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村_经典散文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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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原本是这个样子的:村人还在睡梦中,喔喔,公鸡们就叫唤起来了,如同在智能手机上设定的闹钟一样,准点。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鸡呜叫的第一声,反正家家户户的公鸡都叫起来了,响亮,此伏彼起。其次是狗,它的坦负着看家护院的任务,警惕性最高。它并不叫,而是从狗洞中钻进钻出,有点烦,主人呀,怎么还不起来开门?太阳在东山上一拱一拱的时候,胖胖的炊烟已在屋顶扭动着身子了。有人扛着锄头去看田水,有挑着草蒌去割鱼草,少年在放牛,鹅鸭在池塘中戏水,鸡猫狗在门前屋撒欢。晒谷坪上,一伙小女孩,几个在踢键子几个在跳绳。小男孩多半会集中在屋后老樟树下,那儿有蚂蚁出没,他们打死几只小昆虫,引诱蚂蚁来搬。成伙的蚂蚁来了,他们却撒泡尿过去,蚂蚁的世界发生了洪灾,惊慌失措,挣扎。
      村庄也是这个样子的:月光姣洁,村庄的轮廓若隐若现。灯光从窗户从大门直奔出来。门前禾场上,坐满了纳凉的人,老人大人小孩。小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戏闹玩耍。老人摇着棕叶扇,摇几下拍一下脚,脚上有蚊子找来了。女人多与女人聊天,聊的多是你家猪长得那么快,而我家的鸭子今天死了。伤心的女人立即得到另外几位的安慰,鸭子死了就死了,破财人平安。有男人抽着烟,正说起白天某某闹的笑话。说者忍不住哈哈大笑。听者发现某某人已站在说者身后,忍不住捂住嘴角笑。某某气得实在忍不住了,干咳几声,场面一下有点尴尬。
       村庄还是这个样子:烈日当空,大地如着了火一样,田野间到处是干活的人。有人在割禾,弯着腰,闷着劲儿,打谷机踩得轰轰地响。有人在犁田,扶着犁跟在牛的后面,牛鞭高高举起,这是一种威胁,好好走,别偷懒,不然叫你吃鞭子。牛好像不当回事,照旧不紧不慢往前拱着走,有点吃力,而尾巴,往左甩一下往右甩一下,它是在赶苍蝇。尾巴上醮到的泥水,不可避免地甩到扶犁汉子身上。汉子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拉开嗓子唱起山歌来:“一交情,就要交,莫要今朝约明朝,三工四日有人晓,羊肉没吃惹身骚……”坎下栽禾的汉子抬起头,自言自语说:“吴老三还没累服他呀,有闲心情打山歌。”田野中每一个干活的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老人都一身的汗,湿透了衣衫。
      当然,村庄还会是这样子:张三在整蕃薯地,李四扛着锄头也来了。李四发现张三挖过了一锄地,于是叫了起来。张三不服气,强调原本是我家的,只不过是挖回来而已。两人就这么吵起来,锄头咚咚擂着地面,擂战鼓一样。张三说你的牛吃了我的禾,我都没跟你计较。李四说你娃扔石块在我屋顶上,我也没跟你计较。反正,两人把对方尘灰旮旯里的不是都搬出来,吵架升级,眼看要打起来。这时,村里的说话人来了。每个村庄都有一二个说话有份量的人。这样的事情是很难判断是非的,劝架的方法就是把一方拖走。被拖走的一方有点心不甘,指着对方,说不是看某某的面子,老子今天跟你没完。另一方也是这么说。
       有时村庄会出现这种情况:某某家,突然动静大起来,简直惊天动地,全村人都听到了,是两口子打起来了,儿女在一旁嚎嚎大哭,很无助。左邻右舍放下手中正在干的活,赶来救架。救架的方法很老套,女人把女人拖开,男人把男人拖开。女人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男的说你这臭婆娘去死吧。双方在诅咒对方的同时,朝劝架的诉苦,控诉对方的种种不是。这时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说还有心思吵呀,有猪在你田里拱禾了。于是,两口子急忙往田里赶去,一场势不两立的吵架就这么无疾而终。
