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_经典散文_.

      每年清明节前后,后山上的那些杜鹃花就陆陆续续开放了,红的、白的,成簇成堆地开满整个山头。每年这个时候,只要天上不下雨,我几乎天天都要跑到山上去摘杜鹃。不过并不是我一个人去,去的还有四婶家的鹃子姐。
  鹃子姐比我大五、六岁,长得特别好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她在一起。但鹃子姐似乎并不大乐意和我待在一块,很多时候,她都嫌我碍手碍脚,不怎么愿意搭理我,除了后山上那些杜鹃花开放的时候,她才会主动叫我陪她一起上山看杜鹃。
  我知道鹃子姐喜欢杜鹃,村里有很多人都说鹃子姐长得就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记得四婶曾经说过,她说自己在怀着娟子姐的时候,就整夜整夜地梦到杜鹃花。自从听到四婶的这话以后,我就开始深信不疑——鹃子姐绝对不是什么凡人,她是山上的杜鹃仙子投在四婶肚里的一个花胎。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二愣听,二愣似乎对这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面无表情地搓着自己那双臭哄哄的大脚板,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盯着我“嘿嘿”地傻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也怪不得二愣,毕竟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又是凡身肉胎,没有吸取到后山上那些杜鹃仙子的灵气,所以他一辈子也看不到鹃子姐的另一个身份。
  二愣永远都不会知道,后山上的那些杜鹃花开得有多么艳丽,因为他害怕去后山。后山上的确有股很重的阴气,有些坟堆都被野狍子掏了窟窿,露出风化了的棺材板和一些白森森的人骨头。其实不光只是二愣害怕去后山,村里好多人都害怕去,她们说后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拖着雪白的长衫,蓄着白色遮面的头发,飘飘悠悠地晃荡着出来。据说它出来的时候,还会迸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和鹃子姐经常去后山玩,从来就没看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除了有几声沙哑难听的乌鸦叫声外,也没有听到什么恐怖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便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和鹃子姐在后山上摘杜鹃。鹃子姐把摘下的杜鹃编了个花环戴在我的脖子上,我也做了个花冠戴在她的头上。鹃子姐戴上花冠更加好看了,红色的花瓣把她原本粉白的脸映照得白里透红。
  我说:“鹃子姐,你真好看!”
  鹃子姐“噗哧”笑出了声,笑完之后,她就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梁,说:“傻小子,可惜你太小,要是你和他一般大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嫁给你——给你做媳妇。”
  我知道鹃子姐说的“他”,是指那个刚来后山不久的在蜂箱旁边不停忙碌着的外地养蜂人,她每次躲在花丛后面偷看那个养蜂人的时候,眼睛里总会流露出奇异的光彩。
  我喜欢那种奇异的光彩,它们像两道彩虹,总是让我进入一种遐想中难以自拨。我幻想过在那两道彩虹上奔跑,也幻想过在那上面种上许许多多的杜鹃花,让鹃子姐一辈子也采摘不完。诸如此类的幻想还有很多很多,但幻想最多的,还是要数怎么去亲近鹃子姐了。
  梦里我似乎要比现实生活中更大胆、更有勇气,就在鹃子姐痴迷地望着那个养蜂人的时候,我上前抱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鹃子姐生气了,她一把推开了我,还怒气冲天地扯下头上的花冠,并把它扔到地上用脚去踩。
  印象中,鹃子姐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我试图去劝阻——给她陪个不是,但总也接近不了。鹃子姐踩了一会儿就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整个人就飘了起来。她身上白底蓝花的衣服瞬间变成长长的白衫,一直垂到脚裸。乌黑的头发也一下子变白了,并散了开,像幅白色的帘子挂在她的前额,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整张脸。
  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才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便听到一种恐怖的声音从后山上传来,那声音凄惨悲烈,像戏台上那些唱戏的人在憋着嗓子调腔,又像是啼血的杜鹃鸟儿在嘶叫。
  我用胳膊捅了捅躺在旁边的二姐,二姐没有作声,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沉。记得村里的大人们说过,鬼怪害怕光亮,只要一有光亮,它们就会吓得立刻跑去躲藏起来。我摸索着拉开床头的灯,后山上那种恐怖的声音真的就消失了。我兴奋地叫二姐,二姐还是一动不动,她仰面八叉的躺着,嘴巴竟然在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着,看上去活像沟里的火烧鱼在“扑嘟、扑嘟”地吐着泡泡。
  看到二姐这副德行,我非常担心——担心她以后真会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不过我知道,我的担心也仅仅只是担心而已,二姐似乎从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虽然只比我大两三岁,但平日里总爱叉着个腰绷着张脸和我说话。我反感她老是装作大人的模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
  “一个女娃子家家的,怎么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呢?”
