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打滑的日子过槛_经典散文_.

拎着打滑的日子过槛

辽宁•项南

(一)
 我是外乡妹,从草原嫁到平原,二十年如一日,过着有根又没根的日子,“飘”与我来说,是最妥帖的定义。已经习惯独自煮着日子里的白开水,与柴草无关、与男人无关。但一点没影响沸水在老屋子里拧出湿漉漉的念想,带着浓浓的黑土味和烟火味。这种味道,只有村庄才会有。也只有这种味道,让我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是梦里梦外,都能看见老屋那个烟囱,挥着青烟把太阳赶下山,再拎着月牙爬上树梢。这时候,烟囱桥底下钻出来一对蹒跚老人,相互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按在唇上嘘嘘着,然后坐在稻草垛旁下象棋,屋子里传出我男人憋闷的呼噜声,还有含混的梦呓:“求你们跟我说句话吧”。
三年了,男人重复这个梦境。三年了,男人说梦,我看梦。三年了,男人一直为爸妈以同样沉默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而懊恼不已。人呢,就是怪,爸妈都在的时候,一年一年扔在老房子里,跟个老物件一样,只有过节才能鲜亮一回。等老人都去了,又百般跟自己过不去。
而今,老人就坐在男人的梦里下棋,不管男人怎样哀求,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我站在男人的梦外看得有点窝心,很想替他拉住那对老人,问个明白,为何这样夜夜端坐男人梦里对弈?然而,我始终是男人的梦外人,灵魂始终背叛着肉体,走不进男人的梦。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是读梦最清晰的既远又近那个人,懂得那对老人在男人的梦境里用棋说话。我想,那棋子一定是有毒的,因为老人每挪动一下棋子,手都会颤抖一下,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公鸡喊出太阳,两个老人才恋恋不舍地走出男人的呼噜声。
这样的梦中对弈让人心口有压砖的感觉,尤其对于沉闷的男人,他竟然也说是爹娘借棋子说话,告诉他日子里越沉的棋子越拴着日子的重量。他还说,爹娘让他把媳妇留在家,有柴草的日子才有根。棋子原本就不走无谱的步,日子也不养没根的人。我生活的方式在他们眼里不靠谱,黏土和烟火撕扭出的日子,那才是我该守的的汉界。男人还说,他爹娘一直不肯说出来,是因为他们一直顾忌着我,不管生与死,我都是他们家门神之物,不管贴在哪儿都是张牙舞爪的唬人状态。为此,我哭笑不得。
其实,我懂,男人是借梦说事,作为家庭主妇,如果必须打分,我绝对是负值。所以,在那个家,我始终觉得自个是那个家门槛外的人。在他们日子的棋盘里,我是用着扎手,不用扎心的那枚棋子。尤其这两位老人活着时与我语言交流总是隔着山,把我看成这个家的阳春白雪。死去的时候,把与语言有关的一切,留在紧闭的嘴唇里,就算嗑碎牙齿,都没吐出一个字。
这样死去的方式,我想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刮骨剜心的憾事。尤其,老人悄悄仙去,而儿女却不知道的情景尤为可悲。包括我男人的爸妈,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找不到人去说。