可现在的村庄不是这样了。
   2
      山,还是山,一层一层,层峦叠嶂,绵延起伏,与天相接。如果把大山比作一只巨大的章鱼,那散落在群山缝隙间的村庄,就是隐藏在章鱼触须间的微小沙粒。木勺村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
      雩山深处的村庄大体是这样的结构,山中间是一条小溪,山脚是水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房屋依山而建,多半会选择坐北朝南的位置,这样可以冬暖夏凉。每个村庄都是一个不怎么平整的小盆地,都有一个出口,那是溪水流出去的地方,我们习惯于叫它为水口。水口并不是一个豁口,往往被两边的山左环在抱。站在村庄的禾场上,看不到这出口。诗人所言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应该是站在水口边,哇,这里又是个村庄,惊喜就是这么来的。木勺村也是这样子,被大山环抱。不过它所面临对的山,不是层峦叠嶂,一层一层,而是突然拔地而起,像一堵高墙一样,把木勺村紧紧围住。站在自己的大门口,眺望不到远方,被墙一样的高山挡住视线。唯一不相同的是,在北山山脚下延伸出一座小山,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馒头不经意地扔在这儿。
      连接外面的世界是一条沿着山排溪流的机耕路,蜿蜒曲折,坡坡弯急。机耕路是80年代初村委会动员了一个行政村的劳动力花了一个整整冬天的时间。同事黄朋告诉我,上小学时做语文作业用“终于”造句,他写道,木勺村通往镇上的公路终于接通了。老师打了个大大的√,美了他好长时间。之前,路只是一条羊肠小道,物品的进出全靠肩挑手提,木勺村人子子孙孙都这样,应该说是习惯了。然而,当别的村庄都修上了公路的时候,木勺村人感到没有公路是件万分艰难的事情,压在肩上的担子,化肥粮食,也分外沉重。当公路修成之后,整个村庄都兴奋起来,购买化肥农药及日用品,出售粮食木材及农副产品,再也不用肩挑手提了,即使请不起汽车,也可以用大板车呀。村里几个比较活气的年轻人商量着要不要买辆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没买成,那是因为手头紧。大板车倒是每家每户都买了,谁推上大板车,就知道他今天要去赶墟。路,为村庄的人家提供了许多方便,一切都会美好起来,没有理由不兴奋。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一条坡陡弯急的机耕路,是无法挽救一个村庄的衰老。
       “太山了太偏了,我老家那个村庄,就那么一条机耕路,也是路的尽头,再也没去处了。”我决定与王朋一同去造访他的故乡木勺村时,他说。
火车、汽车,省城、县城,一路转车,来到小镇上。小镇上没有出租车,我们想找一辆摩的。摩的司机纷纷摇头,有的说,去木勺村呀,赚不到你的钱哟;有的说,木勺村,在哪?没听说过这村庄。黄朋冲我笑了笑,那只有走路哟。
      摩的只把我们送到灵山村前,一条河阻断了路,河上没有桥,要到对岸去,只有踩着裸露出来的河石。幸亏水不深,不然就要打赤脚了。河上原是有桥的,只是木桥而已,粗大的松木做桥梁,杉木条锯断做桥面,再铺上泥土,就可以通车了。黄鹏说:“去年清明回去扫墓,桥都还在,肯定是春夏的一场洪水,把桥冲了。哎,没几户人家的村子,桥毁了都没人弄好来。”这一路步行,走得好苦,沿着溪流山排而上的机耕路,两边灌木快把路丛死,人过去,很多地方是要弯钻着,就是这样,仍有蜘蛛网挂到脸上来。黄朋拆了树枝,一路清扫。机耕路上形成三条草带,中间和两边。未长草的,是昔日车轮辗过的地方。可以想象,昔日的大板车、自行车、手扶拖拉机、农用车不断地往返,送化肥农药进去,拉粮食木竹出来。好多地方塌了方,塌下的泥土,长上荆刺与茅草。有的把整个路拦了,一截两断,有的还可以扶自行车通过。当我站在水口边往里眺望时,深刻地感受到木勺村的衰老,暮气沉沉,老得快要死了。
