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_经典散文_.

        铁钻儿往木头上一砸,轮子一转,长长的墨线抽出来,接二连三地抽出来,轻轻一弹。哧,一条笔直的黑线便印在了木头上。木匠满是皱纹的脸立刻有了笑容。那摆弄墨斗的神态,保持了一种白云悠悠般的从容。
      墨线轻轻一弹,木头便有了行走的方向。做床铺,打木柜,出木檩,造风车水车等等,就那么几线的事。
      从远古的有巢氏到鲁班,再到乡下的木匠,中国的木工文化一脉相承,在土地上生生不息。墨线一弹,木匠便找到了生命的快感,有一种抵达彼岸的兴奋。
      弹墨是木活中极关键的环节,也是拜师学艺的入门功课。大师傅教会砍斧头拉锯子刨刨子后,准会说,弹墨没什么巧,线要拉直绷紧,用左手的中指压线,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将线儿捻着,绷起一弹就行了。别看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倘若眼睛不眯,心不平,气不静,线儿一滑,跑了边儿,一根木头就废了。废了木头,轻则挨骂,重则被逐出师门,别想干这行当了。用行话说,纤纤一线,家业万年。看来,弹墨是千万不能出差池的,一线定乾坤哪。那次,彭家畈的齐木匠看见徒儿用食指压线,没一点精神,便骂,你是只猪啊,没长心眼哪。徒儿挨了骂,恍然大悟。哦,干活儿的眼睛应该长在心里的,木头也长在心里,用心看。
      树是木匠的魂。木头,长在村子的东边,把一座老大的山长满了。什么树都有,樟树、杉树、水桐、麻树、栗树、青皮、苦褚等等各种各样的树儿,丰满了一山。空闲日子,踩着带露的蒿草,走入林子,这儿瞧瞧,那儿瞅瞅,用膀子搂一下树干,嗬,娘卖的又长粗了。用手一搂,流逝的岁月便搂出来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也搂出来了。与树木亲近一回,木匠满脸的皱纹焕发出神异的光彩。林子里的树木见了木匠也无由地兴奋,全精神焕发地接受他的检阅。不过,也看着木匠一天一天地老去。
     方圆数十里,要数齐木匠的手艺最高。高到什么程度,谁也弄不清。反正,经他打出的风车摇起来听不到响声,只有一扇扇清风潜入身体,让人飘然入梦。造出的水车呢,把儿一摇,一轮轮的木页儿轻松自在地转,让你觉得不是在车水,而是在车人的思绪与心情。这还算不上本事,据说经他用墨线弹好的木檩放上屋顶,住了,不生病痛,子孙发旺。这,多少让人有点不可思议。
     齐木匠的祖祖辈辈都是木匠,与木头打了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交道,传到他手里不知第几代了。堂屋的家乘位前除供个了鲁班的雕像外,还挂着一把把祖上留下来的斧头、锯子和墨斗,仿佛摊开着一页页家谱。每次村人请他干活前,总要在祖师爷的雕像前燃一炷香,拜揖一番。袅袅的烟雾里,似乎得到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示。显然,这个环节不是功课,而是一种化入了心魂的尊崇。
     又要干活了。自然是别人请他去干活,出木檩。梅溪乡下把斫木檩不叫斫,叫出。这出字,含了恭请的成份。木是大木,清一色的杉树,长在泥土里,扎得很深,将土地深处的精华和岁月的汁液全吸进了里内,连阳光、花香鸟语和人的气味也一股脑儿吸进了树里,然后疯长,长成一根根壮实挺拔的栋梁。那天,造屋的东家同齐木匠一道去林子看树。木匠眯着眼,望了一下,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嘿嘿,就这片吧。于是,一个带露的早晨,大小木儿在哧哧一片的锯声里,被村人请出了林子,扛到阳光透亮的地坪里。阳光薄薄的照来,把人和树木全照得容光焕发。老齐站在阳光里,脱去夹袄,把两个木马摆好,将一根杉树放平,脱皮。用柴刀削了一阵,出汗了,抹一把,吁气。村人就笑,人脱衣裳树脱皮,有啥道理?老齐也笑,傻卵,屋檩不脱皮,怎么好用呢,问你娘去,那人红了一张脸。
     脱了皮的杉树映在阳光里,白白的一片,果真有了一种女人肌肤的温润光滑。该用墨斗了。墨斗在家乘位前受了香火的烟熏,即刻精神一振,在木匠眯着一条缝的目光里熟练行走。嚓,只一下,铁钻儿咬进去了,冒出几滴树的汁液。转轮儿悠悠摇动,转出悠长的墨线,像牵出了一段岁月的经络。静心一想,那墨线仿佛不是从墨斗里牵出的,而是从人的心里牵出来的,墨线儿一如人的心魂。用左手的中指把线儿按紧,轻轻一弹,长长的墨迹便印在木头上了。不知不觉,人的精神气血便沿着中指传入木儿的内心。人、墨线和树木的气息,在透明的阳光下融为了一体。中指的血气是最旺盛的,直通人心,那么有力的一按,树木也有了一种说不清的神秘,紫气缭绕的神秘。
     发完墨,该出檩了。老头儿抡起那柄发出神性光芒的斧子,劈一下,噼哩叭啦响,好沉好沉啦。稍稍用劲,或者根本不用劲,斧子自个儿会走,走向木头。流淌的斧声里,一块块木片儿沿着墨线应声而落,在地坪上跳动,把日头震得晃了几晃。斧子打开的缺口上,便有一股浓烈的木香和汁液哗哗溢出,与人身上散发出的汗水味、烟味儿以及阳光的气味儿相互渗透、浸漫。这宽阔的地坪,便笼罩着一脉很深很浓的凭肉眼无法看见的生命气场。
