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4 吉汗 青色城墙_经典散文_.

     40多年前,16岁的我,准备背上行囊到娘子关附近的煤都上技校。

    一个不见蝙蝠飞翔的黄昏,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从塔儿山铁矿区盘旋俯冲而下,若一只林中跃出的白鹰,冲到我面前。拦车失败,我下意识从犬牙庄村口的马路中央退到路边。等反应过来,我和其他几个孩子朝着公交扬起的轻尘骂了几句。

    无奈,3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辆驮着送我北上念技校的父亲,一辆驮着还在生公交气的我,一辆驮上那只鼓鼓囊囊绿色旅行包,在3位和我年纪相当的男孩吃力的蹬踏下,朝着30多里路平阳府古城进发,去赶晚上发的绿铁皮慢车。

    城门口,我并不清楚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当年农民领袖拉弓射箭之处。只清楚一点,今天没有挡住可能已经满员的长途公共汽车,3个乡村伙伴还要抹黑原路返回。西北风从身体后古城呜呜地袭来,仿佛每个街巷里都隐藏着一辆公交野豹,朝我发出警告的吼声。

    平阳府古城,历史上又称卧牛城,城墙里三层外三层,易守难攻。

    一天,兵临城下。一位农民领袖将弓拉成一轮满月后,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瞄着一块斑驳城墙上班驳青砖射出一支班驳锐箭。随着他把盔甲挂在一棵盘根错节的树枝上,一路率领大军所向披靡攻城掠地的闯王叹一口气,不得不放弃此城。

    出行不顺,没有挤上那趟末班车,面对自己有些排斥的厚厚硬硬高高的城墙,硬着头皮进入,也不知意味着什么。

    平阳府南门,天色黑如杀猪的锅底,漆黑一团。回去还有几十里的路程,父亲让那送行的几个男孩早点回去,就此告别。一瞬间,万家灯火在我的年眼前,像空中飘来飘去的白骨精,闪烁着不可告人的媚笑。

    沉重的行囊褡在我稚嫩的肩头,寸步不离跟随在父亲的后面,唯恐自己走失,一大一小的身影,被路灯下拖得斜长斜长。心里,掠过一丝悲哀。城门口,成为他和他的好伙伴的分界线,两年后他将成为一名城里人,一名满手油污的工人。而那3个男孩将继续当村里人,继续挥着铁锹修地球皮。

    那年,我穿越古城夜晚的街道,分别叫尧都路平阳街和车站街,到达火车站,路上需要经过一个露天游泳池、一个东关电影院、一个平阳广场,而这些在我的心目中,这些和钟鼓楼一样,都是标志性的建筑。

    由于营养不良,孱弱瘦小而不堪一击,行走在两边高大的建筑物下,无边无际夜海,感觉自己随时会被仿佛排斥他的城市吞没。

    “南通秦蜀”“北达幽并”的大钟楼,暗示着城市好客的范围,仅限于南去长安北通关外的达官显贵。

    眼前,晃动着周末上电影院看电影的城里人,准确地说,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脖子上骑着一个男孩,吮着一根红晶晶的糖葫芦。女的手里拽着一个女孩,拿着一枚四叶的小风车。

    那天晚上,赶夜绿铁皮火车的我,对自己暗暗立下一个大志,两年以后,要在这座古城娶妻生子,周末也上那个东关电影院,并且,把柏油大马路压得嘎吱响。

    渐渐长大的我,生活在一座陌生之都。生活在别处,始终漂泊不定。

    事实上,平阳府古城城墙,比民间神话传说中的还要厚还要硬还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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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叫阿刚的小学同学,曾经与少年在小村同桌几年,关系非常密切。由于他的祖父是富裕中农成分,作为一个抗美援朝失去一只眼睛的志愿军的儿子,阿刚还是在学校还是没有逃避受歧视的命运。

    那次的作文课,让阿刚度秒如年。就因为不能理直气壮地写那句豪言壮语: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后代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越心思越委屈,阿刚坐在教室一隅抹眼泪。

    中学毕业后,阿刚去兰州顶替他的荣残军人父亲,在远在甘肃的兰州市汽修厂接了班,再没有回过犬牙庄。一个人就这样,一旦分开,不管当初关系如何亲密,很可能这辈子再不会见面。听说,他所在兰州古城曾经有八大城门,不过早已经不知去向。没有城墙的阻挡,他这个富裕中农的后代,进城时一定长驱直入。

    上五年级,村校贯彻老人家的“五。七”指示精神,参加全公社的政治聚会,参加大游行,一年级方队代表学生,二年级方队代表商人,三年级方队代表农民,四年级方队代表解放军,五年级方队代表工人阶级。作为五年级学生,按学校要求,我蓝衣蓝裤还要背着一把牛皮纸糊的“斧头”游行。这一游不要紧,注定要在车间度过围绕车铣刨钳磨晃悠几年的机械加工时光。