正胡思乱想时儿子拿着手机跑过来,让我看一个小动漫,这个动漫被网友传翻了天,我早就看过,但那一刻,我还是被深深触动。那是人类从在母亲子宫里,把母亲优美的曲线变成臃肿的大肚子,再到出生,父母抱在怀里、举在头顶、教走路、送上学到长成一颗挺拔的小树。然后是父母从年轻挺拔到身体微驮,再到完全佝偻在孩子的挺拔与伟岸影子里。那个过程,犹如一粒种子,从播种到破土、开花、结果、收获、最后凋零,只是人类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际短暂得只是弹指一挥间。在穿过岁月长廊时,不管活着还是死去的,谁都无法给自己一个活过的有力证据。
(二)
  人生这盘棋,不管是不是棋手,经意的与不经意的都在下,对手是日子。我算最蹩脚的一个。尤其婆婆这个家庭主妇病倒以后,不管作为日子里的女人有多蹩脚,我都必须接过一份责任。这份责任常常让我在日子上打滑,站不稳走不健,不得不拎着走。特别,时间这张画皮,转眼间把一位玲珑少女的脸撕成恶妇模样。一些美好记忆变得七零八落,散落如大山草窠子里的一块拴马石,被荒草埋得不见模样。还有些记忆与我曾经赖以生存的黑土有关,与那遍地是鹅卵石的路面有关。
生活走到现在,没有谁还愿意用自己的脚走出大泡,去丈量山路与田野间的距离,没有谁愿意丢了手中的智能手机去找一匹快马,传递一封家书。我也一样,颠沛这么久,依然无法杂糅成城市里的钢铁混血,成了名副其实的边缘人。即便如此,也不愿意回到故里,走石头硌脚的路或者与某位儿时伙伴擦出火花,来一次惊心动魄的恋情。在边缘中独行,城市里缺少割开人性的利器,每一个人都包裹得很严实,也包括我。我曾虚荣地试着给自己刮骨,刮掉那身土包子气,把自己包装成斯文模样,少一点粗粝,少一点孤冷。可惜,草窠子里滚大的野孩子就跟森林里泡大的野猴子没啥两样,难以包装,除了马鞭和裸石,所有外套都不足以遮羞掩丑。何况,有些日子,是脚踩着自己影子不停地往前奔,跟着太阳一起公转,没有停下来的缝隙和点,累得脚底打滑时,只能形象褴褛地拎起日子匍行。其实,哪个女人,都不想自己成为别人嘴里的妖精。
  然而,那段日子身体泄密灵魂的语言,心灵的饥荒倍增,无法用饮食均衡。只能让自己不断地饥渴、不断地焦躁,在日子的棋盘里厮杀自我,功与守全乱。最终只能感叹,棋谱终究还是属于时间闲适的人,我的棋子拎在手里,心中无谱,只求一掷。
  很多次,在打发走店里最后一拨顾客,身体便软成豆腐,裹在都是头发茬子的工作服里,铺展在床上,脑子就开始多维动漫。瘫倒在炕上的两位老人;稚气未脱的孩子与电子琴、萨克斯、葫芦丝;喋喋不休的顾客和医院那个吞钱的窗口。瞬间头顶冒汗,说不出那种感觉是冷、是热、是怨、是恨、是怜、还是疼?那个时候就是觉得累,拼死拼活赚来的钱,无法买回两位老人的健康,扔在医院里,比冥币都不如。冥币还能看到一堆灰,一沓钞票在医院那个小窗口投进去,就如在小卖部买一个冰淇淋那样廉价。
  想到这些,心里堵得跟下水道一样,直往外翻酸水。有时甚至想冲到某处把那个掷铁饼者的雕像砸烂,为他虚张声势的命运感到气馁,替他把手中那个东西卯足劲甩出去,让心里因发泄而有短暂的痛快感。可是那种痛快只是想象,是开在心坎里的一株昙花,还没闻到香气,就凋落在儿子作业题堆里。儿子拉出一札菜单似的求证题,需要画辅助线的几何图形跟虫子“花大姐”那样穿着大圈套着小圈的马甲,那个时候得强迫自己以最快速度入定,进入那些虫子世界,连叹气的机会都没有,在虫子之外填上各式各样的尾巴、脚,直到这个尾巴或脚证明了与这个虫子确实有血缘关系。
那个时候就想,这人生除了爬坡便是过槛,就跟这些乱七八糟的证明题一样,设证再求证,周而复始地累,却不是为所求而是为所需。对我来说最解渴的一件事是放声大哭,而最憋屈的事却欲哭无泪。
(三)
