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虫儿”_经典散文_.

      金爷说鸽子是“气虫儿”。说完,嘴角还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我不明白,鸽子属飞禽,怎么成了虫儿了?

      童年梦里有鸽子飞。老宅的一方天空,晌晴白日,不时有鸽群对阵,彼来此往。翅翼振动着空气,嘤嘤声息似窃窃耳语。鸽哨儿由远而近,近而即远,宛若老城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其意变,其声亦变。

      大凡人之好恶,离不开外界影响。似乎刚一懂事,就认识了鸽子。邻家有不少养鸽的,斜对面独门独院王家,张家大院祁老儿家,东后街赖鬼于四儿家,西小井胡同魏家,近的要数同院西屋金爷家了。金爷养鸽子京城有一号:“鸽子金”,后来子承父业儿子接手。

       家养鸽子论盘儿。一盘儿飞过,抬眼一瞄就知道是谁家的。王家鸽子齐整,除了点子、铁膀儿,还夹杂着几只白愣儿。祁老儿家的鸽子以铁翅乌为主,黑头黑翼黑尾,黑白分明。十几只齐刷刷掠过长着小草的灰瓦房上空,煞是好看。赖鬼于四儿人邋遢,鸽子种类也杂,洋楼鸽、野屁、串儿,杂七杂八,鸽栅子面积和他的住处有一拼。

       玩鸽子的都知道,最美妙莫过于逮外来鸽子的那一刻。利自天来,宜得其所。鸽子会带来愉悦,也引发鸽户之间交恶。
         
      若有“天上鸽”飞过,养鸽户马上忙乱起来。迅疾抄起最近的鸽子,如抛手榴弹般掷向天空。这叫"窜儿",意在诱惑天上的鸽子。鸽子视野极佳,飞行正无着落,又饥又渴,猛然瞥见密匝匝房脊树丛中有漂浮的飞影,会追寻而至。这时,鸽户将自家鸽群轰起,手握一鸽随机做扇翅扑棱状或抛房上,这叫“给垫儿”,召唤鸽群降落。

      逮鸽子讲究耐心技巧,还需助手配合。自投罗网的鸽子,非雏儿即饿极,通常不会轻易获得。鸽子敏感,警惕性很强,好鸽子尤甚。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惊起逃离。现场需静,食水诱惑,自家鸽下房,外来鸽放松戒备,慢慢从屋脊往下走,情形如鱼咬钩起竿前。

       养鸽户常备捕网。这种网像大号篮球筐,竹片做圈儿,网格稍大。持网人最好高个子,身手要敏捷,溜到屋檐下,悄无声息地登上窗台或高凳。有人示意方位,埋伏者一手扶房椽固定,另一手握网快速上翻扣住。被网住的鸽子奋力扑腾,正中圈套。精明的鸽子会伏下身子,不等捕鸽人伸手来抓,已从瓦陇里钻出逃跑。

      目睹过不少逮鸽子的场景,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金爷演练的那次。一日午后,金家的鸽群裹进一只斑点洋楼鸽,旋即落到了房上。一看这鸽子站姿,凸显大架之气,挺胸露腹,宽胸厚膀,略粗短的腿上有脚环儿。年届知天命的金爷下班归来,一见天上掉下来这么好的鸽子,大喜,老夫聊了发少年狂,大热的天儿顾不上吃喝,就撸胳膊挽袖子地上阵,吩咐儿子:盯住喽!这是个赛鸽,不是咱这地界儿的。一会儿瞅我的。

      金家鸽子陆续下房进窝,吃食饮水。洋斑点似乎扛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房檐边儿。
      
      金爷悄悄找到圆网,爬上窗台,在三儿的努嘴斜眼暗示下,碎步移到鸽子的下方。三儿一伸大拇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金爷身形一闪,“哐啷”……

      “坏了——”三儿喊了一声,冲了上去,金爷人已跌到地上,疼得呲牙裂嘴,起不来了。圆网滚落到一边……

      金婶适时现身,怒容满面地咆哮:“鸽子就是祸事头。这倒好,不光没逮着,还摔成这模样。累了一天了,刚进门,跟勾魂儿似的就去登梯爬高。什么岁数了,啊?不知死的鬼儿。三儿,快,搀你爹上医院。”

      右脚先落地,粉碎性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当临时工的金爷,在一个单位摇煤球。自嘲日工资一块半。飞了。崴了。赔了。