  这话我妈也对二姐说过很多次,可二姐就是听不进去,她依然我行我素,全然不把自己的终生大事当作一回事的样子。
  我厌恶地看了二姐一会儿,后山上那种恐怖的声音又开始时断时续地传来。我打了个寒战,熄灯缩进被窝里。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鹃子姐飘飘忽忽的影子就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天亮后,我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二姐跑来叫了几次,我都没有搭理她。后来她就发火了,她一把掀开我身上的被子,还揪着我的耳朵拼命地往外拉。
  我“哎唷、哎唷”叫唤着说:“你这个泼妇,到底放不放手?”
  二姐毫不示弱,她盛气凌人地说:“你还敢给我嘴硬!我不放手,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我说:“你再不放手,我就叫村里的男人都去娶鹃子姐,让你在家里一辈子嫁不出去。”
  二姐听了我的话气得直跺脚,她竖起眉头,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我的鼻尖破口大骂:“你这吃里爬外的混帐东西,那狐狸精哪一点比我好,你犯得着为了那狐狸精把自己的胳膊肘往外拐?”
  我承认自己骂二姐骂得有些难听,甚至于有些恶毒,但我始终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这么憎恨鹃子姐?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鹃子姐长得好看,让她产生了嫉妒;又或者是因为村里替鹃子姐说媒的人太多,二姐表面上做出一副对自己终生大事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私底下也害怕鹃子姐以后断了她出嫁的路子,这才恨上了鹃子姐。反正我和二姐就经常为鹃子姐的事情吵架,每次看到她气休休的样子,我都非常得意,心里像吃了蜜似的,总感觉甜滋滋的。
  二姐是很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鹃子”这个名字的,这个二愣也清楚。
  记得上次二愣对我说他妈说鹃子姐生得跟个仙女儿似的,谁要是娶了她,便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二愣就为这事跑来问我,问鹃子是不是真的是仙女儿下凡?我还没来得急回答,在一旁晾衣服的二姐就“呸”地一声啐了口唾沫在地上。二姐骂二愣傻里傻气的知道个屁,她骂二愣瞎了自己一双狗眼,连仙女和妖精都分辨不出来。后来她还问二愣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被鹃子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二愣当时没有理会,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用手一下一下地把嘴巴弄得“哇啦、哇啦”响,当他看到二姐恶狠狠地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脸也阴得快要拧着水来,这才回个神来否定着把头“扑通、扑通”地摇得跟拨郎鼓一样。
  看得出,二姐对二愣当时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她警告二愣,如果以后再敢在她面前提起鹃子这个狐狸精的名字,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再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一起喂后山上的野狍子吃。二姐一边说,一边高挽着自己的衣袖。二愣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光景,吓得撒腿就跑,跑着跑着,我就看见他的裤裆被尿洇湿了。二姐非但不感到愧疚,反而还盯着二愣的背影露出一脸的轻蔑之色。足足有半个月的样子,二愣都不敢经过我家门口,更不敢跑来找我玩。
  这天早晨,我正站在床头兴致勃勃地和二姐吵架,二愣却出人意料地跑来了,他趴在窗户外“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嘴角那根透明的口水丝又不经意地流了出来。
  二姐厌恶地瞪了二愣一眼,说:“你笑个屁!”