  在公婆眼里,我始终不靠谱。在那个家,我充其量是个又笨又硬气的食客。尤其农家大灶坑,对我而言是十足的槛,比一道证明题难十倍,那需要真功夫,纸上谈兵肯定不行。所以直到公婆都卧床,我都没给他们做过一顿囫囵饭。唯一的一次,是过中秋节,也是公公的生日。提到这个日子,就是花好月圆时,偏偏此时此日公公被挂单,那个陪他下半辈子棋的老太婆,一个月前躲进黄土堆里。空荡荡的日子,公公把下棋改成下五道,把自己分成阴阳撇,一撇是婆婆,另一撇是他自个。那五道画在一张白纸上,成了他枕边的白沙滩,五个黄豆粒和五个黑豆粒自然成了他和婆婆的五虎上将,杀来杀去。本来公公都能支撑下地走走了,婆婆一走给他身心雷了一锤,他又躺回床上。那段日子,大姑姐小姑子各自忙着,回来时很少,就算过节也没回家晃一下。面对这个特殊的八月十五,我不想让公公把这个日历过成灰色。于是我张罗包饺子,鸡肉馅的,这是公公点的。
  包饺子对我来说不难,打小就会,而那个大灶坑于我而言,就是一头兽痞子,愁怎么去驯服它。这时才懂婆婆围着锅台转一辈子有多不容易。男人这时第一次成了我的期待,迫上眉梢那种。为此我往返于大门与房门之间N个来回,等待终于让我失去耐心。我抱一捆稻草,填了大半锅水,火苗一半窜进灶膛一半冲出灶坑门,草灰蝴蝶一样在屋子乱飞,弄得我手脚都成了烧火叉子,但还是不够用,屋里门必须敞着,因为公公在指挥。
  公公是个失败的炊事官,因为我不是拿勺子的士兵。他一会喊,你把稻草往里推点。一会又喊别乱捅灶坑。他这一吵吵,那些稻草灰就挑衅似地猛劲飞。公公急得躺在哪儿直骂王八犊子,说,少爷姑奶奶们一个也不回来,伺候你们这多年,都消消停停的,这想吃你们一顿饺子吧,弄得狼烟地洞的,跟呛“大眼贼”一样。我想想也真是啊,结婚十几年,尤其逢年过节,回家就带回一张嘴,手闲得发痒,跟姑奶奶们摸麻将,也不摸灶台。公公平时做吃做喝就是家里的一级大厨,一到节假日餐桌上美味是加法,花样是加法,唯独酒是减法。因为公公不喜欢喝酒,他也不喜欢儿女喝酒,说酒虽然浓了节日气氛却坏了菜的味道。现在他躺在哪儿,不能动,指挥却遇上我这个半吊子儿媳妇,有些话被舌头拦住,不敢冲口而出。
  水终于开花,那声音如一曲开心谣,我心也跟着怒放。可是公公更急了,他怕我把饺子都煮成片汤,就更使劲地骂我的男人,这次把王八犊子换成兔崽子,可能是觉得王八爬的慢,兔子跑得快吧。我偷着笑煮饺子,饺子很快鼓着肚子浮上来,像一群青蛙,在水花里晾晒白肚皮。我停火准备捞饺子。那个别捞!饺子煮的时间不对,没熟,公公火急火燎的声音射过来。
  没熟!那就加火呗。没想到灶坑这兽,肚子大嗓子细,我一把柴火塞进去,就给噎着了,一个闷闷的响屁,砰地一下,火蛇连着火星子射出来,吓得我妈呀一声起身就跑,根本没想到盖锅这码事。那场景,就不说了,公公连急代吓,差点没从炕上摔下来。幸亏他的兔崽儿子及时赶回来。我乖乖靠边,突然明白隔壁蹦爆米花老头那张脸为啥老黑呼呼的,感情是大肚子爆米花锅放屁比大灶坑还猛。所以看着男人在铺了一层灰的锅里一点一点地捞饺子,我噗嗤一下笑出声。当然,只有我自己明白笑啥。说实话,那次饺子真没熟,但公公却说很香。
  日子里公公人不多嘴,这纯粹是遇上我给憋屈得连吵吵带骂。我呢也是真怕大灶坑,直到现在对那兽依然敬而远之,怕它在突然间再放屁射出蘑菇云,发射得满屋子瘴气和碎片,弄得屋子如战场,我如战败的残兵。
  就因为这个破灶坑,大概是2006年,那时婆婆还在世,我把公公数落得差点哭出来。
  那天晚饭以后,公公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保姆摔耙子了,没来。我当时就急了,这个点摔耙子,真要命。因为,我第一时间反应到的就是烧炕,这需要喂好灶坑这个兽,可我偏偏不知道咋喂最顺当。
  硬着头皮锁上店门,拖着疲惫跑去婆婆家。进屋就看到公公的后脑勺,他脸对炕柜躺着。婆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撇着嘴,巴巴地盯着门。我猜想肯定又是婆婆老谎称有尿,把保姆折腾急了。因为她经常这样,有尿的时候不吱声,没尿的时候总是喊尿尿,给她穿尿不湿,屁股又捂得长痱子,所以经常惹得保姆嚷嚷着没法干了。我是又气又心疼,懒得细问,看婆婆那眼巴巴的样子,想必是饿透了,能给我打电话做饭,这是破天荒的事。