*****

      金爷家与隔(jie)壁儿的王家矛盾深深。自何时起,为何结的梁子已然说不清楚了。彼此女眷碰面还有招呼,男人间冷漠敌意。鸽子则成了托物,斗阵斗法,终归斗气。

      王家有对儿名贵的点子,雌雄头型不同,一平一凤。典型的算盘子脑袋,宽白眼皮,黄金眼,小粗短嘴,上黑下白。身型俊朗,羽毛赛雪,头点似墨,黑色尾翼如斩,下裆上腰平齐,无一根杂色,血统纯正,更难得的是五爪。据说,当时王家出的点子一对要卖50块。这价码,快赶上我父亲一月的工资了。
      
      点子窝放北屋正房,与人同居,特殊待遇。安全起见,很少放飞,几乎是在当鸡养。这对点子的任务就是供人观赏连带趴窝孵崽儿创收。新出两崽儿羽翼已丰,比老鸽儿还漂亮,据说有人已交订金买了。有天,王大妈出屋门沒关,老鸽儿带着崽儿自己遛达出来,飞到房上晒太阳,王家人沒太当回事。鸽子膀子痒痒,天性使然,带着小鸽子飞了起来。小崽儿膀儿嫩,没飞多远,有一只落到了金爷的房上,错把他乡当故乡。金三儿岂能放过这天赐良机,嘴里“得儿、得儿”激动地轻唤,几把食就把鸽子诱进窝里,逮了个正着。

      话剧《茶馆》有个场景,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出。双方为避免冲突,找说合人黄胖子进行调解。黄胖子虽患有严重的眼疾,连方向都辨不清楚,可他能铲事儿,有威望上的自信:“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

       那是清末。黄胖子这号人物早死了,现而今是街道上管事,鸽子的纠纷谁会去找街道。别逗了!

      王家孙女英子天性愚钝,没心没肺地向外界透露,她爷爷气得拍着八仙桌骂了奶奶,骂了老半天。她奶奶想去金家要鸽子,爷爷说,去,就打断她的腿,说不舍那老脸。

      金爷家则是另一番景象,喜气洋洋的,像捡了个金元宝。翌日,金三儿把逮的崽儿腿上拴了根绳子,故意扔房上,展示战利品。不时拉一下绳子,那崽儿就在房脊上“吱吱”叫,紧扇翅膀找平衡。金三儿坏笑着说,把那只也招过来。

      该着王家点儿背,六十年代中后期,曾有一伙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骑高座子自行车的人,鱼贯进入了王家。好奇的街坊大人孩子尾随其后,见这些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刚刚降落的鸽子上,明白了,是“抄鸽子的”追踪而来。有人要上房。王大妈怕踩坏了房顶,就拿起鸽食抛到鸽栅子里,十几只鸽子扑剌剌下房了。来人纷纷进入抓住鸽子就往布口袋里装,在场的人怔怔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屋里还俩呢。” 不满7岁的傻英子,突兀地喊了一声。
        
       “啪——”。
        
       “哇——”。
      
       英子的小姑沉脸瞠目,一巴掌,敏捷清脆,扇得英子眼泪鼻涕齐飞,爆粗教训,及时止损。

*****

      我曾梦想有几只属于自己的鸽子,跃上高处,手舞长竿,竿头绑着红绸,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把心与鸽一同放飞在蓝天白云间。
     
      家鸽我最喜欢墨环儿、乌头、铁膀儿;楼鸽我最喜欢洋白、斑点,亮灰。喜欢它们的羽色清丽,文雅秀美,脖颈羽毛映耀着金属般的色泽,喜欢它们对家的矢志不渝,无论简陋还是繁华,喜欢它们示爱的舞步,热情欢快。好公鸽见到雌性会追逐骚扰,胸挺得像志得意满的将军。双翼端起,原地转圈儿“咕得咕”鸣叫着去“催”(情)。性起,尾翼会膨胀如展扇拖地。非妻雌鸽会怯生生地躲闪以单翅拍击自卫,一夫一妻的配偶会频频点头示意,缩颈耸肩温顺地迎合。感情升温,雄鸽不失时机地跳到雌鸽背上交尾。扇翅平衡,技艺高超。俄顷,功课告成。“啪啪啪——”雄鸽神清气爽,振翅如鞭,情不自禁,冲天消解激情。雌鸽受精作卵,安之若素。
      