  二愣赶紧缩起脖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看到二愣畏首畏尾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就想给他打打气。
  我说:“二愣,不用怕!反正你又不娶这泼妇做媳妇,有什么好害怕她的?”
  二愣“唔”了一声,果然昂起了脖子挺直了腰板儿。
  二姐脸上不由得青一阵、白一阵,她的肚子也随之一鼓一鼓的,起伏得像只趴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的青蛙。不过转眼功夫,她就平静下来了。她脸上不再有厌恶的表情,相反,二姐还把笑容挂在了脸上。我觉得她的笑容里带有几分暧昧的味道。
  二姐笑盈盈地盯着二愣足足有两分钟的样子,然后柔声细气地说到:“二愣!如果我以后不再对你凶了,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媳妇?”
  二愣这混蛋一点儿也经不住诱惑,他看到二姐把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就不住地点着头表示同意。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二姐就笑了,笑得很温柔,也很心满意足。
  我身上不禁起满了鸡皮疙瘩,心想,自己和眼前的这女人同锅搅食了这么久,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原来这么阴险狡诈。平日里她口口声声去骂鹃子姐是个妖精,其实她才是白骨精投胎转世的妖精,如果不是,她又怎么能在眨眼的功夫就让自己变了副嘴脸呢?
  我用审视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带着浓重妖气的女人。二姐更加得意了,她冲着我做了个鬼脸,还把双手抱在胸前带着挑衅的口吻说:“怎么样!服气还是不服气?人家二愣愿意娶我做媳妇,你还能怎么着?”
  看到二姐傲慢嚣张牛里牛气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二愣,你可要想清楚了,鹃子姐可要比这妖精好上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万倍!要是你娶了这妖精做媳妇,总有一天,她露出了原形,就会像电视里的白骨精一样——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还会啃你的骨头哩!”
  我的话像瓢冷水,及时、有效地泼醒了鬼迷心窍的二愣,只见他打了个寒战利索地爬到一张桌子底下躲了起来,后任凭二姐怎么用麻酥酥声音去叫他,他都不肯出来。
  看到二愣轻而易举地被我说服,并和我站到一条战线上,一种胜利的喜悦便前仆后继地向我扑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和鹃子姐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见二姐束手无策的模样,我便故意提高嗓音说:“二愣,咱们去找鹃子姐玩,不和这妖精磨叽了。”
  我的话音刚落,二姐这白骨精就再也忍不住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只见她闪电般的换了副穷凶疾恶的面孔,然后吼了一声:“你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二愣本来正要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听到二姐这妖精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腿,又哆里哆嗦地缩了回去。
  见二愣牛高马大,却这么害怕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说真的,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我说:“二愣,你这个窝囊废、胆小鬼,咱们爷们儿的脸面今天可都被你丢尽了!你不去拉倒,就缩在桌子底下做你一辈子的乌龟王八蛋得了,我一个人去找鹃子姐玩,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哼!”
  二愣听了我的话突然从掉子底下探出半个头来,我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惊喜。但二愣并没有如我所愿——勇敢地从桌子下面爬出来,他只是咬着手指瓦声瓦气地说:“哦——鹃子——不——见了,鹃子——人——没了,好多——好多人——都去——都去——村口了。”
  二愣结结巴巴把话说完,又老老实实地把头缩回到桌子底下,我再也顾及不了眼前这对狗男女了,“哧溜”一下翻下床,光着脚板就朝四婶家跑。二姐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等我跑出十几丈开外时,还听到她在扯着破嗓子谩骂。
  我一口气跑到村口,四婶家的院子里果然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四婶坐在一把椅子上,两只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她不断抽泣着说,自己在天不见亮的时候起来上茅厕,发现自家房门大打开着,当她看到鹃子姐的床上空空落落没有人,便开始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鹃子姐的踪影。很多人见四婶伤心欲绝的样子,也在一旁跟着抹眼泪。
  我不相信鹃子姐会无故失踪。
  ——因为鹃子姐不是普通的人,她可是后山上那些杜鹃仙子投下的花胎哩。
  正如我猜想的那样,就在大家纷纷为四婶出谋划策的时候,鹃子姐回来了。她微闭着眼睛,旁若无人地穿过院坝,然后走进自己的屋子倒头便睡。
  “鹃子回来了!鹃子回来了!”
