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猛种_经典散文_.

      猛种是贡嘎山南坡上一个堡子的名字。

      目光远远触摸到猛种堡子的瞬间,我感觉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惊诧那烟尘之外的宁静,以及凝固数百年岁韶的古老。在文字体系中,古老是一个虚词。然而,在海拔两千米高的半山部落里,这份古老,是有形、有力的,狠狠地撞得人心悸。

      凝固感源于山坳里木雅藏家的碉楼群。半人高的院墙是石头垒的,坝子是石头铺的,厚实碉墙是石头砌的,连屋顶都由不规则片石层叠而成。粗砺的石头,用青、灰、麻黄的原色,渲染出猛种堡子的古朴浑厚。木质门窗很小,制作相当粗朴,原木一破为二作门框,几根木条支楞成窗。门板倒是厚实坚固,打开时,尘世起封光亮洞射。一旦关上就隔绝风雨刀兵。

      阳光席卷了山坳,猫在房顶晒着肚皮,狗在坡上伸懒腰。风吹不动石头堡子,只能去拉弯炊烟。而炊烟的尽头,是蓝天和白云,还有一只凌空悬浮的鹰隼,展着翅膀似动未动,欢实地斗着风。

      走进巷子,满眼的石头扑面而来,感觉风都是坚硬的。不过,柴垛子软化了我们的视线。它们趴卧于半人高的院墙上,盘踞在山墙壁脚,随意码放着,刀斧纵劈开的创面上,深深浅浅的木纹曲线毕呈。有了柴禾,火塘就不会孤独,冰冷的碉房就会温暖而明亮。一座堡子的木石前盟,就这样在山巅写意。目光所及,每一间碉楼,每一面石墙,每一堆柴垛,每一段石巷,都可以单独入镜自成画面。但单纯用视觉去审美眼前的景致是一种错误,这座堡子的神韵,不能简单地用美来衡量,弥漫在山巅的苍凉气息,只有身临其中,才能真正感应。

      正在闲逛,背后有声音传来,一位藏族阿姐站在墙角招手。炊烟的低处正是她家,火灶上熬着豆浆,用来喂牛,牛下崽了,这东西催奶。锅里的豆浆滚透了,灶膛里的柴火褪了势头,几粒灰巴在阿姐汗津津的笑容里。她从火星明灭的灶灰里扒出一堆煨熟的土豆,一番吹吹拍拍,塞给我们这些陌生来客。好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烤土豆了,捧着它就是捧着堡子人家特有的淳厚与温度。这家碉楼和其他各家没有太大的区别,楼分三层,底层一间大屋里,三个大锅桩立在火塘里,支起日月饱暖,其余石屋则关养牲畜。二楼阳台长阔,黧黑的木栏泛着陈年包浆,几道木门掩着住人的房间。

      藏族同胞多信佛,木雅人也不例外。每户碉房的三楼都设有佛堂,日日唱经参拜。据说其中一家佛堂里,奉着两帧巨幅唐卡。一年三百六十四日,唐卡都深居卷藏不见天日。只待某月某日,才被庄严请出,在堡子中心的台地上展露真颜,见天见地见风见云,也让通寨的人顶礼膜拜。这一天,叫晒佛节,是木雅人最盛大隆重的日子。这两幅唐卡,全村人视若珍宝。一来唐卡本就价值非凡,二来它们是数百年流传下的遗物。

      世间所有物事,一旦被岁月加持,就会珍贵和神秘。唐卡如是,堡子如是,曲折幽深的石巷亦是。小巷的一端通往外面的世界,一端连着堡子尽头的高台。几株合围古树庇荫着悬崖边的台地,几个老阿妈坐在石凳上,身上的袍服呼应着蓝天的色彩,满脸的褶子都是密布的年轮。她们老了,下不得地,拉不动羊,只能日日安闲地望着高台上老树摇风,望着树上的小鸟一茬茬飞向远山。山水遥望里,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山外早已时序数易,这座高山堡子里,一样的衣着如旧,一样的牛羊穿巷,一样的皮鼓激越、号角沉闷……这一望,刹那即是永恒。