     一个上午,一棵棵杉树儿全被出成了屋檩。哪是檐檩哪是脊檩全标了号儿,一目了然。一个毫不起眼的墨斗,改变了树木的生命方向。脊檩是大木,自是新屋的主梁,也是统领大大小小屋檩的家长啊。那主梁果然威武,精神气儿十足,不止一根,是两根,上下一码,谓之夹檩。檩下用墨笔蘸了红漆写上×年×月×日佳构大造长发其祥的朱红大字,以示庄严。
     所有的青砖砌好后,要上梁了。上梁是乡中造屋最辉煌的时刻。这个时刻十分重要,太重要了。需请个风水先生查黄历,看日子时辰,辨风向。为啥?怕犯煞。时辰不对,上了梁,犯了阴煞,就会住不安身,生病痛。风向不对,犯了黑煞,听说会死人,一座新屋也便废了。所以,新屋上梁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乡中有经验的木匠大抵懂风水,砖为土,檩为木,五行中占了两项,不懂点儿风水是不行的,何况祖师爷鲁班也是风水大师啊。齐木匠自然懂风水,竖大门是他看的,罗盘一放定了门向。上梁的时辰也是他看好了的,老头儿摸出一本黄乎乎的东西,一页页地翻,眯着眼睛瞄,他看什么都眯着。一眯,精神气儿聚在一起,达到了心神合一。瞄了一会,又用满是茧子的手,把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什么的掐了几掐,时辰就掐定了。但,有个秘密,藏在心里,不说。
     红火的阳光把屋脊照得一片火红时,起南风了。南风一起,紫气氤氲。砌屋的主人早早地备了香案、糖食果品和几溜长长的鞭爆。香案摆在堂屋中央,糖果却放在屋脊。主梁的两端系了麻绳,由站在屋脊两侧的汉子拉着。这时候,看热闹的男女和小屁股把屋挤满了,眼睛全盯到高处的果盘上,抢糖吃。这么热闹的场面几年才一次,怎能错过呢?主人点了香,凝神屏气地跪下,磕头。那动作,心平气和、从容不迫,一脸的庄严神圣,说不出有多少满足与幸福。挤在最前面的小屁股却等不及了,大喊,点炮沙,点炮沙!急切的企盼中,充满无限喜悦的期盼中,爆竹终于点燃了,噼噼啪啪地一阵大响,把墙壁炸得嘡嘡有声。蓝色的烟雾儿,一片片,一团团,精神饱满地蹿上屋顶,袅袅飘散,化成了一朵白云。
     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大小小的人儿,把目光聚在那缥渺的白云上,等待鲁班仙人的到来。天空一片湛蓝,辽阔得充满某种神秘的诱惑。突然,站在屋脊上的齐木匠一声大呼,祖师爷降临了,降临了。众人一齐下跪,抬头望屋顶,却空洞一片,只有一块蓝得出奇的天,高远而深邃,谁也没看清仙人的面目。此时,唯有看清仙人降临的齐木匠,一脸肃然站在高墙上,上演着激动人心的剧目——判梁。老头儿昂首挺胸,额头晶莹发亮,嘴巴一撅一撅,吐出响亮雄浑的词儿:主梁主梁啊,生在何处哟?长在何方啊?……那声音一起一伏,抑扬顿挫,极有韵致。听得人们的胸腔里哗哗作响,似有一根根参天耸翠的大木从心原上长出。倏然,整个胸腔都是绿的了。主人眉开眼笑,容光焕发,也仿佛受了一番神灵的启示,得了无限的快慰。半晌,词儿戛然而止,齐木匠手一挥,大喊,起!那神奇的大木又在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竹和汉子嗨嗨的吼声里,缓缓拉上屋顶,一寸一寸地向上移。那动作,充满无限庄重与神圣,也成了一座屋宇不可或缺的精神内涵。那朵看不见的祥云冉冉飘升时,主梁极雄壮地架上了屋脊。那么威武地一架,就有一个大业的气象了。齐木匠将果品往大木上一掀,敬主梁。屋梁没吃着,地下的男女老少却乱成了一团,大呼小叫,抢糖果,挤得东倒西歪,哈哈喧天的笑声摇动一个住场。这旺盛的人气,将大木照得一片火红。夜幕降临时,一片片汉瓦覆盖了所有的屋檩,那浸了墨线的一根根大木架在人类的瓦屋上,开始了一个家族长久不衰的生命构想。
     土地上的无数株大木,如此这般沿着墨斗的线儿,满含深情地走入人们的生活,走向生生不息的岁月,成为乡村生命中的重要维系。
     而那齐木匠心里藏了很久的那个秘密一直掖着,掖得很深。那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坏了规矩是要折阳寿的。据说人的中指血滴在主梁上,会犯天煞,一屋人统统死绝。而临死之前,他竟做了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让徒儿将那挂在家乘上的斧子取出,亮光一闪,割破了自己的中指,一滴滴血洒在地上,一片血红。嘴却在嚅动,一吐一个字:中、指、血、绝、莫、滴……上……大……木,然后,平静地闭上了双眼。那一刻,黄昏降临了,落日的余晖映在家乘位前的墨斗上,染成一抹金黄的宁静。这宁静,一如老木匠闭上双眼永恒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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