  鹃子姐的失而复得,让四婶绞着手指反复地嚼着这句话。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们注意到没有,鹃子这丫头好像魂没附体,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气?”
  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却像一块大石头落在原本平静无比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一种紧张又诡异的气息在大家的瞳孔间相互传递并迅速扩散开。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鹃子姐回来的时候,头发和眉梢都被露水洇湿了,她捧着一大束杜鹃花迷迷瞪瞪穿过院坝的时候,任凭谁去叫她,她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大家很快从鹃子姐的神态和她手里的那束腥红无比的杜鹃花得出一个结论:鹃子姐去了后山,而且已经被后山上“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魂魄。这个结论像阵风似的从四婶家的院子里飘出去,又以惊人的速度在村里村外流传开。
  四婶却不信这个邪,她一直守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鹃子姐。
  鹃子姐的这一觉睡得特别长,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四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她麻利地煮了平日里鹃子姐最爱吃的荷包蛋,可鹃子姐没有像四婶料想的那样,把鸡蛋狼吞虎咽地吞进肚子里,她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束已经发蔫的杜鹃花,一口一口地叹着气。
  连续半个月,鹃子姐都是这样,她不再叫我陪着一起去后山摘杜鹃了。开始我以为是山上的杜鹃花已经开败了,可事情并不是这样。当我偷偷跟着她去后山的时候,山上还有些杜鹃在星星点点地开着花,只是那个养蜂人不见了踪影。鹃子姐好像已经不再对那些零星开着的杜鹃花感兴趣了,她甚至像见到我一样,表现得非常冷淡。这让我感到不解和失落。不过鹃子姐偶尔在养蜂人搬走蜂箱的地方见到我,眼睛里会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但那种神彩转眼就暗然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幽怨的眼神。
  我害怕那种眼神,它们像两根长长的锥针,刺得我心口直发疼。
  鹃子姐真的变了,她好像患了失忆症,常常盯着某一个地方发呆,起初她不认得我,后来连四婶也不认得了。她不再说说笑笑,整个人瘦得跟打霜时候快消苗的野葛藤似的——干扁又缺少生机。她脸上除了写满苍白外,再看到一丁点儿的血色。不光如此,她还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鹃子姐的哭哭笑笑让我想起那个恐怖的梦。
  我害怕了!
  我害怕鹃子姐真的像梦里那样,哭着笑着,最后就像一件被风吹着的单薄衣服一样,轻飘飘地在空中晃来荡去。
  四婶也害怕了,最初她认为,时间能让鹃子姐变回到从前的样子。可鹃子姐越来越异常的反应,不得不让她相信了那个结论。
  于是,四婶请来了邻村的张半仙。
  张半仙仔细端详了鹃子姐之后,嘴里就开始叽哩瓜啦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他一边念,一边还翘着个兰花指在装有半碗清水的碗里掐来划去,最后他眯着眼睛神秘莫测地对四婶说:“我禀报了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念在你心诚的份上,愿意启驾走一趟。”
  四婶感动得眼圈都发了红,嘴唇哆嗦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半仙斜着眼睛用余光扫了四婶一眼后,接着说到:“多谢观世音菩萨显灵!你家闺女是被一棵上百年的树精看上了。如今这树精已经变成了人形,这碗水里有模有样,显示得清清楚楚。它是一棵杜鹃树修成的精,长在离你们家不算远的一座山上。那座山上每年会开很多的杜鹃花,你家闺女就是经常到那儿去摘杜鹃花,被这树精看上的。”
  四婶“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
  张半仙没有理会四婶有没有来得及阂上牙盖骨,自顾着往下说:“那树精现在几乎每天都跑来纠缠着你家闺女,看样子非要迎娶她过门做媳妇不可。如果不及时阻止的话,恐怕你闺女会……
  四婶还没等张半仙把话说完,就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她不停地问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张半仙捋了捋下巴上那一小撮黄焦焦的山羊胡子,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办法倒不是没有,只要你按我交待的事情去做,你家闺女自然就会好起来!”
