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四题_经典散文_.

母亲四题

(一)母亲的晚餐

旧历除夕前的几日，也就是大年廿七夜那日，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让我和老婆回老家，说要行“祝福”仪式。我们老家，因地理位置靠近绍兴的诸暨，很多风俗和绍兴接近。祝福仪式包括请灶神爷上天，预备“祝福”仪式所用的各种福礼（猪头猪尾、鱼、年糕等），拜天地菩萨，请羹饭（即祭祖仪式）等 。
我和老婆下了班就急忙从县城驱车往乡下赶。县城到老家的距离大约有50分钟的车程，平时上班忙碌，不常回去。正因为我不常回去，每次去我母亲都会多烧许多的菜。她烧的菜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一餐能吃得了的了。当我回到家，看着厨房里那些碗碟里装着的准备烧的菜蔬，我真的有些想埋怨了——可是不能啊！我张着口一会又闭上了。她是怀了一种心病了，一定是这样子。
一个人对味道的最原初的体验，大多来自他儿时母亲给他制作的食物当中。小到仅仅只是一块豆腐，或者是四时的蔬菜，在我们的味蕾神经原的末梢，总可以记住属于妈妈的那种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就是家的味道。我自小就习惯了母亲做的饭菜的味道，也一直以为这是我味蕾中最美的记忆。我喜欢母亲烧的一碗豆腐羹，一碟大蒜炒冬笋，糖醋排骨或者松花肉……而母亲也是在这样的一餐一餐中，习惯了看着我的成长。在我十七岁以前，一直住在父母的身边，天天可以吃着母亲做的饭菜。乡野里长住着，每日菜蔬都是极简单的。按着节令，地里长豆角的时候就吃豆角，长芋头的时候就吃芋头。一年四季总有吃不完的笋。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简单，但是很舒心，因为每日都可以吃到母亲做的饭菜。
而十七岁以后我一直在外，从求学到工作直到结婚。在这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里，母亲都不能亲自给我做我喜欢吃的。她的心里一定是空荡荡的。我还记得读书时只要回家一趟，母亲总给我做好吃的；上班后难得回家，母亲还是给我做好吃的，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那些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仿佛都是空白的，她的好手艺被闲置起来，父亲好几次向我抱怨说，你不在家里，你妈烧东西太随便。
这次，母亲又烧了那么多的菜，她究竟是要烧给谁吃的呢？我想她一定是要烧给那些我缺席的日子中的过去的我吃的。她用这样的方式，填补着她内心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而这些空荡荡的感觉积攒到一定的时候，就必须要爆发一次。所以，母亲烧那么多的菜，我根本没法去埋怨她。我可以做的，就是尽量多吃一点，好让她更开心。
而每次到最后我们都吃不完，我问她，那么多菜，怎么吃得完？她说，吃不完，明天接着吃呀！