   3
      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两个动人的传说,叙述村庄的来历。木勺村也是这样。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准确的时间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姓王的汉子,木勺村称之为德怀公,他就是木勺村王氏的祖先。他原本生活在河南某个大村庄,侍候几亩麦田,攒积些钱粮,准备托媒人娶个女人做媳妇,贫困却心安地过着日子。某日战火烧起来了,既定的生活被打乱,他被裹挟进一支造反的军队中。他是不愿意当兵打仗的,老实本份的农民,谁愿意打仗?拿刀砍别人,他跟你没仇,被别人砍杀,死得太冤枉。可军队包围了村庄,壮年男丁无一幸免抓去充军。呐喊冲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见人就砍,血红了双眼,一同与他上战场的村里人一个个倒血泊中,德怀公越来越害怕。他找了个机会逃离,一路狂奔,来到木勺村这地方。
      从遥远的中原大地,狂奔到赣南雩山,一路上的艰辛往往被忽略了,记住的是他到了这地方。我是这样猜想,一路上,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他停顿下来,可他没有。会选中木勺村这个渺无人烟只有林木荒草野兽出没的地方,是基于他人生经验的选择。他从军的经历,一定看过了太多的村镇被乱兵纵火烧毁,还有屠城,洗劫。他认为,要让自己和子孙后代过上安稳的生活,一定要找一个不能再偏僻的深山沟里,这样才可以躲避战火。当他来到木勺村,就认定了这个地方。扎茅庐,开荒种田,娶妻生子,一个村庄就这么诞生了。
木勺村、馒头山,一个村名一个山名取得挺有意思的。木勺中放了馒头,那住在此的子孙衣食就不用愁了。我猜想怀德公懂一点地理风水学,在给村庄与山岭取名时,有意识地暗合着人们的愿景。木勺村这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四周是连绵不绝的高山,山上有流不尽的泉水,即使是大早之年,田里的禾苗也不会缺水。木勺村这个深山里的小村庄,因为有山有水有田,建村数百年,从未遭受大的饥荒,即使饿死几千万人口的三年人祸,木勺村也没饿死一人。仓里没粮,山上能找到吃的来。
      王朋却认为小村叫木勺村是先人的自我安慰,叫牢村更准确一点。四周的高山就是牢墙,牢墙牢牢地将村庄的困住,高高的牢墙挡住了他们眺望远方的视线,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在这牢中反而自得其乐,贫困而麻木。看得出黄朋对自己出生在这样的村庄是有抱怨的。他在公司做个小小业务员,看人脸色,为微薄的薪水而奔波。他说:“如果出生在大地方,会混得这么差吗?”
       当村庄的人知道山外的世界很精彩时,这是个巨大的诱惑,村庄的人摁捺不住了,走得动的青壮年倾巢而出,沿着这条到木勺这儿已是尽头的机耕路,奔向山外,犹如当年王氏祖先德怀公从战场上逃离。来到山外,置身精彩世中而又未追逐上精彩,他们再也没有了山村那种宁静安祥了,每一个人都变得烦躁不安。
      我说,村庄里的人走了,村庄就变老了。王朋说,要怪就怪这地方太山太偏了,路的尽头哩,没有去路地方,一定会另找出路。
   4
      王秋生的房子就座落在馒头山山脚下,打开后门,走两步,就是一道比人高一点山坎。木勺村二十来户人家的房子基本座落在馒头山山脚下。我看着对面的高山,说我老家的山也有这么高,也像一堵墙一样堵在那儿。小时候望着高山,就想,爬到山顶上去,可以摸到天空的天花板。王秋生裂嘴笑了,说他小时候也想爬到山顶上去,摸一摸天空的天花板是什么感觉。