  张半仙后来的话让事情出现了转机,也让四婶看到了希望。
  四婶取来一个生鸡蛋,张半仙在蛋壳上画了人的五官,后又绕着蛋壳绑了七条不同颜色的棉线,再放上桐油用火烧。没过一会儿,鸡蛋“嘭”一声炸开了,蛋黄像绽放的黄菊花花瓣,从蛋壳里枝枝丫丫地伸出来。张半仙对着那朵开在蛋壳上的“黄菊花”研究了半天,最后果断地从兜里拿出一个小木人,在上面写了鹃子姐的生辰八字,后又熟练地粘上一根公鸡毛,用一块红布条系着。张半仙做完这些事情后,便叫四婶带他一同去后山,说是要把小木人连同那个被烧开花的鸡蛋一起埋在那棵杜鹃树下——让小木人和树精结亲。张半仙还说,这叫移花接木什么的。
  四婶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可不管——移花接什么,只要鹃子能——能好——起来,移花——接——接什么——都成。
  趁着四婶和张半仙张罗着去后山的当儿,我踮起脚跟,想看看那个藏在碗里的可恶树精究竟长什么样子。这一看却让我大吃一惊,因为那碗静静的水面上,竟然清清楚楚地映着我的半张脸。
  我做梦都想不到,原来自己就是张半仙说的那个把鹃子姐缠得面目全非的杜鹃树精。我惶惶不安,总觉得心口有无数只小兔子在里面蹦达跳跃个不停。
  这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幸好这个天大的秘密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张半仙一个人知道。如果这事让四婶知道了,她该对我有多么失望啊!她肯定不会再拿好吃东西给我吃了,也不会摸着我的头夸我懂事、乖巧,更不会让我再来找鹃子姐玩了……
  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在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在张半仙把这个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之前,想办法离开四婶的家。我心虚地瞄了张半仙一眼,见他正在心满意足地往兜里塞四婶给他的酬劳,便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从四婶家的后门偷偷溜回家。
  二姐见我神色慌张地往屋里窜,就劈头盖脸地问:“你这兔崽子,是不是又在外面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没有心思和二姐吵架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到屋子里躲起来,省得被别人看破我的真面目。
  可二姐这泼妇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见我没有吱声,就张开手和脚,把整个人摆成一个竖着的“大”字,还横拦在前面挡住我的去路。
  我不想节外生枝,便努力挤出张笑脸讨好地说:“二姐,你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二姐还是不依不侥,不光如此,她还得寸进尺地用指头在我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让我不得已往后退了一大步。
  二姐趾高气扬地说:“休想!除非你交待自己干了啥坏事情,我才会放你过去。”
  二姐用眼睛逼视着我。
  我努力再努力想让自己笑得更自然一些,但迫于二姐威严的目光注视之下,笑容还是极不自然地僵恃在脸上。说真的,这会儿我不得不对二姐这个女人另眼相看。我不禁在心里生出一丝感叹:“这女人真不是一般的人啊!想我风风火火地往回赶,沿路上遇到不少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与她们不一样,她竟然一眼就能看穿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看来这妖精果然就是妖精,眼睛确实要比一般人厉害得多啊!”