(二)采金蝉花的母亲

才刚刚开春，三月之初，母亲又和我聊起了采金蝉花的事情。说起金蝉花，她就变得绘声绘色起来。说，吧嗒一个，两块，吧嗒一个，又两块，真好呀！母亲说话间，略带狡黠地朝我笑笑，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母亲又说，采金蝉花可比摘箬叶省力多了。箬叶她摘一百张，才得八块钱，还要把箬叶晒干、捆起来，太费时费力。可在以前，那时候她不知道有采金蝉花那回事，她就觉得摘箬叶是一件特别划算的行当。而现在，她竟有些看不起摘箬叶这件事了。不过她总说，采金蝉花的时间太短了，要是一年四季有得采，就好了。因为金蝉花只在梅雨季节的竹林里才有得采挖。
我常常跟她说，以后不要再去采了，箬叶以后也不要再去摘了，家里现在又不缺那几个钱用。况且她现在又有高血压。年轻的时候，她出力太多，身上落下许多的病痛，要作晴雨。现在她若是肯安耽一点，就算是在帮助我们做子女的。可是她偏不听，经常喜欢往山上跑，东摘一点，西采一点，要是可以换成钱的，她都愿意从山上背下来，不怕重，不怕累。
有一回，梅雨季的时候，我从县城里回家。午饭后我刚刚到家里，问父亲，母亲在哪里？父亲说也不知道，只说一个转身，人就不见了踪影。天下着细雨，不断地落下来，密密层层，越下越大。我出去问周围邻居，有没有见她人影？友良叔说看到她朝村口方向走去了，但也不知道具体去哪了。可我去村口问，忠孝叔又说没有见着过她，我只得回家等她。
可天上的雨是越来越多，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我在屋子里干等了一个多小时后，越来越坐不住了。父亲说，一定又是去竹林里挖金蝉花去了。我当即就埋怨父亲，怎么不看住她阻拦她，她是有高血压的人呀！父亲只说，我哪里管得住她？我就从储藏室里取出一件雨衣来，再拿着一把长柄伞，去竹林里找母亲去了。
我去前山的竹林里找，找不着她，我大声的呼喊，姆妈，姆妈！没有一点回应。我又往小臼坞方向跑去找寻，又大声呼喊，姆妈，姆妈！还是没有一点回应。我再从小臼坞穿过山路，往大臼坞方向去找寻，还是呼喊还是没有回应。我再往牛栏坞方向去找寻，均无果。正当我越来越担心的时候，我父亲打电话来，说，你姆妈已经回到家里了。我就飞奔回家，全身被雨水淋湿。
我刚回到家里想埋怨下母亲，不想她倒先埋怨起我来了。说，你叫这么大声作什么，我哪里自己不晓得回家啊？我说，你是有高血压的人，下雨天还到处乱跑，害我们担心不知道的么?哪里有那么多好担心的，我健得很呢！她说完就朝我笑笑。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让我们多担心。笑的是，我母亲的头发因为被雨水打湿后，变得更加稀疏了，看上去很滑稽。不过看着这些湿漉漉的水滴，我却有些笑不出来。叫她赶紧去洗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换好了衣服出来，她又开始埋怨我。她说她早就听到我的呼唤声了，当时她正躲在一棵毛竹下，毛竹下面还有一株细竹，两层竹叶叠在一起，茂密得很，像一把天然的大伞，里面根本淋不到雨。于是她索性就把锄头一横，坐在柄上等待天公朗起来，再作打算。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她说幸好在那里躲雨，如果真的走出来，才要被淋湿呢！
她又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你这是多此一举，还让村里的人笑话。她有时候是个很害羞的人，去山上采挖金蝉花，都不希望被人看见。怕人家说她“扎功”介好。我说我们担心你了呀！以后再不许去采挖这些没用的了！怎么能说没用，这可以卖两块一个呢，吧嗒一下就两块，吧嗒一下又两块，到哪里去赚这么简单的钱？我今天挖了有一百多个呢！看来她对她的战果相当满意。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后来有一次我回家，母亲跟我说，你上海的大姑妈甲状腺结节动了手术，医生检查她的身体后说她体内癌细胞的指数偏高许多，吃了她送的金蝉花炮制的药酒后再去医院检查，医院居然说癌细胞指数大大降低了。母亲说，看来这金蝉花真的是好东西，不过听说一次性不可吃过量，否则对身体也有伤害。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和赞许。
不过，我该怎么劝说她才好呢？今年的梅雨季还没有到，可她这么早又在惦记着了！

(三)采金竹笋的母亲

自从前年我和母亲说起，在我们常绿林场的黄峦坪高山茶园附近，我发现有一片金竹林，出产的金竹笋口味鲜美无比后，母亲就对那片金竹林念念不忘。我跟母亲说，这笋是我吃过的所有笋当中口味最好的—松脆鲜嫩又不刮肠胃。母亲当场表示怀疑，说，笋哪有不刮的呀？在我再三地强调下，她终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表示认同我的观点了。

去年五月中旬，已经过了立夏，还不到小满节气，我和母亲去黄峦坪找寻那片竹林，可惜那片竹子的笋已经长得太长，我们去迟了，新竹基本已经上样（竹枝要萌发）了，只找到几株迟来的笋，也已经超过一尺多的长度。也就是说，想要品尝这笋最好的口感的时节已经过了。事实上，每年的五月刚过，立夏节气的时候，正是品尝金竹笋的最佳时机。这种高山野竹笋，因为地理位置海拔比较高，昼夜温差大，长得比一般春笋都要迟，所以它的口感特别松脆爽口，而且甜嫩鲜美。我只在很多年前和朋友到此爬山采到过几株尝过一回，一直念念不忘，不想那次和母亲一起来采，还是迟了一步。

后来，母亲跟我说，不如挖两株竹子回去，种在自己家的后院菜地里。我觉得好，就用锄头挖了两株竹子。我力气小，那些竹子深埋在泥土中，竹鞭盘根错节压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挖出两株来，前坤后坤都带着一截竹鞭，心满意足地背着它们，和母亲一起下山了。心里已经开始憧憬着，来年只要在自家后院，就可以吃到这般珍馐了。

到了今年开春后，两株竹子只剩下一株，另一株的叶子已经完全枯萎。父亲说，是因为种的地方地势太低，被下雨天的积水浸死了。我问他为什么另一株没有长出笋来。父亲说，你挖的是老竹子，不是竹娘呀！哎，原来我从800米的高山上背下竹子来，是白辛苦一场啊！我不甘心，说要再种过，想再上黄峦坪。父亲和我说，不用爬到那么高的山上去，去大臼坞水库里面的竹林中找，也有金竹。