      王秋生屋后,有一株古樟树,须三人才能合抱,我猜想它的年龄与村庄同岁。王氏的祖先,准备在此安家时种下它。樟树一年一年长大,村庄的人口渐渐多起来,娶妻生儿育女。如今,古樟树已显得很老态了,粗根裸露,树干有的地方被虫子蛀空,许多枝桠霉烂,旁边再长出新的枝桠,整个樟树还是呈现枝散叶浓,苍翠的样子。王秋生的房子就在樟树下。树太大,房子就显得太小,好像房子是被大树搂入怀抱中的。白天,树挡住日光;晚上,树挡住了月光。房顶瓦上,有层厚厚的腐烂和未腐烂的樟树叶。长年照不到太阳与月光的房子,阴冷、潮湿,冬天分外的冰冷。王秋生对自己的房子还是很满意,说夏天好,凉快。这是真的,我们走路走得一身是汗,到门口只是站了一会儿就息汗了。他家大门上挂了锁,窗户也紧闭着,我发现鹅卵石砌的檐阶下长了些青苔,浓浓的。他们两口子,应该是出外干活了。
       一排四间房子,有两间是王秋生的,有两间是他弟王南生的。王南生八年前犯尘肺病咳死后,他老婆带着儿女再也没回木勺村。这两间房子,名义上是弟弟的,却同等于是他的。多有两间房产,王秋生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说,人都没有了,房子有什么用哟。
       房子的宅基是祖上传下来的,土改时他家的成份是中农,他父亲也就完整地继承了这份家业。于是我想,王秋生的先人,一代一代,在这宅基地上建的房子里繁衍生息,日子肯定不怎么富裕的,因为房子一直是泥坯房。房子时间久了,就会变旧变老,这时就要推倒重做。无法猜测,这宅基地上的房子,推倒重建过多少回,但可以肯定的,每一回重建,房子都获得了新的生机。于是推而知之,木勺村人家的房子,老旧到一定时候,都要推倒重建,村庄也就一直呈现出生机。这样的村庄是不会老的,一直年轻。现在王秋生的房子依旧是泥坯房,他记得很清楚,房子重建于1986年的冬天。那时王秋生二十三岁,弟弟王南山二十岁,家中有了两个壮劳力,经济上已经稍为缓了过来,只能说是稍为缓了点劲,种那几丘田,实在没办法富裕起来。房子实在太老了,石灰沙浆砌的石脚,被老鼠搬空;未经粉刷的泥砖墙,风化得十分厉害,稍为受到一点外力,都会大块大块脱落下来;瓦梁椽子已经霉烂了,风吹了瓦片,上去捡瓦补漏,都找不到踩脚的地方;有一堵墙倾斜了,靠用杉木条垫木板撑着才没倒。这样的房子,随时会倒的,特别是暴风雨来了,摇摇欲坠。住这样的房子,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更加不可堪的是,紧靠房子是王朋家的厕所。王秋生怎么都想不清楚,以前的人,怎么会把厕所建在房子边上。泥坯砖建的房子,砖与码之间就是一个缝。新房子,有泥浆把缝抹了。房子旧了,泥浆脱落,加上老鼠长年累月钻爬,缝变成了洞。于是,厕所里熏人的屎臭钻过缝进入屋里,特别是有人拉屎有打粪时,浓烈异常,苦不堪言。因此,翻修房子,顺便把厕所填了,是王秋生一家人的终极梦想。搞大集体时,梦想是遥遥无期。现在,分田单干了,两个儿子也长大了,王秋生父亲决定再怎么咬呀也要翻修重建。那时,木勺村的人家,与所有的农村一样,兴起了一股建房潮。是的,农村的房子,大多是民国建筑,至此已垂垂老矣。土改、大集体、大跃进、文革,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活着的人能挣扎着活着就很不错了,哪能考虑到改善居住条件的事上来。农民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建房,改善一下居住条件,那是必须的了。家家户户都在建房,哪家没有建房,那是会遭到耻笑的。建房,不仅是改善居住条件,还是一种荣誉,生活在村庄里的荣誉。王秋生的父亲就遭到村里人的耻笑。村里人聚在一起聊天时,聊得最多的是某某在建房了。有人问王秋生父亲,你那两间烂房子什么时候拆了建呀。王秋生父亲说,还没办法哟。这是实话,他家真还没这经济实力。于是村里人就有资格笑话了,好意思说呀,一家没一个吃闲饭的了。
      这是王秋生一家人对人生作的第一场努力。泥砖是自己练泥做的,木头是自己去山上砍,沙石是自己去河里挑的,木工泥瓦是换的工,几乎没花多少现钱,石灰、瓦、伙食才花了钱。那年他家里又特别顺,养的猪,鸡鸭鹅没病没灾,种的田又获大丰收,老天都在帮助他们一家人。一家人为此很有成就感哟,王秋生现在说起来,脸上还呈现出骄傲。