      多美的情景!意会而已,家父痛恨养鸽子之极。
      
      初中同学和尚有只楼鸽,是个崽儿,鼻翼带花,鼓脑门,扣嘴儿。羽毛浅灰色,膀儿齐齐的两道深色条状,非常好看。我喜欢。和尚说,想要先拿走,一块钱,有钱再给。我如获至宝,悄悄捧回家,找个木箱作窝,放到小南屋。父亲下班发现了,马上责令哪儿来的还哪儿,并以一顺口溜为训诫:“望天儿,家败,吃剩饭,踩狗屎”。我不想吃剩饭,不愿去踩狗屎,更不愿父亲对我不满。自此断了养鸽子的念头。

       梦里有鸽子飞,也有砖头飞。起因是东后街骚立子的一只杂毛白被金三儿逮到了。
      
      一只不起眼的鸽子,人家登门来要,给他就结了,抓破脸不值。可这只身型大的“杂毛白”,一双亮晶晶眨动的眼睛,像是蛊惑了三儿的贪心,从逮到就没松开过手。骚立子站门口挺动情地说:“我这白,正趴着窝呢,崽儿快出来了。”金三儿根本不理这茬儿,来了句:“我和你过死的。有本事你也逮我的鸽子。”金婶一看这阵势,仰脸欠脚对着金三儿吼:“挨刀的,还给人家。街里街坊的。”金三儿梗着脖子吼:“就是不给。我逮的。弄死我也不给。”

      院外看热闹的人不少,聚在木头电杆子下听赖鬼于四儿白呼。于四儿永远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儿,胡子拉碴,脖子糙红,花白的刺头扎煞着,像用久了的马桶刷。空心袍老棉袄外系着根绳子。脚上踩着一双黑不溜秋的棉胶鞋。他斜倚着电线杆,很有耐心地把一个窝头掰成小块儿,巧妙地放在一只手上托着。掰完,另一只手拣起一块送进嘴里,边咀嚼着边说,“骚立子这只白跑我那儿好几回了。每次逮住。我就打发傻愣儿给送回去。”又一块儿窝头进嘴了。

       院内金婶动手了,气呼呼连抓带夺,金三儿性起,两手一发力,把鸽子脑袋拧了下来,黑红的鸽血溅出,滴答、滴答掉到地上……金婶愣住了,接着,“嗷——”的一声干嚎起来,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骚立子回过神来,机械地抬起手,抹了把脸,梦游一般转身走了。

      傻愣儿是于四儿大儿子。于四儿五个孩子小名都和鸽子有关。于四儿丢过一个通体紫色的鸽子,鸽子市买的,花了多少钱于四一直没露,反正不便宜。这个品种叫紫剑,于四儿喜爱得不得了,细心呵护,精料喂养。别看家乱人不利索,可养的鸽子个个水灵。紫剑蹲了五天房,于四儿觉得差不多了,就在一天午后,打开了缝着的翅膀儿。心想天都快黑了,裹在鸽群试着飞飞。不曾料到,这只紫剑随鸽群转了一圈后,忽然掰了出去,越飞越高,然后,如离弦之箭,朝南遁去。

      于四儿拍手打掌,惋惜不已。不停地叨咕,性大,比楼鸽还性大恋家,是只好鸽子!

      鸽子丢了没几天,三儿子落生了,小名叫紫剑。

        “骚立子这白沒记性。到处乱落。我的鸽子要这样,我早就处理了。我的鸽子,那才叫听话,甭管飞多高,我站高处一吹哨儿,‘唰’全落姆家房上..…”

       骚立子蔫头耷脑地出来了,于四儿把最后一块窝头放进嘴里,把两手笼进袖筒,追了上去:“没戏吧?我就知道,准没戏。”骚立子一言不发光顾走,于四儿屁踮儿屁踮儿地跟在后边,蠕动的嘴不耽误叨咕。

       骚立子养鸽子刚入门,算是后起之秀。这只杂毛白,成了他的符号。他才建立的符号没了,被人蛮横地扭断了。

      这天后半夜,院儿里人几乎都被飞来的砖头砸醒了。“咣、咣,哗啦——”几块砖头落点正中金家住的西房。天亮后,能清楚地看到房顶上有半头砖和碎了的阴阳瓦。

      惊魂一幕无人提起,像没发生过一样,可谁心里都明白,是骚立子失去鸽子,拿砖头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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