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东干脚 (集子)_经典散文_.

天堂南瓜花

      天堂是什么模样?这问题很傻,傻到不能回答,或许是我当时不知道。何况,那时只有天庭,只有奶奶口中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一众威权富贵神仙,虚无如同声音,出口即消失了。对天堂没有印象,但对南瓜秧子南瓜花,至今念念不忘。
      在我们的房子中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宅地基。父亲说,当年上好的一幢青砖房,被火烧了,烧了一天一夜,烧得什么家私都没有了。左看右看,看遍全东干脚,也没找出一幢青砖瓦房。我们家的青砖瓦房,缥缈如海市蜃楼。东干脚原本是平田院子的牛栏,盖的房子都是泥房子,简单、简陋、低矮,只适合夏秋季节临时居住。东干脚人的祖先就在这里放牛,久而久之,就定居下来,不往平田院子搬了。祖先们就地取材,和泥做砖,起屋造墙,房子与大地山野连成一体,虫在低处做窝,雀鸟在高处的瓦檐下筑巢,燕子就干脆进屋,在饭厅的壁板上用泥画半个圆,住在上面,犹如临空搭了一个会台,叽叽喳喳地与人无争。
      空着的宅地基上,并不空。说它空,只是因为没有了房子。父亲常说朝廷无空地,四海无闲田。我总以为,这话是针对农民说的。农民土里刨食,忙得像只蚂蚁,贱得像只蚂蚁。屋边有了空地,怎么能让它闲着?在靠近邻居屋墙那边,种了一排树,第一棵是棕叶树,第二棵是橙子树,第三棵还是橙子树,第四棵是棕叶树。棕叶树有奇用,棕叶子可以做扫把,棕衣可以结绳。农村的筐索、捆柴的索、绑人的索、遮雨的蓑衣,都是棕衣所制。因为有用,所以有专人收购。但是,村里没有人靠种棕叶树来赚钱,或者是产量低,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种田种地为大本。
      两棵橙子树,品种不一样。一棵巨大,如童话里可以当雨亭的蘑菇,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人合抱,又滑溜溜的,老鼠都上不去。因为安全,附近的野麻雀、流浪的小鸟都拿这里当家,繁盛之时,树上栖息的鸟不下千只。因此,晨昏时候,东干脚只有鸟的声音。另一棵如柏树般笔直生长,枝干长刺,长得比旁边的大哥还高,却不挂果。我们急,父亲解说这是一棵红橙,也叫血橙,不经历九个冬天,是不会开花结果的。怎么才知道它经过了九个冬天呢?有人不信。父亲又信口说:树上的刺掉光了,就够时间了。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父亲的话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棵橙子树开始挂果,树枝上还有尖尖的绿刺。密枝密叶间,挂果不多,仔细找了,才发现得了。挨到秋末,只剩下两三只,敲落下来,捧在手里端详,这果的形状不像旁边的橙子一样圆溜,像葫芦,剖开来,肉果然是红的,味涩,比想象的味道差远了。父亲皱了皱眉头,却说:“再过两年,我保证这棵树的橙子清甜。”
      这又是一个希望。我想,就是不断有这样的希望,农村才香火相传,烟火不断,鸡犬相闻,从不动声色的平静中默默地散发出幽兰的味道。对于宽慰,人们很快就忘了,在田土之上,需要应对的穷事太多,没有闲人,也没有闲心去琢磨,说了,笑了,人散了,不再遇到就不再提。