      我几乎完全可以理解王秋生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骄傲。这种经历我也有过。1987年,我早缀学回家种了几年田了,我还是个瘦不拉几的少年,父亲同样受了村里人的耻笑,下决心做两间房子。家中没有余钱,所有的都要靠双手。记得收割完庄稼,就开始练泥做砖。早上,踩着铺满了冰冻了的土地,挖土,浇水,牵着牛,打着赤脚练泥,做砖,一块一块,稍为凉干就码起来,挪出地方接着做。做砖是一项超强的劳动,每一个动作都要使出浑身力气。这还要老天帮忙,天天出太阳。如果碰上雨天,一场暴雨,会让所有的劳动成果化为乌有。我家做房子似乎老天不肯帮忙,时不时夜半来场雨。父亲被夜雨惊醒,呼叫我们起床,斗笠雨衣薄膜稻草,我们手忙脚乱盖到码好的砖堆上。看到辛苦做好的泥砖被雨淋成泥巴,我嚎嚎大哭起来。是的,一个贫寒的家庭要起一栋简陋的泥坯房,其中的艰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当房子建起来了,亲友们来恭贺时,我看见父亲笑得阳光灿烂,我也笑了。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场努力,它不仅是生活在村庄的荣誉,更是实惠
      在很长的时间,哦,应该是建村以来吧,木勺村就是个隐藏在深山的世外桃园。在我们这个国家,不断的改朝换代,战争、杀戮、饥荒、流离失所,这些苦难,隐藏在深山的木勺村来说,的确称得上世外桃园,尽管并不富裕,甚至很贫困,但他们可以安逸地生活,种田砍柴打猎,养猪养鸡鸭鹅鱼,生儿育女,知足而长乐。然而,他们平静的生活,终于被这个喧嚣的时代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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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朋领我在村庄里慢慢走,他告诉我,木勺村原来有二十二户人家,只有一户不是姓王。当然,如果现在去翻派出所的户籍本,现在乃有二十户人家。人口只存在户籍本上,而村庄却空了。“现在你能看到几个人么?”我们慢慢地在村庄里走,真没看到几个。只看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在路边玩泥巴。五六个老人,有两个坐在门口,呆望对面的山,样子疲惫之极,肯定生了什么病。有两个老人,大概六十五六的样子,在菜园里拔菜草,躬着腰,时不时站起来,看到王朋,笑了笑,说回来了。王朋应道,回来看一下子哩。有个老女人坐在一个石碓边,双手在石碓里摸呀。我们走过去,石碓里空无一物。她在摸空的。老女人见我们来了,抬头扭头冲我们一笑。没有牙齿的口腔笑得很难看。
      王朋几乎数得出,村庄里的青壮年,都跑到哪些地方去了,无非是广东的珠三角,福建的泉州厦门一带。王明礼两兄弟最能跑,跑到渐江的嘉兴去了。青壮年跑出去了,村庄一下子空了。赚到一点钱,在镇上或县城买了房。没赚到钱的,过年回来住几天老屋子。稍为有点本事的,把父母孩子接出去,最起码是把孩子接出去。“住在这鬼地方,上个小学都难,要走二十多里。”王朋说。他在镇上做了两间房,用了尽了十多年打工的积储,目的是离开这鬼地方。当时他父母不愿意,王朋说,孩子要不要读书呀。
      王朋领我去看他的老屋,大三间,中间厅堂两边正房,也是泥坯房,也是在1980年代未建起来的。王朋说想当年建这房子哟,可兴奋了,感觉这房子是传子传孙永久的家业。那时的村庄都为建了房而兴奋,因建房争宅基地吵口打架时有发生。王朋的父亲与王秋生的父亲就打过一架,原因就是厕所那块地。当时王秋生父亲许诺了以地易地,结果他来做房子时就不肯了。“一块厕所样大的地有什么可争的哟?”王朋对昔日那场打架一点都不理解,真是农民,愚味狭隘,斤斤计较,一点都看不到以后。
       王朋的老房子与村里大多房子一样,长满了野草,有的有人样高。屋檐沟里长了满青苔,浓墨色,用脚踩过去,会挤出来水。未经粉刷的泥砖墙还有门窗有种沧桑的老化感。大门上了锁,王朋捡了块石头,用力锤了一下,挂锁就脱落了。推开门,立即闻到一股霉烂陈腐之气。屋角与房梁下挂满了蜘蛛网,几只老鼠受到惊吓,惊慌失措逃进洞里。王朋说他父亲每年都会捡瓦拾漏,不然这房子还更难看,说不定倒了。