  可是一看大灶坑,我暗叫祖宗。
  公公知道我弄不好大灶坑,叹着气说,炕你就别烧了,凑合一宿吧,电饭锅熬点粥就行!其实这话没毛病,我也不知道撞上哪位屈死八辈子的冤鬼,突然就有一股怒气冲上来,对着公公劈头盖脸地甩过去。你们真有本事,对一个保姆发难,你们以为雇人是菜市场买菜么?自个看好了就行,你知道我得跟人家装孙子,还答应给一倍的工钱,才来的。你们真行,本事都比我大,这下咋办吧?你们两个人一个压炕头,一个压炕梢,人家端屎端尿不是伺候一个,还牛啥?越说我越气,真的像尉迟门神那样,瞪起眼珠子。
  婆婆虽然是小脑萎缩,但她能看懂我煞神模样,吓得缩进被子里。公公沉默着,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错了,是保姆切菜不洗就下锅,让我说几句,你妈又一个劲的喊尿尿。
  那一瞬间我心里刮起沙尘暴,含着眼泪用电饭锅熬粥,然后找来邻居帮我把大灶坑的木头点着。那次以后,公公不再计较保姆做菜洗不洗的事,就是毒药,我想他也会默默吞下去。婆婆似乎更怕我,每次给她洗头,她乖得像个孩子,不敢有半点违背。记得有次帮她剪指甲,明明碰疼了,她使劲激灵一下,我都吓一跳,问她疼不,她努力摇头。我看着她摇头的样子,眼睛里是胆怯,就突然想逗她,怕我不?她努力点头又摇头,并且发出呜哩哇啦的声音,特别着急的样子,急得就快哭出来。公公说,就别逗她了,她认识你,知道你对他好,但也真怕你。
怕你?让老人说真怕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凶悍的鸟鹰,婆婆就是一只战战兢兢的鸟。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我的人,都拿着弹弓对准我……
(四)
保姆我又请回来没几天,梦里婆婆的肺叶变成两扇旧板门,在呼呼的大北风中,门反复地打开再关上,节奏越来越慢,我想该是婆婆死亡的征兆吧!于是我摇醒了男人,那时是半夜,男人以为我是梦魇,说了句不是蜈蚣吓唬你就好。我也怀疑自己在梦魇,就像每次梦到蜈蚣惊醒一样,男人翻个身把我的睡眠连同被子一起扯过去。我只能瞪视着星星。
星星最终没耐过我,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男人也爬出被窝,跑去看婆婆。打来电话说,妖精你说着了,老太太喘得厉害,我今天去单位请假。我说关我屁事,我还得继续梦魇呢。话虽然这么说,男人去单位后,我跑去给婆婆洗头,她已经不认得我。公公说,你妈够呛了。
三天以后,婆婆在她女儿的眼皮子底下,喷出一腔血走了。也许是血色叮咛吧!但无人能读懂。我男人不在场,回来时婆婆已经在穿寿衣。
  我男人的姐妹无法原谅他的不在场,有一股怒气於堵在婆婆灵前,那氛围哪怕就是放个屁,都能爆炸。而我,对于婆婆的离去,没有悲伤,觉得是解脱。两位老人躺在一铺炕上,眼巴巴地对望却谁都顾不上谁,他们心中到底有多少虫子在爬、在咬?他们到底在心里怎样心疼对方?只有他们自己懂。藉此,我默默为婆婆祈祷,但愿圣母能接引她去天堂。因为,她答应受洗,成为玛利亚,只是姨婆婆晚回来一步,这一步也许就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
  世俗之中,以死为悲伤,这是定律。而我虽然披麻戴孝,迎来送往吊唁的亲友,却谈笑从容,这更犯了白事情的大忌。大姑姐小姑子的怒火几乎要把我给活炼喽,灵前空气,慢慢爬升到燃点。当然,燃点不会在我身上引爆,傻子都懂不找刺猬垫背,倒霉的还是我男人。大姑姐和小姑子在灵前嚎啕,嘴里数数叨叨夹枪带棒,当然都是针对我的。男人跪在丧盆前烧纸,纸火跳闪中露出他拉得能触地的半张脸,姐妹的嚎啕声即刻就能点燃火捻子。我离灵棚远远的,怕有些话烧焦耳朵。