这样，我和父亲又从大臼坞水库里面的山上挖来了三株金竹，种到了房子右边的山坡上。那是今年四月下旬的事了。前两天，是立夏前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种在坡上的几株竹子被晒死了，因为前几天一直大太阳。我在电话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怨父亲，怎么不及时去浇几桶水？母亲又在电话里说，你明天回不回来？现在正是采挖金竹笋的时候，再迟一些，又要排蓬上样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她说，要吃的话，我明天上山去。我接着她的话，要去也要和老爸一起去，一个人千万不能去！她说，好的，有数。你想吃新鲜的，就自己回来拿，要么叫你姐给你带来。挂了电话后，才想起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看看时间，已经太迟，想着第二天再打电话去，就让他们不用上山去了。

第二天八点不到，我给父亲去了电话，没想到他说他们已经上山了。我就说天要下雨的，早点回来。他说有数有数，十二点多就可以回的。还问我回不回去？我说过一会再看。没想到在八点半的时候，一个图书馆的朋友在微信里说，今天正好要去常绿下乡，问我去不去？如此甚好，我搭着他们的顺风车回道常绿。到常绿时已经是十点多，打电话好几次才通了信号，父母要下午后才回。我在姐姐的办公室里坐等到吃了午饭后，姐姐就把我送回到了自己家里。

我十二点的时候到的家。开了门后就一直等他们回来。十二点半过去了，还没回来；一点多了，还没回来；一点半过了，还是没回；两点到了，还没有回来；……时间越来越久，天色越来越暗，可他们还一直没有回来，中间我有几次拨电话过去，一直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有些后悔，我不该跟他们说这笋如此这般的味美。没想到我的一句话，对他们来说，有十里路好引。这真是我的罪过。

这时候天已经落起雨来，天空黑压压地低沉起来，我看到前山的雨帘斜斜地交织着，雨越来越大了……我的手机收到一个短信，您呼叫的用户1875829****已处于服务状态，我马上再打过去，问父亲，你们现在在哪里？父亲说，在长廊岗头。因为在路上剥笋壳耽误了时光。我知道长廊岗头在牛栏坞上面，距家里大约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就因为他们打的笋太多了，所以剥笋壳耽误了不少时光。如果不剥笋壳估计他们早就到了，就是不剥笋壳，背下山会重不少。我在心里怨他们，打那么多笋干什么呢，弄一点尝尝就好了呀！

他们在长廊岗头的一处树底下躲雨，幸好他们有带着伞，不然我真的要更加愧疚自责。我去给他们再送了件雨衣，自己也一身淋湿。

等我们都冲洗干净后，母亲又为我和姐姐准备这些笋，给我们一人一袋子。叫我们带回富阳去好吃。地上，只剩下那几株最瘦的笋，那是挑剩下后留给他们自己尝的。

（四）跳广场舞的母亲

“阿龙,我现在跟你三婶、小婶一起在学跳广场舞。你看看，我跳得怎样？”她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起来。我看她的动作不太协调，有时甚至是同手同脚的。到山上去采长脚笋或者蕨菜，她绝对是个高手，可这个我看她是不在行的。不过她依旧是那么认真地对待着这一件她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任何事情她都是喜欢认真对待的。她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说实话，我对广场舞是不喜欢的，它甚至不能算是舞，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健身操吧。不过我母亲她学这个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健身么？健健身没什么不好的。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劳动健将，出力过头，一身的病痛。我想，她活动下筋骨，身体就柔和起来了，也是好事情。最主要的是，她和三婶小婶一起学这个，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当她问我她的动作怎么样的时候，我点点头说，蛮好，蛮好！
都说中国大妈喜欢跳广场舞，真心没有说错。我母亲是个比较害羞的人。很多事物都是不愿意去尝试的。她学广场舞连我都感到惊讶。我问她为什么要学的时候， 她说，想多活几年呀！她跟我说什么《佳木斯舞》和《最炫民族风》的时候，那种目光中的期待，似乎是想让我接着她的话茬说下去。只可惜我不温不火完全没有热情，这让她有些泄气。从她的目光中让我看到，她是多希望我可以多和她说说广场舞。在她看来，这个广场舞并不是广场舞那么简单的吧？这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一件很有精神文化内涵的事情。而她现在正在赶这个时髦，追求精神文化层次的提升。那么我做了什么呢？我好象在浇冷水，至少不够支持不够鼓励。母亲曾说，你快生个孩子出来，到时候我来帮领孩子，晚上空闲时就可以去秦望广场跳广场舞。
在黑暗中，那十来个乡村妇女，在我姑妈家农机场前面的空地上，对着电视里的镜头学广场舞。音乐声响起来，粗壮的腰肢扭动起来。而我看到的扭动的，分明是夜空下的村庄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