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暗影(修改稿)_经典散文_.

      白露河发源于新县小界岭,一年四季缓缓向南,流向淮河。家乡人亲切地叫她母亲河。村里人走得再远都会想起她。河水泛着清波,泛着儿时的体温,快乐的悲伤的都在水里面,如水花,如下沉的石子。
  每次打河边传来小孩溺亡的消息,人们的心情就无比沉痛,紧紧地抱着自家的孩子,怕他像那还来不及饱尝人间烟火的溺水童一样突然从身边蒸发。河水的诱惑力是巨大的。大人也躲不过,贪婪地回忆着小时候,更何况正处在烂漫无知时期的孩子呢。我们小时候的河没有这么多漩涡,我们那时依偎在河的怀里。我和大宝、老强将牛儿撒在一边,我们在河堤上抽茅薏(一种野草,草芯甜甜的,没有毒),我们躺在青草上仰望蓝天,心情放飞,天空高远……
      夏天,很多时候,我跟大宝和老强,有时则我一人泡在水里。我和大宝玩,是为了凑个伴儿吧?他老是显出同龄孩子没有的自信,我惭愧,打心里抵触他,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耐不住寂寞。老强刚直,却有些较真。对比之下,我还是愿意靠近老强一些。躺在水中,我想世上最好的事儿,像做梦一样,飘忽、快乐。我静静一人在河里“洗澡”。不会游泳的我在水里自由地扑腾。河水不深,最深不过没腰。中午的河湾静悄悄,太阳将河水表层晒得发烫,我不担心,也没觉得特别享受,就是耗在那里。时间就像河水,贴着身体静静地流去。此刻大宝和建强可能在午睡,也可能在家吃着大西瓜。我不再去想他们,想一想其它事情,干脆啥也不去想,就这样,像个婴儿般无意识地躺在河里。这个夏天就这样过完多好,这个暑假之后还能这样过该多好啊。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不再单纯地睡在河里,懂得了利用人和,地利。和他们去河对岸岗地上偷西瓜、偷黄瓜、还有香瓜。有一回,我们被发现了。我们抱着战利品在前面仓皇地逃,看瓜老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老人追到河边就停下了,他在犹豫,在忧伤,骂声渐渐无力。我们过了河,就相当有了一道安全屏障。我们分享偷来的水果,还嘲笑守瓜的人不敢下河水。我们笑得没心没肺。
      经坊寺在河的对岸,那是一条上百年的老集市,是母亲和邻居婶子们日常所抵达最远的地方。春末,天气已褪去寒意。穿过几条田埂,说着话就到了河边。脱掉鞋子,将袜团塞进鞋里,挽起裤管就可以过河了。河水温柔地覆住脚面,淹没小腿、膝盖。这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行。每次赶集母亲和婶子们都十分珍惜。她们会穿上平时不舍得拿出来的衣服,并在脸和手上抹一点雪花膏,清新自信地出了门。
  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随母亲去赶集。她背着我过河,我却淘气地将鞋子伸入水中,母亲一边生气地骂我浑,一边将我有些滑下的身体往上移。经坊寺逢单,街上拥满了人,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卖馒头的老头。他怀里端着一个笸箩,里面盛满热气腾腾的馒头。老人在人群拥挤的街上来回穿梭,他叫卖道:“热馍热的,满糖馍!”糖馍对于孩子来说魅力是无法阻挡的,咬一口,糖浆从馒头里,嘴角边溢出,这一刻是最幸福的时刻。我嘴馋,每次母亲带上我,我都要吃一个糖馍,母亲微笑着看我被糖浆烫的直吸溜嘴儿。
  严冬,人们若想过河就得搭船。每年村里人会给撑船人一些物资,大米或小麦,保障人们冬天也能过河赶集。下雪的冬天,河水呈乌青色,阴森森的。到年关人们忙着办年货,一条小船两岸往返不停,小船挤得累了,怒了,也会将几个性子急躁的人颠入冰冷的河水里,船上的,河两边张望等待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
  有往来就有交集,经坊寺卖馒头的老头将女儿许配给了我们村的安。这一段跨河婚姻是那老人和女子对安的信任。安年轻时游手好闲,自从结婚后人就变得本分起来,勤勤恳恳地种田、卖菜养家,他的妻子操持家务并在村子建筑队里打零工。这一派好日子的景象让村人对这一双新人竖起了拇指。几年后,他们又得一儿一女。我常常看到安骑着农用三轮车托着霞和他们的孩子快快乐乐地去镇上赶集,一路风吹,吹不去他们脸上的幸福。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就会想:能像安这样讨一个贤惠的老婆、生一双儿女,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此生还有何求呢?
      然而,就在两个孩子还在睁大眼睛懵懵懂懂地张望这个世界的时候,安的妻子霞来到了小河边。对岸就是他的娘家,那里有随时等她回家的一对老人。霞没有回家,而选择往河里纵身一跃。那是干旱季节人们灌溉庄稼挖的深坑,是霞的最终选择。孩子们哭着要妈妈,安没有流泪,抱着头后悔:不该和霞争吵,不该打她啊!第二天,他骑上摩托车开向去县城的大街,猛地将车横在马路中间,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瞬间将他撞飞。安一横心为孩子们讨来一笔学习和生活的费用,他为霞死,也是为孩子殒命。我不知道这是做父亲的伟大还是一场不负责任的出逃。后来安的两个孩子均考上了知名学校,他们一定会自豪,另一个世界的安和霞会知道吗?孩子们在安静的夜里一定会揪心地思念着他们——这一对把他们带到世上又半路出逃的苦命人。
    每一次回想过去,都似做一场梦,梦在岸上发光,在水光泠泠的河面上徜徉;那些漩涡则是河的阴影,隐藏着难以面对的无奈和悲伤,让人的心情陷入一片茫茫黑暗,如此诡异。
      多年后,白露河依旧温柔地向南流淌,寻找她自己的归宿。河水中的故事,两岸的世故人情于她又是什么呢?霞与尘世做了断之前又对这河说了多少话呢?答案都在水里,曾经的快乐忧伤,如水花如下沉的石子,击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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