    天降大任于斯,必先劳其筋骨。吃商品粮,没有赶上上山下乡,赶上技校照顾城市户口的少年,我只好补了这劳其筋骨这一课。

    从某种意义上讲,田野种过地,车间打过工,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人人都是肉体和精神受双重催残的情况下成长的成熟的成功的。上班那年,我戴了一块上海表,骑上一挂崭新的延河自行车,汇入每天钢城密密麻麻的车流。

    现在,终于看出那些似是而非豪言壮语背后蕴藏的纰漏。革命干部的后代,不能特殊化,就是要勇于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技校报到那天,填个人情况登记表时,家庭出身一栏,我自豪地填上革干这两个字。尽管,对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一知半解。

    经常性,穿越古城夜晚的街道,似乎对我来说,命中注定。

    读夜大那几年,我每天要从城东穿越一条主街道红卫路经过东关大十字和大钟楼去座落在铁佛寺旁边的师范大学深造,几乎天天要重蹈那条刻下往事记忆的旧街道,红卫路。

    回回经过,好像都有些战战兢兢,心绪不宁心有余悸。

    据说,平阳府古城曾经遇过一次百年罕见的大地震,房倒屋塌。不仅如此,还遭过一回千载难逢的蝗虫灾,满空皆虫。

    灾民尸横遍野,到处是新垒的坟茔。那青城墙外,满目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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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当年解放军将十几只装满炸药的棺材,悄然挖地道运到东关固若金汤的城墙下,一声巨响才炸开这个冥顽不化的古都。

    一个夏日,9岁的我独自一人,大模大样逛过一次平阳府古城。那天,少年穿着一件粗布上衣,在当年解放军炸开一个缺口的东关笨拙地爬下大马车时,他感觉到城里人的嘲笑与鄙视。

    叔叔和其他几个社员叔叔还要去榨油厂,不能陪他在街上逛。叔叔问我,有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蹲在东关大十字路口,等着他们换完油归来;要么自己一个去逛不过需要胆量。我不假思索,说我一个人去逛。在这种情况下,叔叔给了我一块钱,跳上车头朝驾辕的枣红马甩一个响鞭。

    急不可耐,我走在自东往西的窄窄的还没有扩路的红卫路上。

    路过电影院,我花5分钱买了一根冰棍,又花一角五在东关电影院买了一张电影票。他扫了一眼红色木牌的上的预告,还是部外国片。

    从钟鼓楼往东关返回的路上,碰到东张西望的叔叔,对方拉他钻进街旁的饭馆,一人一碗羊杂碎泡一块烧饼,剩余8毛钱,我懂事地悄然塞进囊中羞涩的叔叔口袋。一个农民,哪有钱啊,那可能是他卖了红薯的钱,瞒着婶儿在我跟前装大方。擦了嘴,叔叔又说,反正还早,咱去看电影吧。

    还是东关电影院,还是外国片《尼罗河三角洲的警报》,我和叔叔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看完,叔叔问我,好看吧,没有看过这片子吧?我说,好看,没看过。

    这座古都叫卧牛城,坚不可摧的莫测高深的谜堡。连当年李自成都无可奈何望堡兴叹,带着他的千军万马围城3个月,久攻不下时,卸掉铠甲,拉满弓,嗖地射出一箭,在空中飞行漫长一个世纪以后,深深扎进城墙。

    除此,还有一个故事,当年富可敌国的家居东关的亢百万亢豁子,家产万贯,家大业强。连满清的皇帝老儿都说,这么大势力,除非天火烧,其结果不幸而言中,某个夜晚一把神秘的天火,三天三夜把首富亢家米店大宅等烧了个精光。

    1981年的夏天,我从乡下带了一张课桌和一只红木箱,来到钢城站在头顶天车隆隆运行的一台型号为6140半自动车床前,开始手忙脚乱的机械工人生涯。

    周六回到乡下,等围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看《敌营十八年》村民散尽,穿着工衣改成小喇叭裤和红褂褂的我,来到阔大的校园里。月光如水般洒下,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舞棍。一根梨木棍,全身心投入耍弄下,空中发出嗖嗖声响。直到筋疲力尽,汗淋淋收住棍,喘着气坐大操场被月色照得发白平地上。

    白夜,一地的月光,一地的逝水,一地的宁静。

    虔诚而专注,仿佛像少林寺俗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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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2021年年关,我感觉那年关如那古城墙,厚厚的,高高的,硬硬的,跨越除非长出一双猫头鹰的翅膀。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在城市乡村之间,如跑龙套的小角色,朦朦胧胧感觉到,乡村离城市越来越近。

    往事,想起往事你总是惶恐不可终日,担心揭示的不是所有故事的真相;往事,一离开你,便被历史巧妙包裹与修饰。

    一个家族延续缺失的经历让我充满困惑,寻找和创造一样艰难。当然,已经长大的我来说,当然清楚故乡就是童年少年甚至青年度过的地方,小村小城小厂,一个小字一处盆地,无疑将自己遥视的目光遮挡。

