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恼_经典散文_.

      妹妹啊,我苦恼——实侬掇只凳子坐唠。

      老太太瞪着一对绿豆小眼,盯住来人 。似乎来人会顷刻间消失一样。满脸纵横的褶皱里,老人斑深深浅浅,紧密地排列着。

      儿子常常闹我,郈我,喉咙胖来。

      她瘪着没牙的嘴,不停地哼哼唧唧。浑浊的眼睛里有点湿。

      我苦恼啊,大媳妇不理着我。这三间房子我自家造的,要不早不许蹲了。原来这里是菜园地,三年前,我跟老头子商量,住在两家儿子家搬来搬去不方便。不如趁手头有点钱,寻块地自家造几间。问儿子媳妇,倒是同意了。造!造三间。老太太说这话时两眼放光,豪气十足。

      她抬起头看着屋顶的梁木。好哇?前头望出去远来,风凉。面前一条水泥路,来来去去人蛮多。以前还有人来坐坐跟我说说话,现在都没人来了。我叫过去,也就回一声“饭吃了哇?”也怨我,这耳朵越来越听不出了,唉——造这房子前,老头子已经病了,小包裹揪揪要去上海住院。我一个人啊,喊儿子相帮都不肯来。料作放在庭陉里,我不敢睏啊,怕被偷了,只能守着。

      老太太撮弄着嘴,发出“呜哦呜哦”的声音。我头浑,想叫我娘刮痧,伊不肯,话“刮不来”。

      侬娘还在?来人问。

      当然在,住在汽车站对过五楼的商品房里。

      你囡吧?

      不晓得。我不晓得伊是我娘还是囡。反正差不多吧。

      我只能去东场头寻小山店里的阿妹,伊一直对我蛮好的。刮痧也好。啥人晓得一别头摔了,爬都爬不起来。一个过路的外地人看见,把我拉起来。小儿子来了,竟然用这跟行功棒(拐杖)狠狠地打我这里。(她小儿子说她瞎说,摔跤打人都是没有的事。)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踝,痛啊,痛了两天。现在不痛了。小儿子一直蛮好的,现在也变了。老头子生病辰光一直是小儿子在服侍,大儿子拿不上手,嫌老头子末脚拆开来。“喔吆喔吆臭得来”捂着鼻子走开。小儿子帮着换衣换裤汰浴,从不说啥。眼看着老头子一天不如一天。说着,老太太眼里的泪一下子涌出来,挂在褐色的眼袋上,一亮一亮的。

      那一天终于来了,病床前的小儿子急吼吼地喊:阿妈,快来。阿爸不来三了。我看见老头子叠绞着的脚放开了,伸得笔直,眼睛也直了。呜呜呜——我苦恼。老太太呜咽起来。

      我小辰光屋里穷,十三岁起就给一队黄家做生活。那时候太小,不识货啊。看到黄浦江里拖驳船长来,“看呀看呀”地喊,有十几只呢。等东家走了,边上的阿婶妈妈就闹我,以后干活时不许大惊小怪,当心东家不要侬。此后,我吓得再也不敢大声说话。

      十八岁那年我嫁到这里来。太婆凶来,公公是好人(木讷的老实人) ,婆婆早没了。听宅基上人说我婆婆很和气的,可惜好人不长寿。太婆不肯让出正房,让我们在厢房成亲。厢房就厢房,我也不计较。可伊总是逮着我的不是骂我“只恶比、笃比(傻子的意思)”我气不过,又不能骂伊,只能问伊“我比,你生了啥?”伊更是一连串的“恶比笃比”。

      后来有了孩子,好几个呢。那时候苦,拼命挣工分,到年底还透支。太婆老了不出工,粮食要吃的啊,我们为伊付粮食钿,伊还骂我。粮食紧,我们天天喝粥,肚皮里总是咣当咣当地空得难受。那时候大儿子还小,这么高。老太太比划着自己的腰。奶奶吃饭呢,白米饭。阿水不哭,大儿子叫阿水。等分了粮,阿妈也烧白米饭。老太太口粮吃不完都贴囡。她吃饭,阿水靠在门口看着,不断咽口水。只喊“过来”,挑几筷子朝孙子嘴里塞了完事。从不会给孙子盛一碗过来,怕我揩油。难不成我自家的儿子不心疼?老太太边说,边做朝嘴里拷饭的动作。

      我养了六个小囡呢,四儿两女,两个儿子没了。一个一百天,一个就四岁。那时候,我忙着出工啊,好强的我不想落后。看到人家半夜偷偷摸摸出去做好事,我也跟在后面。割稻子,插秧,积肥,啥都抢着做。回到家,四岁的儿子说肚子痛,我以为不要紧的,给他喝了姜茶,又出工去了。等我回家,孩子都不灵了。送医院,医生说,没用了,蛔虫都钻胆里了。我悔啊,紧抱着喊妈妈的儿子大哭。儿子在我怀里,声音越来越小,没了。老太太的眼里滚出泪,大颗大颗的。五十多年前的往事鲜明如昨。

