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红_经典散文_.

      海红——海红——
      这两字偶然在冬日的梦里回响,一直回响到第二天安静的午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塞北的风把光秃秃的柳树枝吹得像蓬乱的头发,三三两两的人穿着棉衣急匆匆地从楼下走过。而我还在想“海红”。海红是谁呢?
      我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慢悠悠地走在不远处,一条长长的黑亮的马尾辫在猩红色的外衣背后摇晃,钟摆似的,盯得久了,让人眼晕。眼看她就要走远了,又一次了无踪影了,我着急地想喊住她,嘴张得大大的,却像是被空气给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这时,那个高挑的身影转过来了,皮肤黝黑,有一种金属的光泽,却不冷,带着一丝暖意,这或许和她身上那件猩红色的外衣有关。
      她很大方地笑了一下,朝着我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说完,就又转身走了,转眼就不见了。我不敢确信她是在对我说话,可我身边并无他人,我已经走得太远,身边都是陌生的景象,连同我自己。有那么些时候,即使面对自己,我也得好一番辨别和确认。直到最后,我对自己说了声“哦”,算是一种无言地回应吧。
      我不能确定她就是海红,甚至,我也不能确定我认识一个叫“海红”的人。事隔经年,记忆中的许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惊讶感慨之余,也心生怀疑,觉得许多曾经犹如虚构,在自己左摇右摆的情绪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总之,一切难以捉摸。
      我想着自己是认识海红的。我得让自己确信海红不是虚构的,这并非多此一举。这么多年,我习惯性于在回忆里添油加醋,又在笔下删减、填充和修补,把许多往事编成我想象的样子,然后把想象当成事实,最后连自己也无法理清根源和究竟。
      如果在我遥不可及的童年时光里,海红确实真得存在过,她应该是高挑的,绝对的鹤立鸡群。黝黑的肤色,让她略显内敛的性格里,又多了一份沉静。她笑起来总是很克制的样子。这种克制的笑,在她身上又是那么自然。好像那种抿起嘴来,浅浅的笑,就应该是属于她的。她常年穿着那件猩红色的外衣,虽然村里许多女生都穿过这样的外衣,可只有她,不管春夏秋冬,都穿着那一件,仿佛那件猩红色外衣长在了她的身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渭北乡下,真正的文明还很遥远,所以,海红身上那件猩红色的外衣算不得什么特别事件,也就被众人轻而易举地忽略并遗忘了。我唯一能记得的是,那件可能是她唯一的外套,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一丁点的污渍或者墨迹都没有。有时候,我不禁在想,海红是有某种魔法的,而这种神秘的魔法,或许就和那件猩红色的外衣有关。它也让海红略显金属色的皮肤,有了区别于常人的温度。她长到及腰的辫子,更是让我想起女巫的扫帚。每每从背后看她,看那条长长的辫子在猩红色的外衣背后有节奏的摆动,我就暗暗地想:在我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这条辫子肯定会带着海红飞起来,那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我们俗人所不能看见和破解的。想到这里,我就特别沮丧,沮丧完了,对海红的神秘感越发强烈了。
      其实海红并不是我们村的,只是我们村的外甥。他们村在什么地方,我至今不知。有人说在山里,很远的山里。总之,到了上学的年龄,海红就到我们这个镇子上的村子上学来了,住到了胡同最上头一孔破旧不堪的窑洞里。那是她姥姥的家,住着她姥姥一个人,连院墙早就坍塌了。那孔窑洞处在村子的最边缘,仿佛被人遗忘了的角落,只有那么几户人家悄无声息地生活在那里。悄无声息地种地,悄无声息地在狭小而寂静地院子或窑洞里打发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她姥姥有没有儿子呢,我至今也是莫名。或许是有的吧,只是带着悄无声息的秉性,被众人忽略或遗忘了吧!或许没有,只是她姥姥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太,矮矮的个子,佝偻的腰,拄着个木棍当拐杖,一天到晚寡言少语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后来,海红来了,和她姥姥住在了那孔破旧的窑洞里,再后来海红的妹妹也来了,再后来,海红的弟弟也来了。她姥姥原本就狭小的院子和窑洞,就显得有些拥挤和局促了,却也显出几分往日里不曾有过的生气和热闹了。
      海红和我们一起写生字背课文,一起跳皮筋玩石子,海红就像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得一样。我们个个调皮,甚至顽劣,海红像是大姐姐,处处让着我们,有着谁也没有的好脾气和大肚量,这让海红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也让她在我们中间有了颇高的人气和威望。那个时候,或许谁也不会去想,或许海红的好脾气和大肚量是因为她是个外姓人和外来者的原故,这使得她天然地在我们跟前少了一些底气,从而被别人贴上“好脾气”、“大肚量”之类的标签。我们却把这一切当做自然而然的事情,认为海红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们也因为这样的海红而受益,更不想去改变或者怀疑什么。以至于多少年后,海红在众人模糊飘渺的印象里,一直保留着当年主观且肤浅的判断,而真实的海红究竟是怎样的,谁也无从知晓,也无从打捞了。