      这个隐世的部落,何时从哪里来,成为难以解开的谜。过往旧事,有的留在史书上,有的留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关于木雅人的来源,显然属于后者。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木雅人的先祖是称雄西北数百年的党项族。成吉思汗率铁骑横扫亚欧大陆时,党项族所在的西夏王朝军队曾经与之对垒。都是马背民族,都会盘马弯弓,谁会对谁俯首呢?大漠筚篥惊鸣,数度狼烟飘散,怎敌蒙古马蹄如雷弯刀胜雪。两强相争的结局是碧血黄沙、白骨累累。落败的党项人饮恨逃亡,退让也好,避世也罢,在历史的冷眼中,他们存活下来。其中一支,跨青海,溯黄河,来到康巴高原。但蒙古大军横推中原以后,铁蹄往南踏碎香巴拉的稻城雪。康巴高原平阔,马蹄驰骋无阻,党项难民无处容身。于是,环贡嘎雪山的一带的高山河谷成了最后藏身之地,蒙古高头大马无法在崇山峻岭中驱驰。

      猛种堡子是高原上流浪过来的一片雪花,融化在贡嘎神山南坡的山梁上,木雅人再也没踏上回家的路。

      出堡子,爬上山脊上的开阔地,两株老树的粗大柯桠撑开天空。莽莽山峦横亘雄屹,木耳沟一涧如线,河谷陷落出这片山水的宏阔纵深。从河底到山顶的路,像无数硕大的问号,盘绕在雄浑的山体上。猛种山形若椅,数十座碉楼蹲踞成半个八卦阵,石巷弯成劲弓,射出堡子数百年蓄积的神秘。后山苞谷地旁边的草地上,几个牧羊人闲坐,土狗在旁边撒野、打滚,羊群在啃噬一年中最丰润的滋味。更高的坡地,山花星星点点绣着草甸。再高再远的地方,云朵遮住木雅人的高山草场,成群的牦牛,在四千多米的高地,终年与峰云霁雪为伴。

      群山之上,山风鼓荡着经幡。黄昏的阳光很薄,羊群从草岗上咪咪归来。石屋顶上升起的蓝色炊烟,为挖虫草、贝母的村人升起柔软的坐标。尽管我们刚刚从村庄中走出,但依旧不相信自己的目光和判断,总觉得眼前所见好像是人造的景点。其实,这爿石头寨子千百年前就在这里。或许,我们很久没有遇见过如此真实而极具个性的自然犷美了,无端怀疑内心那份怦然心动。这是天堂在人间的投影,浓烈成一场化不开的梦。

      遗憾的是,堡子里所遇,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孩子们下山去寄宿制学校念书,年轻人们都到山外闯荡。没有他们,堡子陷入空旷和沉寂。前些日子,石棉的朋友带我们去县城“藏乡情”酒吧,店是木雅人开的,歌手、舞者多是猛种村的姑娘小伙儿。木雅风情,像山间的泉水,跌落进城市的酒杯。原生态的歌声,离开久居的山川,像失水的鱼,在掌声灯影里游荡。而更多的年轻木雅人,像山间的蒲公英,随风飘向远方,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一个村寨,仅靠传统的农牧方式,已经不能再延续其生存意义。没有人有资格强留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对他们的选择,我们无法做悲喜判断,但对村庄来说,终将走向衰微。当然,如果它尚能以苍白的文化美学吸引万众视线,那它也许就会以新的方式续留下去。但猛种村太高,去那里的路太难太险。我不知道,这个古老的堡子,能否留住游客的脚步。消逝或者永恒,是猛种堡子以及大地角落里很多僻远的村落绕不开的悖论。

      下山了,转过一道弯,堡子就再也不见,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过。山路陡窄,只能容下一辆车通过,好在没遇到对面来车,刚才上山也是。 时不时有羊群挡在车前,它们“肆无忌惮”的样子,让我突然同情起这条路的遭遇,因为很少有人在它上面来来去去。

      山路的尽头,猛种堡子在天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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