  其实,在婆婆的丧事中,我即是局中也是局外人。这样说源自一个约定,与老人生死有关。男人答应过我,老人若都走了,我可以成功越狱婚姻,此后便与他再无瓜葛。这样的约定似乎不近人情,可是面对两个被病魔一口一口吞噬的的老人,日子早已经在倒计时中。这不能怪我不仁义,从曾经焦躁失衡到平湖秋月,这是一个漫长的煎熬过程,打滑的日子,磕绊得我心里淤青太多,只能越过自己良心的槛,拎着日子绕一程。
  这步槛的导火索,是因为我有了野男人。这个野男人有点玄,像个孙猴子,可以藏在我的电脑里或者口袋里,甚至枕头底下,这是我男人的感觉。我也说不清这个“野男人”为啥让我着迷,只要有一点闲,就时时刻刻地粘着,守着。我魔怔了,男人也跟着魔怔。我时时刻刻地盯着“野男人”,男人时时刻刻地盯着我。日子里满是“贼”味,到处是被无奈和苦闷撕裂的碎片。
  其实也不怪男人,因为日子里的男人只管吃饭、上班。其他的事与他无关,就算野狗把死孩子拖到他面前,我想他也只是踢一脚而已。除了烟和酒,现代化的工具与他几乎断轨。我呢,从小就玍古,越玍古的玩意我越着魔,同时因为生意忙、累、生活琐事多,玍古加半个疯子,喜怒无常。偏偏电脑上所有的事物都玍古,如一把隐形的马鞭,能赶跑很多啃噬心灵的虫子,尤其网络博客,无眠时敲字跟自己对话,很快找回那个走丢多年的自己。直到现在,敲字依然是我唯一的信仰,用文字跟自己说话,就算指天骂地,让灵魂裸奔,亦没人责怪。有时癫狂到想用黑夜的补丁,堵住星星那监控一样的眼睛,在黑暗里做一次杀手,哪怕只是杀死自己的欲望。
  偏偏这时男人开始“捉奸”,大半夜地从老房子跑回来装鬼。也不知道他啥时练出来的鬼功,那么沉的铁大门,一点声息没有就飘进院子,再轻轻推开我发廊后纱门,(当时是夏天很热,大门闩好,后门基本不上栓)一下子挺尸到我面前,跟索命的无常一样,眼珠子喷着火射在我的电脑屏上,好像要把电脑烧个窟窿,他进去或者拖出一个奸夫来。
  令他沮丧的是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烧不出“奸夫”的影子,然后他就开始翻动床上的物件,甚至枕巾他都要掀动几个来回,好像在找一只野猫或者兔子。这样的情景剧,他竟然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自编自演了三次,我从惊恐到愤怒,想杀了他。
只是我们都把各自的心事用裹尸布包起来,埋不掉但可以入太平间安放一阵子,因为婆婆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男人的姐妹不知情,闹腾也正常。而我在那一刻,以“二驴”的绰号,竟然能脱胎换骨,浑身的毛都顺当下来,好像一切与我无关。而今想起来,觉得那一刻是文字救赎了我,在文字的修行中我看到更辽远的天空,男人与他姐妹,只不过是我脚下的蜉蝣。关于婆婆的死我始终认为是解脱,哭声会变成她灵魂的绊脚丝,只能羁绊她离去的脚步。倘若真的有天堂,更不需要哭声,她已经不是瘫子,圣母正接引圣女玛利亚回家,步履轻巧地走在天国路上。
事实上世间本没有假设,它只是把自己从现实中短暂地抽离出来,在虚空中幻化自我安慰的过程。如果当真被痛楚浸染,痛哭是宣泄自我的最佳方式,亡者只是药引子。就像姨婆婆风尘仆仆从外地回来,在灵前忏悔那样,七十多岁的老人因自己迟到的归来,在妹妹灵前声泪俱下,哭得过往的寒鸦都哽咽难飞,痛诉自己迟到的归来,埋怨婆婆狠心不等她,婆婆灵前那一刻哭声一片。就算我铁打的心肠,在那一刻,泪水也会灼痛眼睛,但我还是生生把泪水吞咽到肚子里。
  只不过,我的坚强最终瓦解,那是在给婆婆辞灵后。