      交上去的作业本,海红的字写得最整齐认真,一笔一划都像是机器刻上去的。老师每次不出意外地在红海的本子上阅了个大大的“甲”字,我怀疑如果有比甲还更高的排名,老师也会毫不犹豫地给海红写在本子上,写得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也可以想见。海红的作业本长时间地占据了“学习园地”的中心位置,成为了我们瞻仰和学习的典范。我们从最初的嫉妒,到后来的羡慕,再到后来的熟视无睹,觉得海红的作业就应该那样,而我们的作业属于“差强人意”或者“无药可救”的类型,这几乎是注定的事情,努力也是徒劳,所以就听之任之,也就不去管它了。跳绳的时候,海红也是不可企及的。她能从最低级跳到最高级,把我们已知的级数都跳完,中间很少失手。然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想到的级数都被海红跳完了,我们纠结于是不是就此打住,还是给海红增加难度,创造出新的级数和跳法来,让她勇攀高峰,让我们也跟着过瘾。最后,我们实在想不出更高级的玩法,还是不了了之了。可每次玩跳绳分组前,对于海红该归哪一队,难免出现一番争执,海红的归属,直接决定了胜败。抓石子的时候,海红也让人惊讶。我们撒石子时,有时太集中,挨在一起,抓这个时动了那个,就失败了。有时候又撒得太散,一把抓不干净,够不着,也是徒劳。海红的神奇之处在于,她基本上撒得恰到好处,从一个抓到两个再到三个,一直把地上的石子抓得一个不剩。即使偶尔撒得不那么匀,有的石子紧挨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一丝缝隙,可海红抓起来,也显得那么轻松自如。那挨在一起的石子被她轻巧且迅速地分离,看不出一点动静。我们简直有点目瞪口呆,想着:怎么就不动呢?怎么就不犯规呢?气馁之余,更多得是好奇和佩服。而海红,从来都是浅浅地一笑,不动声色。男生掰手腕的时候,不分上下,又非得分出个高低,不服气对方,就互相撂话说:有本事你去找海红掰!有时候,真就把海红叫来,要和海红比试一番。男生自然知道不是海红的对手,海红比男生们几乎高出一头,力气也大出好多,掰手腕,立下见分晓。男生们心服口服,笑着打趣并安慰自己。有时候,海红故意让着他们,僵持一会儿,忽然倒了手掌,让他们感受一下胜利的喜悦,他们当然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还有时候,男生在操场上玩摔跤,上面胳膊使着劲,下面腿脚趁机扫着对方。大家玩得兴致高昂,最后还不过瘾,就嚷着让海红来。海红来了,这摔跤几乎成了喜剧。海红个儿高,手臂长,抓着对方的肩,对方的腿脚根本够不到海红,加上她力气又大,稍微使点劲,对方就一个趔趄。但海红从来不把人摔倒,她总是在你快摔倒时赶紧又把你拽回来,给别人留足了面子。
      偶尔,我们会看到学校之外的海红。有时,海红和弟弟妹妹拿着水桶和木棍去村里的机井房前抬水。抬水时,海红总是把水桶往她那头让。上坡路上,她面不改色地走在后头。桶里的水,轻轻地荡漾着,很少漾出来。也有时,我们从村里的边缘路过,正好看见海红吃力地提了一大笼麦草从麦场上下来,进了那个破败而狭小的院子,然后进了那个破旧而幽深的窑洞,她那黝黑的皮肤正好为她的吃力做了很好的遮挡,使她看起来有了种我们不能分辨的自然。三两只鸡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散步,瘦弱而无精打采,让人联想到它们年迈的主人。不一会儿,浓烟从窑侧的烟囱里汹涌而出,伴随着屋里飘来的尖锐的咳嗦。海红在烧炕吗?她被烟呛着里吗?我们想着那孔窑洞里的海红,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海红像是被那汹涌的烟雾隐匿起来了。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学校之外的海红和她的生活,她似乎继承了长辈悄然生活的习惯,习惯于退守在自己的方寸之内,或者时刻提醒着自己不打扰别人,从而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即便是留给了我们那些偶然相遇的片段,也被生活匆忙的河流轻易地席卷而去。海红,以及我们,在这场关于忽略的课堂里,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最后,我们终于达偿所愿。海红,在我们看来,只是、也只能以学校里的海红存在着。这就是海红在我们眼中的全部。海红被我们缩小了,也被我们放大了。我们就这样在自己的童年时代,为自己的童年时光虚构了一位完美的伙伴。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我们只是过着眼前的日子,玩耍,读书,或者帮家里干活,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我们想过长大的事情,不过那太过遥远,遥远得仿佛不存在似的。就像我想着,我们,包括海红在内,永远不会离开这个村子。在我浅薄的意识里,我们会一直在这个村子里长大,也会一直在这个村子里变老,直到和远去的先人们一样埋进田地里。
      四年的村小上完了,我们上了镇上的中心小学。我们之中,不包括海红。海红去哪儿了?没有人提起,也很快被遗忘了。她十有八九回到了她们那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他们那个小山村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又过着怎样的生活?都没有人知道。她从我们的生活里悄然退场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像她悄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样,我们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值一提。我们原来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生活,转换了别的场景,有人来了,有人走了,这不停变化的生活就是我们认为永远不会变的生活。
      海红被彻底忘记了。包括她高挑的个子,黝黑的肤色,猩红色的外衣,还有长长的辫子,当然还有她克制而自然的笑容。海红被生活送回了属于她的那个小山村,然后交给了她属于她的命运,一份和土地有关的女人的命运,以及附属其上的可以想象的生活。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海红”这个名字被多少人想起过呢?又或者,海红是否想起了遥远的我们?我们是否真得为彼此而存在过!隔着绵长的岁月,还有虚幻的记忆,海红突然闪现在我眼前,微笑着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这一问吓人一跳。我想告诉她的是,我不仅仅忘了她而已,我几乎也把自己给忘干净了!
      在这个冬天,我想回到已经陌生了的村里去,去找找海红,也去找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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