    许多年来,我孜孜以求只有一个目标,放弃所有进攻努力,充满厌恶地把这个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城市,安在一个古战场常见的抛物弹射器上,一个漂亮弧线地抛在远行队伍的身后。

    但是,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无论往事如何有戏剧性,想要的一种艺术化卧游生活和你每天违背心愿应对的一种生活,永远摆出两张不可重叠的面孔。

    如黄土高原常见的土疙瘩林,那不是被风化和雨淋镂直和塑瘦的,而是被村里人的平车和手扶拖拉机,一方一方的削劈成这道风景,好看而耐读。

    有一点敢肯定,无论如何,自己没有想到,当年一个身背火车图案旅行包穿越这座古城去远方上技工学校的少年,会在这个城市西北角一个写字楼上拥有自己专属的办公室,里面电脑文房四宝沙发茶几写字台一应俱全。没想到,上下班开着一辆深灰色朗逸私家车,住在一个叫碧水湾高档社区,小区后面就是涝巨河公园。没想到,自己竟然儿女双全,妻贤而子孝,家和事兴。特别是,在当地文学界大家知道还有这么个人,一个坚持汉语写作的男人。

    或许,这座厚厚城墙团团围住的古城,最终接纳了我,并且,陪伴我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新旧世纪交替的沧海桑田变迁。可能,对怀有报国志的昔日少年,如虎落平阳历经多少屈辱。不过,也算是有惊无险,一切成为虚幻云烟。

    有一天,我收藏了一块曾经在城墙上风光无限的青砖,比普通砖高,比普通砖厚,比普通砖硬,砖身上一个窟窿。有的人说,是李自成锐箭射击的箭痕。有的人说,是两派武斗剩余的弹孔。有的人说,既不是箭痕也不是弹孔,有可能是解放军攻城时的刀印。

    也许,是谁留下的色彩斑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块青砖压在洁白的毛毡之上,往宣纸泼墨的回忆,从留恋遗撼和忏悔,从狂燥喧哗与骚动,从不平愤懑与忧郁中解脱出来。

    这块稀世之宝无价,于我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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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这座城市的灵魂,就像每一个村庄,有自己的灵魂,而城市灵魂,一场大震大灾大战后,颤惊灵魂需要平复多年。

    有一点敢肯定,在这座城市蜗居这么多年,好像认识了一些人和一些景。尽管如此,我依然感觉这里是别人的城市。

    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无论是面对这座古城,还是面对身后往事,还是面对眼前境遇。自己如同乘坐过山车,险象环生此起彼伏,压抑着不能尖叫,紧闭着不能直视,激跳着不能平息。

    刑白马筑城,平阳府古人修筑这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城墙,主要防御强寇和流匪入侵,也包括揭竿而起的乱党。没想到,修成之后,却变成城内居民作茧自缚的牢笼。这座白马城,分内外城池,流动岗哨和暗岗哨布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范非常严密,一层层修到筑至居民的心灵深处。

    兵临城下的解放军与垂死挣扎的梁培煌的国军对峙,七七四十九天久攻才破。城南一个烈士陵园,在告诉人们那攻坚战打得如何惨烈。由于伤亡较大,当时打扫战场的解放军部队紧急补员。趁机会,大舅热血青年地报名参军。

    等到外祖父去古都找自己的大儿子时,没有来得及与家人商议的大舅已经穿上一身新军装,戴着老百姓别的一朵大红花,背着一把刚缴获的美式冲锋枪,脸上荡漾着笑容,随着子弟兵继续北上打太原。

    外祖父和大儿子分离的情景具有戏剧色彩,等父子相互发现对方的瞬间,都愣了一下,大舅喊了一声爸,外祖父叫了一声儿子的小名——原子,就惊讶一别就是好几年、好多年。那刻,外祖父突然发现自己的大儿子已经长大,如一只离开巢穴和父母羽护的林中飞鸟。

    大舅踏上军车,戴上大红花,和这座古城还要人群里亲人告别时,怀着为国捐躯的壮志,铿锵锣鼓声和齐鸣鞭炮声中,微笑的背后蕴含着一丝内疚和拘谨。后来,大舅在京城某军人家属院安度晚年,如今近90高龄身体依然硬朗,享受正师待遇。

    攻坚战胜利后,一部分热血青年在军营开始新的生活道路。一场战役,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三观。

    比城市年轻的他们,经过一番激烈内心挣扎和决斗,毅然决然投奔向一个崭新的世界。有枪林弹雨,有浴火重生。

    这刻,我抚摸在青色城墙砖,像抚摸着平阳府古城的历史。

    遗存斑驳城墙,就剩下城西一段,如一位老者。每次路过,自己都会默默地对城墙说,您老比我见多识广,说吧,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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