      空闲无聊了,我们也会聚到那块空地上玩,捡橙子花,捡落地的小橙子,或者在土里刨几条红色蚯蚓出来,穿进小铁钩,到老河里去钓鱼。有的时候来了兴致,几个人叠在一起,结成人梯去掰棕树叶,锤成刷子,抽陀螺。空地基中心,有一个无底烂箩筐罩着的一棵南瓜苗,病病殃殃的样子,我们不屑一顾。黑尾黄鸡却很感兴趣,咯咯地邀来其它的公鸡母鸡——公鸡极没耐心,它来的目的,不是刨食,而是为找到新的性伙伴,见了母鸡,公鸡都要追逐,无论追着母鸡围着烂箩筐转多少圈也不放弃,直到骑到母鸡背上得手了,跳下来,耀武扬威的伸长脖子,左看右看,趾高气扬,像个正在风头上的男人。
      过了初夏,南瓜藤水一样的从那个烂筐里漫溢出来,又像蛇一样盘旋,十天半个月之后,空地基中央到处都是南瓜藤了。南瓜叶长毛,刺人,不疼,但痒痒的让人很不舒服。南瓜花也不美,瓜藤伸出一根很长的须,白皮红心的南瓜花就突兀的结在那条须上,样子古典,像廊灯,徐徐打开,却像一个黄金喇叭,散发出一种庸俗的甜味。蝴蝶、蜜蜂、黄蜂、鬼头蜂、萤火虫都来了,场面却并不壮观,稀稀拉拉的,但都有。我们觉得很稀奇,蝴蝶抓不住,蜜蜂要酿蜜,萤火虫不堪抓,鬼头蜂不敢惹——六毛被鬼头蜂蜇了头,在医院足足打了六天的屁股针。唯一敢下手的,就是抓黄蜂。守在南瓜花边,阳光很好,所有的南瓜花看起来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黄蜂来了,奇形怪状,长的有点像河里的虾米,用细细的长脚试探一下花瓣,然后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爬到了花蕊上,它完全不知道,它成了猎物,在花蕊上爬来爬去,却不知道被囚住了。
      黄蜂钻进南瓜花,我就用手快速地将顶部的花瓣捏在了一起,对在一边候着黄蜂来的伙伴喊:“我抓住了”。伙伴踏过南瓜藤,对是否踩坏南瓜秧全然不顾,跑过来帮我把花摘下,然后就凑过耳朵来,屏气静息地听黄蜂在花朵里恐慌挣扎发出的声音。我也听,越听越胆战心惊,我抓着花,黄蜂在我手里,危险在我手里。抵抗一阵,内心里还是觉得危险,要把南瓜花送给伙伴,伙伴不敢接,我只好点鞭炮一样,蹲下,伸出抓花的手,把花朵扔进面前的藤蔓里,然后蒙住耳朵跑,跑到屋檐下,过一会又折回来看,南瓜藤下偷懒的鸡伸出脖子,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惊奇又警觉地打探着,做着自己的准备——如果我们逼近,它就跑。
       让我彻底记住南瓜花的,不是我的玩耍游戏,是母亲的菜。有一年农村里满是传说——一个汽车司机送了一个外地来走亲戚的客人,那客人临下车时,神神秘秘的送了司机一个荞麦粑粑,说吃了可以挡病灾——司机回去一说,有关生死,大家都紧张了,一传十,十传百,山地人家都想方设法找来荞麦做粑粑吃。吃了粑粑,心有余悸,到了七月七,吃七鲜,以前大家都是囫囵过的,而这一年,大家都不敢马虎,都努力凑七样鲜蔬。问为什么?大家吃,不跟着吃,就觉得一件大事没有做。为了心安不留遗憾,全村的女人都在张罗七鲜。母亲也不例外,张罗了七样菜,一锅煮,端出来,我就看见了南瓜花,感觉奇奇怪怪,但还是吃了,粉粉的,甜香味入肺入心,满口余味。我从没想到,粗糙的南瓜花,做菜来吃,经过母亲的手,会变得嫩滑可口。后来,只要空地里的南瓜花、南瓜龙头多了,我就会告诉母亲,母亲却只是偶尔摘回来当菜做,理由是耗油。有这个限制,南瓜花不轻易吃到,就成了一种念想。
       天堂在哪?以前真不知道,现在至少有了一种答案,天堂就在收留童年生活的故乡。天堂的模样一点也不豪华,建筑简陋,牛羊猪狗时隐时没,树木繁茂,花草遍地,鸡鸣狗吠,小鸟作伴,人忙碌而不知道珍惜时间,开心一天,不开心一天,自由自在,穷苦与欢乐一样不少,味道像南瓜花一样,虽粗糙,却甜。故乡可以回去,天堂可以遥想,童年却只能回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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