  我承认,自己是一直喜欢鹃子姐,喜欢得连晚上做梦也会梦到和她在一起,但自从鹃子姐说我年纪太小,不愿意嫁给我做媳妇,我就没有再想入非非了。问题是那张半仙明明说观世音菩萨显了灵,那他就应当知道我已经没有娶鹃子姐的心思了,可他为什么还要假传观世音菩萨的话,故意在四婶面前造出谣来诬陷我呢?我的天啊!肯定是那狗日的张半仙见我人小,打不过他,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污蔑我。唉!也怪我胆小怕事,当时只顾着从四婶家逃出来,才没有和张半仙那妖道当面对质。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谁叫我是一棵可恶的树精呢!
  二姐见我叹了口气,以为我妥协了,便讥讽地说:“知道服软了吧?”
  我咬了咬牙,心想二姐这个女人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给竿也不知道往下爬的人。我要不是看在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的份上,才不会对她客气哩。
  我说:“算了,看在咱们都是妖精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二姐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什么?妖精?”
  我鄙视地盯了二姐一眼,说:“你就别再装蒜了,我早就知道了,你表面上是我二姐,其实私底下是个白骨精。”
  二姐可能因为被我识破了身份,脸上阴晴不定,她提高嗓音不好气地问:“我是白骨精,那你是什么精?”
  我犹豫了半晌,想到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一直与我水火不相容,但大家都同在一个屋檐下吃住,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所以就直言不讳地把真相告诉了她,我说:“我是男人,和你当然不一样了——我是一棵修了百年的杜鹃树精。”
  我的话音刚落,二姐就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你——会——是杜鹃树——精?”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二姐就开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突突突”地笑,岔眼看还真像是辆发动着的拖拉机。我白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女人真没见过什么世面。
  回屋躺在床上,我寻思着:张半仙肯定已经把真相告诉了四婶,那我以后到底还能不能去找鹃子姐玩呢?想着想着,竟然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鹃子姐真的像张半仙说的那样——在埋掉小木人之后就变回到原来的样子了。她有说有笑,还讲故事给我听。当鹃子姐讲到白马王子驾着马车接走了他心爱的白雪公主时,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大红袍,头上戴着面纱的男人就出现了。他被一行迎亲的队伍簇拥到了中央。迎亲的队伍真是热闹,有吹锁呐的、有打铜锣的、有敲小鼓的、有放鞭炮的,反正什么都有。那队伍浩浩荡荡走到我们跟前便停了下来,只见那个男人轻轻抬了下手,他身边的人就替鹃子姐换上了大红的衣裳,还在她头上插上了金光闪闪的凤冠。穿戴好的鹃子姐被扶上了一顶轿子后,就让迎亲的队伍抬走了。我在后面拼命地追,那骑马的男人见我在后面穷追不舍地跟着不放,就停了下来舞动着手里的皮鞭。他在舞动鞭子的时候,挡住他面容的头纱飘了起来,我看到他竟然和那个来后山又一声不响走了的外地养蜂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刚要叫出声,鞭子就狠狠落了下来,我的脸上顿时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痛。
  我一吃醒来,发现二姐正骑上我身上扇我耳光。我一把把她推翻在地,二姐这次竟然情知理亏没有生气,她坐在地上揉着膝盖笑嘻嘻地说:“幸好你没有跟着她一起死!幸好你没有死!”
  我正要发作,一阵忽高忽低的锁呐声,伴着沉闷的锣鼓声无比悲怆地从村口方向传来。
  我疑糊着说:“村里谁又死了?”
  二姐得意地回答到:“还会有谁!当然是那个狐狸精呗。”
  我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我问:“你是说——鹃子姐?”
  二姐说:“不是她还有谁?我早就知道她活不长。那次见她撒尿的时候那儿流了很多的血,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死。可那女人真恶毒,她竟然露出一脸的坏笑诅咒我,说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像她一样,那下面会流很多很多的血。”
  二姐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无意识地往自己裤裆上瞥了一眼,我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二姐就“哇啦”一声哭开了。我定定神这才发现,原来二姐真被鹃子姐说中了,她裤裆的位置上有一块血印,那血印印在她穿着的嫩黄色的裤子上,显得格外醒目。不过几分钟,那团血印越变越大,颜色也越变越深,最后像一簇腥红的杜鹃花慢慢在二姐的裤裆上开放。
  二姐束手无策地盯着那团“红杜鹃”撕心裂肺地哭诉着。
  “我快要死了,我也活不长了!”
