呀一声,理发店的两扇实木折叠大门缓缓打开。时光在敞开的大门前飞逝,恍如黑白电影,带我飞向三十年前的武都。
   
    武都的理发店是一间宽大的屋子。屋子进深很长,中间一道墙隔开。墙上开一扇小门。里间左边一张木床,单人的。我仿佛看见张师傅躺在床上,用瘦骨嶙峋的左手笨拙地揩着眼泪。右边屋角一个鸡窝灶,灶上两口黑色大铁锅。灶上方两匹亮瓦,阳光射进来,尘埃乱舞。外间是理发店,右边墙上一张大镜子。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几乎和墙一样宽的镜子。镜子前的木柜上摆着摩丝、发胶、肥皂、火吹风、手动推子等。四把大木椅,深红色,静静地立在木柜前。张师傅站在一把椅子边,对一个十七八岁身材丰满皮肤白净的女孩说话。教女孩洗头;教女孩练手——如何熟练地使用手动推子而不会夹住顾客的头发;教女孩修面,打好肥皂泡沫,剃头刀子如何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光滑的皮肤;教女孩用锋利的剃头刀子洗眼睛:刀子中间凹陷处放一滴清水,左手下按压紧下眼皮,下眼睑翻了出来,刀片轻轻地从眼角刮向眼尾。刮了下眼睑再翻刮上眼睑。来洗眼睛的都是老人,洗一次,眼睛可以明亮一两个月。张师傅是末代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匠,带了很多徒弟,洗眼睛、洗耳朵、舒筋活络之类的绝学,只有这个体态丰满、皮肤白净的女孩学会了。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大姐。
   
     理发店外面的大街。街是老街,约三米宽。街两边尽是青瓦房,穿斗式,篾编墙壁,涂上黄泥、抹上石灰,全做店铺。店铺里卖衣服的,卖百货的,开馆子的……应有尽有。街道上,背背篼的,挑挑子的,挎篮子的,扛糖葫芦的,甩着两手闲逛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到达理发店时,店左边挨墙的三条长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板凳原木的,没上漆,破旧。墙角,一人坐在面盆前,一位师傅正在给他洗头。张师傅和另外两位师傅在木椅边忙碌。张师傅五十多岁,中等个子,身材偏胖。花白的头发,圆脸、圆脑袋,红光满面。浅浅的头发,穿着蓝布褂子,黑色长裤。张师傅一边弯腰将通红的炭火放进火吹风的大肚子,一边对大姐说:“你妹妹难得来一趟,你们出去逛街。好生耍一会儿。”大姐面露喜色,礼貌地告别师傅,拉着我的手,从街中逛到街北,从街北走到街南。逛完一条街再逛另一条街。武都镇有许多条街。不像我的故乡,一条窄窄长长七弯八拐的老街,三两分钟就走到尽头。武都镇街上偶尔矗立一幢楼房,三四层高,在青瓦房群里略显突兀。目光越过远处街的尽头,窦团山静静地站在那儿。窦团山的下半截遍布石头,大大小小,一律黑色,仿佛一群伏在地上的癞蛤蟆。上半截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丛中。两座峭壁高耸入云。窦团山我去过一次。第一次到武都看大姐时,张师傅带我们过小桥,走山路去的。目睹了华夏一绝“铁索飞渡”。至今,胆怯地、试探性地移动脚步到悬崖边,那种汗毛竖立,仿佛会一个跟斗栽下山崖的眩晕感还在。“铁索飞渡”更是让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耳边惊叫声不断。张师傅边走边给我们讲窦团山的山,讲窦团山的海灯法师和他的一指禅功。
   
     街边饭馆里飘出的香味一个劲儿往鼻孔里钻,肚子饿得咕噜响。大姐当学徒,没钱请我吃饭。我是一个穷学 生,没钱请大姐吃饭。我们回到理发店,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顾客在剪头。张师傅说:“走,带上你妹妹, 我们去吃午饭。”大姐脸微红,没说话,顺从地拉着我,跟在张师傅后面。我看见张师傅眼角那抹慈祥的笑。
   
    走到理发店斜对面一个饭店坐下,张师傅叫了六个菜,有鱼肉,有牛肉,有鸭子,有猪肉,有素菜。仿佛张师傅是徒弟,我和大姐才是他的师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馆子,吃得过瘾,直接吃撑了,胀得坐着发憨,不想起身。与之前在小食店吃一碗面,或者一碗抄手是无法相提并论的。饭后,张师傅在饭店隔壁买了两个空心饼子,饼子的肚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肚皮鼓得老高。我想,肯定是干饼子夹凉面。两个饼子从张师傅手里递到大姐手里,又从大姐手里到了我的手里。大姐说:“师傅让你回学校再吃,当晚饭。”
   