      村庄里的房子,基本都很难看。泥砖砌就的房子,内外墙未经粉刷,最经不住时间和雨水的入侵。有几栋倒了,瓦片与烂泥堆在一起,瓦梁椽子斜拖下来。屋场里杂草丛生。我看见一条竹叶青蛇在瓦砾杂草间若无其事地蜒行。显然,它已把此处当作它的领地了。村里有两栋最好的房子,红砖瓦房,鹤立鸡群似的。王朋说那是王明礼与王群生的房子。他们两个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也是最早赚到钱的人。他们的房子建于2004年,几乎是同时建起。村里人都朝他俩竖起大拇指,有本事了不起。他们脸上也洋溢着骄傲,似乎荣誉不是他们一家人的,而是整个村庄的。木勺村也有人能建起红砖瓦房了。“这有什么用哟?还不是空在这。”王朋说,“估计他们肠子都要悔青了,白费了钱。”
       我们在村庄里慢慢地走。村庄有开满叉的村道,连接机耕路连接房舍。村道由鹅卵铺就,包括门前屋后的檐阶檐沟。王朋说这些鹅卵石是早先的人铺好的,后人只是在松动脱落的地方补扎实。我透过这些鹅卵石,看到村庄的先人对未来信心十足的期待,那是他们永久的家园,万世基业。现在,这些鹅卵石的缝隙间也长起了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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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一条沟圳里找到王秋生的。一条长长的沟圳把高低错落的水田分成两片,杂草茂盛,他几乎是陷在里面,远远地只能看到他撅起的屁股。我与王朋站在小木桥上,浅浅的溪水快让两岸的灌木茅草荆棘藤蔓掩藏了。王朋往那边一指,说:在哪。
      他在割鱼草。
      他有一丘水面一亩的鱼塘。这是他一年之中重要收入来源。他每天都要去割到一担鱼草。平时是利用早上的时间。今天早上去给禾苗杀虫了,所以只好用中午的时间。
他直起腰,冲我们笑了笑。我看见他小腿肚子上有两只蚂蟥,已吸足了血了,鼓鼓的,呈深酱色。他也发现了,弯腰拈掉,用力往远处扔:“吸别人去。”
      王秋生回忆年轻时,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将田挖了口鱼塘,每天早上,田野间到处是割鱼草的人“那时候好没鱼草割哟,草还没长舒畅就被割掉了。”王秋生说,“现在没人割鱼草了,到处的杂草长得厉害,一样没鱼草割,都被丛掉了。”
      王秋生是那种比较笨的人,不管是脑子还是手脚,却又不是那种彻底痴呆傻的笨。还是孩童时,父母也寄予了希望,与村里人聊天时多次放出豪言壮语:“我那秋生赖子不会读书呀,我就总打总打,我就不信。”王秋生读书倒不会调皮捣蛋,很认真听课的样子,就是成绩上不去,考试分数总是在及格除以六之间。读完小学,初中肯定考不上,他爸跟老师说还要读,老师便发配他重读一年级,这就与小他六岁的王朋做同学了。王朋跟我说这些事时,忍不住大笑,语气和笑声中有耻笑的内容。
“真不好意思笑话人家。”王朋说,“这不,我还是没考上,结果是跟他一个样。话又说回来,村庄里几十年了,就没考上一个大学生。”
      出不了有出息的人,这一点似乎是木勺村的宿命,打建村开始,村里连个秀才都没出过。土改时让工作组伤透了脑筋,怎么就找不出一个地主来呢?出不了有出息的人,王朋归结于木勺村的风水不好。这里山太高,而且就逼仄在面前,像一堵高高的堵一样堵在那儿,挡住了村里人眺望远方的视线,只看得见自己的村庄,也就失去了眺望远方的野心。地处江南的木勺村,山上有木竹,山脚有田种,风调雨顺,既使大早之年,山上的泉水足够滋润庄稼,不富裕,但绝不至于饿死,活在此处的村民倒也能悠然自得。要眺望远方,必须翻过大山,山太高,村里人觉得没有必要,这样活着也很好。如果不是兴起的打工潮,木勺村人会安于这清贫而又安静的生活。打工潮过于强势,它像巨大的磁场,于是,村里青壮年陆陆续续跑了出去,翻过大山。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大多了,精彩多了。多赚到钱来,让生活的质量有所改善,木勺村人同样心存梦想。在外面,钱肯定能比家里多赚一点,却与理解中的出息还差很远。
