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_经典散文_.

   悦来客栈在驿路上,为来往客官提供食宿。掌柜的是位留着花白山羊胡的瘦子,亲自坐柜管帐,有双手打算盘的绝技。一日,暮色降临时,来了一名骑青骡的客官。外罩玄色布袍,内穿藏青织缎袄子,挎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掌柜的笑脸迎进,吩咐伙计从大骡子上卸下行李鞍鞯,牵到槽头上。伺候客官吃饱喝足,送进厢房安歇。

       那夜正逢十六,月色澄明,客人熄灯上床,难以入睡。遂起床,八仙桌边,对着窗棂喝茶看月。彼时,各房客人也都入睡,整座大院静谧无声,只有隔壁帐房有灯火。忽然传来“噼噼叭叭”打算盘的声音,如夜雨骤来,似急管繁弦,绵绵不绝。客官端着茶杯凝神,听得赞叹,忽闻身边有响动,眼瞧桌上的包袱皮松了,几串铜钱蛇一样慢慢移动爬出。落到地上,又在急促的算盘声中,往门缝处蜿蜒爬去。客官跨步拾起铜钱,重新塞进包袱里,打上结。算盘声蓦然停止。静了一会儿,“噼噼叭叭”,重新脆亮地响起。包袱皮又慢慢松了,铜钱依旧往外爬。客官“扑哧”笑了,这次刚到桌角,用手按住,重新塞到包袱里,隔壁的算盘声也随之乱掉。如此反复三四回。但听隔壁传来一声长叹,算盘“叭”地停止了。灯也随之熄掉,整个晚上,再没动静。

      第二天早起上路,结帐时候,骑骡的客官专门盯看了掌柜的算盘。那是一把老紫檀木框架的大家伙,四角包着黄铜,珠子磨得乌油发亮,在掌柜那鹰爪般的手指拔弄下,滑动碰撞,发出金石般激响。银钱过手,他和老掌柜相视而笑,就此别过。

      这是外公讲的故事。当年他与伙伴们出远门到山西太原挣钱,去时没有骑乘,也不舍得雇车,力气是用不尽的,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中间免不了要客栈歇脚。

      外公博闻强记,是说书高手。大家挥别妻儿上路,路途疲乏,大家甚觉单调无聊,便都愿意抢着替他背行李,换他说书解闷儿。他能将《水浒传》等小说一回一回说下去。到省外挣了钱,年末时候,再各自买匹骡子,一路“得得”骑着回家,进门后将骡子变现卖钱。世事不静,此乃携带钱财的方式。

      上世纪中期,心灵口讷的二舅在队里当会计,甩着两条麻花辫的母亲是队里记工员,都会打算盘。小时候没有玩具,不知哪儿找来散的算盘珠子,上面蒙一层极薄的透写纸,贴在唇上“嘟嘟”响地跑着吹,兴兴头头能玩好久。母亲给我们姐弟出谜:“一宅分两院,院院子孙多。多的倒比少的少,少的反比多得多”。谜底是算盘。算盘之形长方如围城,周以木框,内贯多根直柱,俗称“档”,档中横一梁以隔。以档串珠,如列兵布阵。梁上设两珠,每珠作数五,梁下串五珠,每珠作数一。

      过去铺子里的徒弟,常常进门先学这一手。口诀烂熟于心,手指准确拨动,练到得心应手,看到数字,勿需思考,眼到,心到,手到,方为学成。帐房熟手算起账来绝无丝厘分毫差错,是一项可以自傲的硬功夫。

      我学金融,珠算课必修。领到手的是一把小巧玲珑的不绣钢算盘,上档的两粒珠子简化成了一粒,珠盘珠儿也由老式的扁圆木珠,变成了飞碟样子的深褐色塑料珠儿,指尖拨动时轻巧省力,声音也愈加轻脆好听,等右手计算完,低伏待命的左手将清盘器一按,“喳”地一声便又还原成整齐的方阵。算盘小,女孩子尖尖的十指操作起来自是便利,让男同学羡慕。珠算老师是一名身材匀称的中年女士,蒙古人。高挑丰满,皮肤腻白。一边用带肉涡涡的白手拔弄算盘珠儿,一边扭过脸来讲解。教学用大算盘的绿珠子穿在带毛刺的档上,推上去不会掉下来。她说“拨”的时候,总爱读成“bē”,两片粉色的嘴唇往两边咧开,配上那双眼皮的微黄眼睛,细淡弯挑的眉毛,略显松散的发髻儿,一种内敛的妖媚。

      体育课上,学了“算盘操”。花架子般地,一两次后,不了了之。

      同样一把小算盘,操在不同人手,发出的声响也会不同。我性情急躁,拨珠声音急促,炒豆儿一般,完后,还将清盘器反复按得“喳喳”惨叫。同桌兰兰沉稳,拔动时“扑嗒儿,扑嗒儿”,不紧不慢,准确度也高我不少,清盘时,轻轻一响,就稳稳停住。

       毕业后到银行上班。初时,全凭手工记帐,人人桌上都摆着一把算盘,闲了就苦练“百张传票”。将那长条型小簿子置于一侧,左手翻页,右手拔珠儿,一百张“哗哗”翻完后,看看时间,记下数字,对照总数是否有差。然后清零接着练。虽然当时已有了记算器,但那速度比不上算盘,一下一下按得着急人,有时数字还会按错。算盘用久了,手指飞舞中,爽利准确,干脆利落,是银行职员的必备技能。即便后来计算机普及,记帐多用机器,算盘仍是不可缺少的辅具。

      我的孩子幼儿园时,学了珠心算。他们用的小木算盘更轻更小,嫩肥的小指拨动算珠儿,那份认真,像数算豆子,稚趣可爱。上小学后,功课繁忙,所学又都还给了老师。

      后来,连我也抛弃了算盘。我对数字天生不敏,阴差阳错学了金融,却并无经济头脑与兴趣。即便也曾熟能生巧,打得行云流水般一手好算盘,但人却少有机心,是个遇事不会“盘算”的人。干脆辞职考研,改行教语文去了,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后每听到珠算的声音,仍忍不住手痒心动,像一种瘾。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井珠》中形容奴仆说:“凡纳婢仆,初来时曰擂盘珠,言不拨自动;稍久,曰算盘珠,言拨之则动;既久,日佛顶珠,言终日凝然,虽拨亦不动。”比拟仆人为算珠,真真有趣。

      算盘还能用来算命。先生根据一个人的八字,加加减减,打打算算,就能讲出生死祸福。词牌中有“卜算子”,大约就跟算盘卜卦有关。物老成精。外公故事中的那把紫檀木老算盘,吸收日精月华,亿万次的计算中,人手摩挲气血熏染,多了引钱串子的本事。听了那故事,我倒也不恨掌柜贪心。

      算盘在民间,也被当做避邪之物。小孩挂在脖子上驱凶辟邪的“百眼筛上”就有算盘。算命先生为弟弟看流年,就建议买个算盘挂在钥匙扣上。《聊斋志异》里,鬼狐精怪勾引密会的多是夜读书生,夜间算帐的帐房先生就没这类好事等着,看来艳遇也不幸被那避邪的算盘挡于门外。

      舅舅年轻时,作为队里的老会计,常去大队部开会,有时很晚回来,多走夜路。有段坡地上的小路不大清净,无风的时候,亦常有攘沙土扔石头这样的窃窃响动。舅舅胆子小,每每怯憷,别人指点他背上算盘来往。那是把老式的花梨木算盘,大而沉,大步流星地走那段坡路时,算珠儿相碰,“哗哗”轻响。果然一路平安,无有惊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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