    回到江油师范,我取出饼子。一口咬下去,饼子咧开大嘴,露出大片的卤牛肉。原来夹的不是凉面啊!一口气吃掉两个干饼子夹卤牛肉。好香的卤牛肉!或许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卤牛肉,我永远也忘不了它的味道,也忘不了嚼饼子时,有点湿润的眼睛。那年,我正读江油师范一年级。一个月三十多块钱的生活补助,足够我一日三餐。饭票偶有结余,就去学校小卖部,买点鱼皮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或者卖给饭量大,饭票不够的本班同学。拿着那些零钱,周末去学校附近的市场逛逛。做梦都没想过下馆子。至于干饼子夹卤牛肉,那是梦里才吃得上的美食。
   
     两年后,大姐回高村乡开了一间小小的理发店。听说,张师傅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亲自到我的故乡耍了四天,为大姐开张坐镇。大姐的生意一直很火爆,过硬的手艺让她一度霸占了高村乡百分之九十的理发生意。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不幸的是那年寒假,大姐含着眼泪对我说:“师傅瘫痪了。”大姐去了一趟武都,照顾了张师傅一周。回家后,大姐说她师傅孤零零地躺在理发店后面那张小床上,好可怜。大姐说张师傅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儿女嫌他脾气古怪,失去联系很多年了。儿女在什么地方?张师傅不知道。大姐眼里闪动着泪花,她对我说:“开学你有空就去看看师傅吧。”
   
    我常想起那间理发店,想起理发店斜对面饭馆里可口的饭菜,想起塞满卤牛肉的干饼子。张师傅瘫痪了,儿女不在身边,谁在照顾他呢?照顾得好吗?我想,姐姐说得对,我应该去看看张师傅。一个周末,我用卖饭票的钱坐车去了武都。推开理发店里那扇小木门,我的眼睛再次湿了。只见昏暗的屋子里,一张单人小木床靠着墙,床头堆满衣服等杂物,床边一个尿桶,装着半桶水,尿垢斑驳,散发着一股股臭味儿。尿桶后面,用木板把床和过道隔开。过道尽头,冰锅冷灶。张师傅躺在床上,安静地躺在床上,与空气为伴。张师傅瘦了一大圈,脸上皮肤松弛,白得没有一点颜色。他看见我,眼睛突然一亮,有了几分生机。我和他摆条。他像个孩子,嘴里吚吚呜呜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自我安慰地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的眼睛都红了。小屋里短暂的寂静让我更加难受。想走,又觉不妥。我打破寂静,说:“给您讲个故事吧。”
   
    我忘了故事的名字,只记得是一个童话故事,很长的童话故事。我努力微笑着,静静地坐在床前木凳上,慢慢地讲,想用这个故事博他一笑,让他开心。但是,我失败了。张师傅没有笑,他的眼睛里尽是泪水。为了不让寂静将我们淹没,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从我嘴里淌了出来,时光被我拉长,空气里凝结的无奈也被我拉得老长。时至下午两点,我站起来,告诉他,我要回学校了,下次再来看他。泪水顺着张师傅的眼角流淌。他挣扎着,用仅可以动的左手抖抖索索地伸到枕头下面,摸了好一阵,摸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他吃力地示意,让我收下。“不,您现在挣不到钱。留着自己用吧。本来,应该我给您买点东西,或者拿点钱才对。可是……”说着,我歉意地从他手里抓过钱,压到他的枕头底下。他用那只仅能动的左手,瘦得皮包骨的左手,笨拙地揩着眼泪。泪水像小河,默默地淌过我的脸颊,我喉咙哽咽呼吸困难,快步走出了理发店。
   
    我再也没去看过张师傅。后来,听武都的一个朋友说,国营理发店请了一个老太婆,专门照顾张师傅饮食起居。张师傅瘫痪着,说不出话。老太婆没有在理发店的厨房里给张师傅煮饭,而是回家,一天给张师傅送两次饭。后来,一天给张师傅送一次饭。渐渐的,张师傅身上的票子一张一张地没了。张师傅存了一辈子的存折,也一张一张地没了。多半年后,张师傅死在了理发店后面那张小小的木床上。没有一个人为他送终。单位将他火化,遵照遗愿,骨灰撒在窦团山山脚下清澈的小河里。眼泪再次花了我的脸。
   
   三十年后,我开着轿车飞驰在柏油马路上,带着父母去窦团山游玩。车子路过武都镇的小街,青瓦房的老街已荡然无存,替代它的是幢幢高楼。在那穿梭往来的人流中,我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如当年的火吹风,一如当年的手动推子,一如当年洗眼睛的绝活……全部消失在岁月的角落。窦团山下癞蛤蟆一样的黑石头被葱茏的树木掩盖,唯见小河清清,一如黑白电影,流向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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