      “如果不是打工,我也像王秋生那样,守着几亩,穷死了。”王朋说。
       王秋生一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并为此努力过。王秋生知道自己笨,所以干活时特别舍得下力气,耕田犁地栽禾割禾,他极力与那些不笨的人保持同样的水准。“还可以哟,王秋生。”村里人的表扬让他忍不住嘿嘿地笑,满是得意与骄傲。他曾自学过木工手艺,因为没有师傅肯带他,不得已自学。那时的年轻人都想学门手艺,木工泥瓦匠油漆篾匠裁缝打铁等等。有门手艺,在乡下能活得更多有些尊严与体面,娶老婆也更容易些。可惜,他自学的木工手艺没人请他,只好打些桌凳自己用。他领我走进屋里,就端了一匹他自己打四方凳子给我坐。是歪歪的,坐在上面,会晃晃动,榫头叽嘎嘎响,真不敢放心坐,怕屁股一压就散架了。
       像他这样一个人,注定是很难娶上老婆的。直到三十岁,才娶上一个与他一样有点笨却不是彻底痴呆傻的女人。女人比他小十岁,右手拐拐的,说是八岁时掉到山坎下,手断了,再也没治好,事实上就没治,只请了个乡村土医生捏了几下,一只手就这么永远使不上力气了。开始王秋生不想要她,自己有点笨,再加上养个残疾女人,生活肯定陷入更大的困境。是父母逼得狠,他也想了想,除了这样的女人,还有谁会嫁给他。有老婆总比没老婆好。
       屋里不见女主人。王秋生说她去侍候她母亲了。她母亲七十多岁,本是好好的,某天突然犯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人老了就不行。”王秋生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年。”
       这么多年,王秋生见证了太多的死亡。还小时值得仰望的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那些风韵犹存的女人们,好像眨了一下眼睛就变老了,接着一个个死去。王秋生先是看到自己的父母死去,才感到,那些没出去外面的人已老了,自己正在变老,村庄一年比一年冷清。人老了就会死,死了并不让人觉得惋惜,而那些年轻人的死,才让人痛惜。王秋生弟弟王南生,虽不很聪明,却没王秋生那么笨。说是去外面挖什么矿,挖着挖着就挖出了咳嗽病,咳了一年就死了。他老婆带着孩子不知去哪儿了,再也没回来过。还有就东生保,铁塔一般的汉子,小时候没少欺负过王秋生,就大前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钢筋穿胸而过。
        去年,邻居满天保两公婆先后死了,整个下屋一大片只剩王秋生两口子,可以说是冷清死了。白天倒没什么,阳光照耀下来,阳气重,传说中的鬼忙不敢肆意妄为。到了晚上,特别是有狂风暴雨的夜晚,屋后的古樟树摇得呼呼响,妖魔鬼怪的传说魔幻一般呈现。王秋生两口子缩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透。邻居的死去,王秋生才惊慌失措地感受到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满天保两公婆死时都未满花甲,在乡下这叫打短命。满天保身体一直不好,走路都晃呀晃随时会跌倒的样子,年轻也这样。他学了剃头手艺,手艺不怎么好,但乡下人不怎么计较,他可以背个剃头箱子,走村串户,勉强能糊口。他老婆身还可以,能干农活,就是时不时冒傻气。比如说,结婚六七年了,不见怀孩子,这让村里的女人忍不住对她过度关心,便问:“你男人会不会跟你睡呢?”她说:“睡了呀,天天也会睡。”于是村里女人强忍住笑,逗她说:“可能是你男人不行,该另找男人睡下。”她说:“找了呀,秋生赖子就会跟我睡。”村里女人再也忍不住不笑了。王秋生与她的奸情就这么让上下几村人都知道了。王秋生是二十多岁的未婚后生,她是三十多岁的已婚女人,村里人少不了耻笑王秋生。遭受耻笑的王秋生耷拉着脑袋,一副顺来逆受的样子。他的人生从来不缺少遭耻笑,早已习惯了。