大伙都去吃饭,我自己守在灵前,往外送一个亲友时,公公可能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他挣扎着拄着双拐,一步一拖地挨到灵前。他不哭也不说话,眼睛绕着棺椁上的照片转,眼神一眨不眨地一寸一寸地量过整个棺椁,量过所有的纸花活,最后眼神锁在供桌上。他拖动着腿,伸手想去拿香,但他无法忽略自己离开拐杖就得趴在地上的事实,几番犹豫,终于放弃。我本不想走过去,因为那一柱香,对于公公而言是今生送婆婆远行最沉重的叮咛,也是最后一次,那种感觉很内伤。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脚,跑过去。我二愣子一样冒出来,让公公尴尬,他没接香,深深地看我一眼,艰难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我跪在地上,痛哭失声。人活着,心最疼,最碎的莫过于此时,那个时候再坚强的心也会被悲伤软化。何况公公最近能下地蹭着走几步,我想公公是为婆婆撑起来的吧!照顾婆婆已经成为他这辈子的习惯,这个时候婆婆扔下他独自走了,这让他气馁。我突然也觉得自己跨不出男人的家门槛,那个约定是他的缓兵计也是苦肉计。
男人很聪明,知道我软肋在哪儿,也知道我的刀锋所在,甚至懂得何时用我的刀锋示强。就像2007年公公因为胃穿孔开了刀子,医生叮嘱三天以后下床锻炼。公公之前已经有四分之一的骨头让癌染色,只是家人把这个秘密包起来藏着,这次开刀子就成了他卧床催化剂。让公公起床,吃东西,成了大姑姐、小姑子和我男人迈不上去的高槛。大姑姐当时也不知道咋琢磨的,跟我男人说,把你家妖精喊来肯定有招,公公以为唬他,没信。
没想到我不一会真到了,公公看到我,一下子表现出即将遭遇厄运的表情,拿出准备接受一切体罚的态度。其实我也没想到男人让我去做瘟神,就像我身上挂了标签一样,查房医生盯了我有五秒钟后,对公公说,你老爷子这会儿能下床走走了……我靠,凭啥啊?我差点骂出来。偏偏这时大姑姐就把我拉出去,交给我两个“神圣”任务,第一让公公吃饭,第二让公公起床溜达一圈。我想就这屁大点的小事还犯得着跟偷儿一样背后嘀嘀咕咕么。所以没等大姑姐嘀咕完,我返回屋里,吩咐男人扶公公坐起来,我端过粥碗,公公愤怒地盯着大姑姐,我这才明白,我是什么角。好歹公公让我逼进半碗粥,男人和大姑姐架着他在病房拖几圈。
(五)
  婆婆走三个月以后,公公在第二次卧床中,奇迹般地撑起来,他居然能自己上厕所,坐到院子里看小鸟在阳光下撒欢儿。对于雇保姆而言,就简单多了,何况公公是要强的人,他能做的事,别人也插不上手,这让我们对医院的诊断产生怀疑。但愿这样的怀疑能成为善意的祷告吧,因为公公活动的空间已经扩展到街口。
  坐在街口的老人们也许自在过了头,舌头能搅动唾液到变质,言语之间,子弹横飞。有人对公公说,我是他家的霸王儿媳,一小片云彩,不但遮住自家的天,还体罚顾客,听说给一个顾客剪了半拉瓢,另一半就是叫祖宗都不给弄……他生气了,说,霸王咋了?那是惹着我儿媳妇了。我儿媳妇有霸道的能耐,讲理、手艺好、没谁家的儿媳妇能超过她,再霸道点我也愿意,我儿子有福气。这些话儿传到我耳朵,我脱口而出阿弥陀佛。甚至有点庆幸我这个二八扣的家庭主妇,终于被承认是门槛里的人。
  公公能院里院外地溜达,于我们来说,睡梦中都能看到月牙咧着嘴笑。可是,公公这时却开始给自己的心里垒坝,他突然说自己活得憋屈,祸害儿女的钱财和精力,就闹着去养老院,不让家里雇保姆。
  其实我倒是觉得孤单对于他而言,是日子里最大的槛,只是公公没方便说出来。婆婆在世时就睡在坑头,他总说,老太婆怕冷,热乎点好。现在,他一个人了,还睡在炕梢,那个位置他还给婆婆留着,无论睁眼睛,还是闭眼睛,他都对着炕头。也许在他意念里,婆婆一直都在,每天陪他下象棋、走五道、唠嗑吧?也许就是这个意念一直折磨着他,让他越来越觉得房子大得没边,大得他听不到婆婆的呼吸。