  二姐的哭声和村口传来的悲痛欲绝的哭声混杂在了一起,我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便伸出指头使劲地咬了一口,一股穿心的痛让我完全清醒过来。
  我打了个激灵——心想鹃子姐可能真的死了。
  “哇啦”一声,我也跟着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是在为可能死去的鹃子姐哭,也在为可能快要死了的二姐哭。
  鹃子姐真的死了。
  那天我远远地躲在一棵树桩后面,看着装着她的那口棺木从她家院子里抬出来,又缓缓地朝后山方向走去。四婶在送葬队伍中央,被两个人连扶带拖地夹持着往前走。她每朝前移几步,就跳声夭夭地哭喊一声:“我可怜的鹃子啊!”那声音凄惨悲烈,像戏台上唱戏的人憋着嗓子在调腔,又像是啼血的杜鹃鸟儿在嘶喊。
  村里很多人都说,鹃子姐死得太不值得了——死得太可惜了!她本不该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的,如果四婶不拖延时间,早一点请张半仙把小木人埋到那棵杜鹃树下,鹃子姐根本就不会死。
  我每天顶着件衣服在村子里游走,就常听到这样的议论。四婶也因为悲伤、自责,在埋掉鹃子姐的第二天就疯了。大家都说她的头发是在一夜之间全部变白的,我出门时不时地会撞见穿着鹃子姐衣服的四婶,她披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头发,也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着。我们面对面经过的时候,她偶尔会停下来盯着我出神,不过转眼功夫,她的眼神又变得散乱不堪。我害怕四婶用抽丝剥茧似的眼神看我,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赶紧用头上顶着的那件衣服把自己的脸遮捂得更加严实,然后慌乱地逃离开。
  很多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盯着我,她们摇头叹息说:“真没见过这么重情重义的娃子呀!鹃子丫头这么一死,这娃就像掉了魂似的没着没落的了,人也一下子变得像个闷罐子一样,原来多么机灵活泛的一个娃子,现在这鬼天气热得都快叫人闭气了,可他还把自己的脸捂得密不透风,真是作孽唷。”
  她们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会内疚地把头埋得更低,我甚至不敢再用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去看她们,哪怕只是一眼,谁叫我是个可恶的树精呢!
  其实她们说得也没有错,自从鹃子姐死后,我就不喜欢说话了。就算二愣来找我玩,我也尽量不张嘴,只是懒散地用手去比划。
  二愣可能觉得这样很好玩,后来他也不张嘴说话了。他还学着我的样子,不管刮风下雨,也顶件衣服在头上,用比划着的手来代替自己的嘴巴说话。二姐说二愣这样显得很成熟,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傻相,而且很像电视里演的那些高深莫测的蒙面大侠呢。
  我知道二姐是想逗我发笑,但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鹃子姐的死,像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她的坟头放声大哭,我觉得只有哭才能稍微减轻一点自己内心的压抑。
  记得有一次,我又在鹃子姐的坟头嚎淘大哭,希望能得到她的宽恕。四婶却闻声赶来了,她好像已经认出我就是害死鹃子姐的树精。她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央求着说:“我求求你,求你把鹃子还给我,小木人都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鹃子?你是不是不喜欢小木人?那好,那我——那我给做你媳妇,行不行?我求你放了我的鹃子,我求求你……”
  四婶抱着我的腿拼命地摇着,摇得我两眼发花,也摇得我浑身瑟瑟地发抖。我挣扎着想往后退,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因为四婶的一双手像钢箍一样死死地箍住我不放。幸好二姐及时赶来,她掰着四婶的手大声说:“四婶,你放开他,他是我弟弟——李小树,抢走鹃子姐的那个杜鹃树精在那边哩!”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二姐称“鹃子姐”为“鹃子姐”,鹃子姐的死似乎化解了她所有的仇恨,其实也不是这样,应该是那次她屁股流了很多血后,我妈不知道在屋里给她咕嘀了些什么,二姐就像变了一个人。我看到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眼神就变得不再锋利了。