      他们两家的关系有点怪。介绍到这王朋还是忍不住笑。按辈份,王秋生要喊满天保叔叔。王秋生的行为在乡下叫乱伦,好在村里人只是耻笑他,并未动用族法之类来惩处。王秋生与满天保老婆的关系从来没断过,满天保也从未生气过。满天保夫妻俩老了干不动的活,王秋生常去帮忙,他老婆也会去。两家人相邻而且,倒也和睦。唯一的遗憾,是他们都没生养孩子。“断后了哟,香火就这么没了。”说起孩子,王秋生心情有点沉重。满天保夫妻俩的后事,都是王秋生料理的,很简单,用草席一裹,山上挖个坑,再立个碑。本来王秋生想买副棺木,请人抬到山上,可村庄找不到抬棺的人。说起自己百年之后,王秋生更伤感:“我死了,收尸的都没有,就是被野狗撕咬的命。”这几乎是可预见无可抗拒的宿命,人老了终会死的,而他老时,小村可能没人了,他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王秋生三十五岁那年,也曾试图出去外面打工,可找了两个多月,竟没找到事来做,身上的钱又没了,只好徒步走回家,一路乞讨。自此之后,他熄灭了去外面赚大票子的想法,老老实实在家里种田。收入出奇地低,不会超过二千元,开支也出奇地少,也不会超过二千元,就买油买盐,逄年过节砍几斤猪肉,衣衫棉被是上面救济的。他也没什么奢望,日子就这么过着,心安理得。他的家里,能跟时代挂上勾的,就是几根电线和灯泡,还有就是一台挺着啤酒肚的小彩电,屋外的一个锅头。这里人把卫星天线叫锅头。小彩电与锅头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他下了大决心买的。手机,这东西对他没丁点价值,甭提它。窥探外面的世界,小彩电是唯一。我禁不住感叹,这是互联网+时代,一个智能手机,地球就变成村,小山村里还有人这样生活,仿佛停顿在远古。王朋说:“春哥你是没见过,还有比这更不行的。”
        王朋平时在云贵那儿跑饲料销售,他见过这样的人家,一间阴暗潮湿的茅草房,一边是猪舍,一边是床、灶、桌凳。灶哪里像灶,就是几块石头,上面吊个铁皮锅。铁皮锅底是层厚厚的烟灰,三千年没除掉,饭食黑兮兮的,看到了都想呕。可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木勺村幸亏有王秋生这样的笨人,不然村里的老人真没办法生活。乡下农民,只要老得还没有死掉,就得种田赚到来吃。人老了,有些活是干不动了,比如说挑谷子回家,比如搬打谷机,这就需要王秋生去帮忙。王秋生呢,只要老人叫了,就一定会去帮忙。因为这,王秋生开始享受着村里人对他的尊敬。过年了,打工的回来了,村庄有了暂短的热闹。过年了,是一定要请客的。老人说:要去请王秋生。年轻人说:应该的应该的。家家户户都会客客气气请王秋生坐上席。开始,村里人只请王秋生而忽略他老婆,他老婆就有点生气了,说我也帮过他们呀。王秋生就提醒请客的,于是他夫妻俩都被恭请坐在上席上。这会儿,是他最有尊严与体面的快乐时光。
       “吃不过来哟,上家吃到下家。”王秋生自豪满满地说。
       我望着他满是褶皱深酱色的脸。第一眼看他,就看见他满脸的褶皱深刻而又密集,呈深酱的颜色。这与这个时代的年龄不相符,53岁的年龄不算老,与我在城里所见的会做保养的人形成巨大的反差。他老得很快,与这个村庄一样,以史无前例的速度。
       村庄应该是永远年轻的,数千年不会老。说老村,并不是村庄变老,而是说它的历史悠久。有的村庄,即使会遭受天灾人祸而毁灭,若干年之后又会再生。村庄会永远年轻,是因为有人家,人间烟火是村庄的营养液,驻颜术。理想的村庄应该是这样,有老人、中年、青年、少年、儿童、婴儿。老人会死去,婴儿在出生,中年变老成,孩童在长大,按正常的规律,生老病死,吐故纳新,这样的村庄才像村庄的样,不会老。现在,村庄的故吐得猛烈,纳新已停止,村庄瞬间老了,走在老死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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