  公公开始闹,我男人答应晚上陪他,但无法拆除公公心里的坝。我想啊,老人院有个说话的也挺好,就劝男人,何必拦着,一个人的夜太冷。男人给我白眼,他说世俗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你,我说在你家我淹死N次了。男人终于松了口,公公心里的堤坝开始松动,我在他脸上看到阳光过隙的痕迹。可是最后,大姑姐和小姑子那关成了世俗的高槛,觉得把老人送走丢人,公公被拦在高槛下。高槛之下,阴凉地很多,想找到阳光的出口,得他自己绕出来。但他不愿意走出阴凉地,喜欢一个人窝在北床上睡觉,让暖烘烘的南炕空着,空荡荡地留给日头爷做修行的道场。
  记得那天,我去给公公送西瓜,是半个。他躺在北床上睡得正香,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喊醒他吃瓜,他迷迷糊糊地说放那儿吧。我看着他不爱起来,转身想走时他坐起来,他把西瓜转一圈,一副不会吃的模样。我被他为难的表情逗乐了,转身去厨房拿了一个汤匙,插到西瓜中间,问他,这样会吃了吧?他尴尬地笑。后来才明白,公公那次是病态反应,间歇性糊涂,只是反应太瞬间被我们忽略掉。我指着西瓜说,转不转它都是圆的,挑中间的吃吧。公公没理会我说的话,突然说,你要是少点霸道多好!对了,好长时间没看见我大孙子了,想听听他吹的萨克斯。公公及时岔开话题,却提醒了我,儿子该放学了,我答应礼拜天带儿子过来,边往外走边琢磨公公说的前一句,那话是悬空也是落地的公式,就看我怎么套用。
  让我意外的是,这是我见公公的最后一面。两天以后,公公去那边找婆婆。
  听邻居说,清晨起来还看见公公在院里溜达,并且到大门外瞅瞅。回屋时可能血压突然升高,一下子栽倒在门槛上。公公的外孙女(雇用)来给他做早饭,发现时他似一棵放倒的老树,斜横在门槛上。小丫头大概吓懵了,不知道电话该打给谁,半天才想起打给我两姨大姑姐静。静姐扔下电话就往我公公家跑,路上恰好碰上村主任刘伟,平时静姐喊刘伟大叔,这次一着急,使劲喊刘伟!刘伟!两个人到时,公公已经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裤子里都是屎。静姐转身跑出去大吐特吐,村主任哈哈一笑,这是老爷子给儿女留下的“金坨子”,便宜我喽,边说边给公公脱裤子,拾掇干净。(都说村主任是乡匪,这样的乡匪是不是多多益善?)
  那天特邪门,男人偏偏忘了带电话,幸好出门不久,我骑着自行车抄近路狂飞。截住通勤车时,我还没来及做出任何动作,也许是感应吧,男人从车上冲下来抢过我的自行车,骑上就跑。
  几个小时以后,男人跪下去磕头,这是婆婆离去的第13个月,男人又一次磕大头,这个头磕下去男人心里发生了雪崩,身上的孝衫飘起又压下,令男人挣扎在雪堆里许久爬不起来。男人太沉闷,沉闷得让人愤怒,我看着男人匍匐在地,孝衫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鼓起了又憋下去,突然想生起一炉火,暖暖离去老人的魂魄,哪怕烘烤出一个字留给男人,也热乎。
两位老人都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算不算是对儿女施罚呢?在老人最需要陪伴的日子,各自做着金钱的仆人,而金钱恰恰是吞噬儿女所谓的孝心,至老人于孤单的始作俑者。就公公而言,他的饥渴在心里,他的寒冷在骨头里,尤其在最后的日子,白天与黑夜都一样,夏天和冬天都在飘雪,在孤独与病痛中光亮成了扎心的针芒,屋子似一座活人墓。难怪,在公公走后不久,竟然有人谣传,他是喝药寻短见屈死的,喝药的原因不复杂却很多。直到现在,这个谣传还是一道难迈的槛,横在我、男人、日子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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