  记得鹃子姐下葬那天,她还不远不近地落在送葬队伍后面悄悄地抹着眼泪。二姐不再粗声大气地说话,更没有再把我当成是她水火不相容的敌对份子。我不清楚我妈用了什么招数,才让二姐一下子脱了胎、换了骨。反正二姐真的变了,她越来越注意自己的形像了,就连走路,她都会故意挺起那微微隆起的胸脯。我还发现她经常躲在屋子里对着照子左照照、右照照。不光这些,二姐竟然还会脸红,特别是一些年青男人盯着她看的时候,她的脸会“腾”地一下红到脖颈下面。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我做错事的时候,她竟然会在我妈面前坦护着我。但我却不想亲近她,因为我怀疑她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二姐见我吓得缩成一团,就用胳膊死死地护着我说:“小树别怕,有二姐在哩,四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声撕揭底说:“你不用护着我,我是——讨厌的树精,鹃子姐——鹃子姐——是我——害死的,我就是——那个——那个可恶的树精,是我害死了鹃子姐……”
  我终于当着四婶的面,把自己积抑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二姐抽开手赶紧捂住我的嘴——叫我别开口说话,可我还是反反复复地说个不停。二姐就急得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二姐这么一哭,让我觉得和她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我对她再也没有一点点防备之心。“哇啦”一声,我就和二姐抱着哭成一团。二姐一边哭,一边用手不断地抚弄着我,突然,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抹着泪惊喜地喊到:“小树!小树!你快看,你才不是害死鹃子姐的树精哩,你快看呐,四婶给你掐破皮的地方流血了,血是红的——红色的!不像电视里那些妖怪流着绿色或蓝色的血,你看到没有?你流的血跟所有人的一模一样——是红色的!你不是可恶的树精!”
  我顺着二姐的眼神看去,真有一股红艳艳的血从我腿杆处流出来。我张大嘴巴又“哇啦”一声大哭起来,这次我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气壮山河。
  是的,二姐说的没错,我不是树精,电视里演的和听村里的大人们说过的,凡是鬼怪们流的血,不是绿色的就是蓝色的。
  我看着腿上流出的血,心里瞬间充满了仇恨,两只眼睛快要冒出火来。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那张半仙报仇,是他让我背了这么久的黑锅,是那狗日的逼得我见天顶了两年多的衣服在头上。
  我气愤地扔掉头上的那件衣服,四婶见我的脸上和头上满是疙疙瘩瘩的热痱子,就怔怔地看着我。
  这次我的目光没有逃避,我们四目相对,我看到四婶眼里快速闪过一丝惜爱之情。四婶机械地松开手走了,她走到离鹃子姐坟头不远的地方又停了下来,我看到她又变得焦燥不安,她跳在那棵被二姐砍倒的老杜鹃树上,一边疯狂地跺着,一边咬牙截齿地骂:“你这该死的树精,我叫你抢我家鹃子,叫你抢我家鹃子!”
  四婶踩了一会儿,就一路疯疯癫癫地笑着唱着走了。
  四婶走后,我和二姐就开始在鹃子姐的坟头种杜鹃。
  在种下的第二年,那些杜鹃就开了花,它们成堆成簇地开放着,有红的、白的,像一块花地毯铺满了鹃子姐的坟头。我惊喜地看到花丛中竟然夹杂着一株紫色的杜鹃花,便嚷嚷着叫二姐来看。二姐两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大树后面,两只瞳孔子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我看见二姐眼睛里有一个头戴面纱身穿一袭飘逸白衫的男人,正忙碌地往花丛中摆放着蜂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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