      我家老头子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整天不着家。有一段辰光廿几天不回家,说是住在厂里加班。我晓得,外头有狐狸精啊。老头子有钞票,人家贪钞票哇啦。一趟被我在渡口截着,老头子跟那女人成双出对地从上海回来。上班在一个厂,一起去一起回。死不要脸的女人。我家老头子走后,也来了,还磕了头吃了饭。我不响,随便。都忍了,我晓得,闹不过伊。老头子走脱辰光,钞票都交给了大儿子,一分都没给我。我苦恼,没钞票。老头子走脱通宅了,好多人来吃饭啊。菜势好来,四邻八乡都晓得。

      老头子走后,我一个人怕来,儿子陪了我半年。房间里排三只床,我睏当中,大儿子小儿子南面一个北面一个。老太太说这话时,眼睛里都是孩子般调皮温和的暖意,像冬天里正午晒在被子上的阳光。后来,天热了。他们就都回了各自的家。看到哇?老头子就在西屋东南角上蹲着呢,两盆花放在边上。不晓得为啥我就是怕。老头子也没声音啊,一丁点也没。我想快点把老头子的盒子葬了,儿子媳妇不肯,说起码要满三年。现在只有两年啊。人家讲,自家人不怕的,不晓得为啥我就是怕。呜哦呜哦——

      那一年,阿水十九岁。要当兵去。去就去吧,在家里也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说不定出去有口饭吃,总比家里半饥半饱强。啥人晓得一去好多年啊,七年了。(他儿子证明是五年半,炮兵)我想啊,有时候半夜里听见阿水在窗外喊阿妈。急急忙忙应着起来开门,哪里有阿水影子?人家说我是想儿子,想怔了。三年后的一天,队上有人告诉我阿水回来了。说在西宅路上,亲眼看见的。我不相信,叫女儿快出去看看。阿水已经走到家西头了,姐弟俩正抱着哭呢,真的我家阿水回来了。哦——老太太憋着一口气,眉毛向上一耸,肩膀一抖,哭出声,两颗黄豆样浑浊的泪珠随之落下。

      我苦恼,以前没得吃。现在有吃了,不能吃。血糖高啊,天天打胰岛素。肠胃也不好,动不动就拉稀。昨晚拆了三趟,裤子上都塌着了。叫儿子领去看,他们都不理着。我是快了哦,要陪老头子去了。不晓得我走后,这三间房子给啥人。随便他们怎么样,我管不着了。看,这八仙桌,当年老头子买的,四百块还是六百块。结实的木料,我心里想给小儿子。小儿子屋里的三间小屋没这三间好。小儿子小媳妇比大儿子大媳妇好。大媳妇凶来邪气,跟我对骂啊。那年阿水探亲回来,就有人上门做媒。阿水人样好,也识字,有文化。不像小儿子,小辰光不肯读书,字也不识。看着姑娘也蛮好,就定下来了。我家大媳妇来三,(能干的意思)生活肯做。看前头嘎多菜园地都是伊种的。现在退休了,还一天隔一天在一家厂里烧饭。轮到伊买菜,素菜就自家地里采,也是钞票。周末,人家场子里有红白喜事,常常喊去端菜洗碗,一天两百三百的,还有得吃。

      这菜园,以前都是我种的。吃不完挑出去卖啊,现在种不动了,只能给他们种。大媳妇菜园种得好,但不给我吃啊,都送食堂里了。种那么多珠米不行规矩给我一个,宁肯给别人家吃。说着,老太太狠狠地朝门外瞥了一眼,低垂下头叹气。唉,我苦恼——

      我家以前白相的人多来。我会弄点心,只要有空,圆头塌饼粽子馒头啥都会做啊。有人来,我就拿出来给大家吃。现在老了,没钞票,卡在小媳妇那里。以前在小囡那,不晓得为啥给了小媳妇了。就给我廿块,哦,好像不是,是两百还是两千,我记不清了。路走不动,买不了物事。我苦恼——老太太瘪着嘴,撇了撇,像要哭出来。

      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三间很宽敞的平房,有七八十个平方,一明两暗。西面灶间一土灶兼堆杂物。中间客堂,两只八仙桌,一个小方桌,一对藤椅子,还有碗橱。碗橱里是儿子带来的菜——一碗红烧肉,一碗丝瓜炒蛋。(她儿子说,老太太不喜欢吃素菜)东面房间里,中间一张老式墙门床,内北各有一只单人床。一个半旧的三门橱,一幢老式箱柜,一只冰箱,东北角是卫生间,有抽水马桶跟搪瓷水斗。北壁上的挂壁式空调正“呼呼呼”地转着。

      我苦恼——老太太抬起头偷偷瞄一眼来人。你要来啊,我天天等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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