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泡温泉_经典散文_.

               
母亲六十八岁,一米五几,本来个子不高,又被日子,噬矮了几分。她长年活在山上的栗树林中。风、日把她的脸磨得粗糙,头上白发,泛着银光。在我的记忆中,她唯一没变的,是不善言谈和含笑的表情。

车行至母亲家门口。我下车进院,喊妈。她在菜地里侍弄那些青菜。我把来意告诉了她。她忙摆摆手,说家里有热水,你弟专门给我安装了热水器,洗澡方便呢。费那钱干啥。她的推辞,我在车上就想到了。这次,由不得她。我进屋打开衣柜,帮她选了两件衣服。拉她上车。我牵着她的手时,她不停回头嘱咐弟妹,记得喂鸡、猪。

她的心很小,小的只装着我们和一亩三分地。

一路上,母亲不停看着车窗外的景致。说,这儿和咱家差不多。又说,那的楼房真阔气。她的脸上露着欣喜。其实母亲在家憋久了,也想出来散散心。

我们到了隆化枫水湾温泉。温泉城宛若一柄如意,镶嵌在碧水青山中。城堡式的建筑,各种形状的温泉池。泉水在池里,冒着氤氲热气。亭台楼榭,假山瀑布,龙泉花池,错落有致。母亲惊呆。站立门口,不敢进去。她喃喃自语,这不是电视里,皇帝去的地方吗。我看到她那模样,心里有些酸楚。这样的地方,她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更莫说来。她的心永远在锅前,灶后,燕山栗树林里。我控制一下情绪,握住她的手,轻轻说,妈,别管什么皇帝不皇帝,今儿,咱小老百姓也来感受一下。我故作轻松,笑了几声。她撤出了手,停下脚步,说,丫头,咱娘俩儿,别作了,快回去吧,这得花多少钱,你们挣钱也不易,不能都糟践了。我没接她的话。她苦日子过惯了,不心疼钱才怪呢。我又拉住她说,妈,你闺女有工资,够花的,别担心这些,今儿,就让你来做皇太后,让闺女我好好侍候你。她忽地笑了,贫嘴。

我的调皮,使母亲轻松下来。她常说我,永远都长不大。说我的孩子都十几岁了,自己还像一个孩子。她天天担心,说一个孩子领着一个孩子过,怎么个过法,不打架就是好事。我笑了,你女婿管着俺俩,没事的。母亲低头看着脚下,各色鹅卵石铺成的地面,那些虎头虎脑的小石子按摩着脚底。她故意使劲踩了几下。比洗脚盆舒服多了。她走到大水壶前,摸摸正在出水的大水壶,有点热。她缩回了手。那是什么树?咱家咋没有啊?她指着那些假椰子树,惊奇地问我。我说,椰子树,过年时,我给你买的椰子,专喝水的那种,你忘记了吗,就是这样的树上结的,这些树南方才有呢,下次带你去海南,看看真椰子树。母亲不乐意了,又作,挣俩钱都霍霍了,将来,你的孩子考学,需要很多钱呢。

我们走到了游泳区,母亲看到大池里穿着各式泳装的男男女女。急回过头来,把眼睛闭上,这咋洗啊,走、走,不够丢人的。她的样子,让我笑了。妈,咱们不在这里,咱去房间里,单独的池子。

房间里有两张床,白色床单铺得没一点褶皱。母亲说,这比咱去旅游住的宾馆还干净,都不敢摸了,咋睡啊。我搁置好背包说,妈,再干净,也是为咱服务的。她又看看白色浴缸说,这设施真全,咱家的洗澡间没得比,这儿泡澡肯定舒服。我笑着说,肯定没得比,倘若弟弟给你装个这样的洗澡间,你不把她骂死才怪呢。她笑了,死丫头,我有那么怪吗?妈这辈子的心,都在你们姐弟三个身上呢。我把她扶到床前,让她先休息一会儿。母亲躺在床上,白色被子总舍不得往身上盖。我替她盖上,她拉扯一边,说身上脏,不能糟践了。

片刻,母亲竟然在这安静的地方,轻轻打起了酣。她满脸的褶皱里,藏着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有坎,有爱,有恨,有喜。我望着她疲倦的身子,蜷缩着,习惯了枕着一只胳膊睡觉的姿势。

我走进澡池边,打开水龙头放水,哗哗的声音,激起白色水花。那个时候,母亲给我洗澡,没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她用大锅烧的水,锅里咕嘟咕嘟了。我想掀开锅盖,她拉住了我,别动,烫着,不得了。我站在一边,看她把水舀进红色塑料盆里。这个盆是我与妹妹弟弟的澡堂子。冬天用所料布蒙着,省得冷。母亲又舀进些凉水,摸摸水温兑合适。她招呼我,晓娥来洗澡。那时的母亲两根大麻花辫,前额有刘海,身材苗条,特别爱笑。当别人夸我漂亮时,我都会说长的像母亲。我坐进塑料盆里。母亲先给我洗头。让我把头往后仰,她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捏了点洗衣粉,揉揉,用水冲一下,又捏一点儿。她说这样洗的干净,还省洗衣粉。顺着水流到我身上的洗衣粉液,她顺势在我身上揉搓,脖颈,腋下,最后是脚丫。凡是容易藏“小蚂蚁”的地方,母亲多洗几次。她故意碰我胳肢窝和脚心的痒痒肉,我就会被她逗得咯咯笑。我被她的手搓得嫌疼时,嘴里丝丝的。她说,你想现在疼一会儿,还是想让“小蚂蚁”咬你呢。她继续一边搓,一边说,看,又一波被我消灭掉了。

我把水温调好。母亲睡醒了。她坐起来说,我怎么睡着了。我擦干手,说,妈,水好了,脱衣服吧。她害羞起来,丫头,把门锁死。我说,早锁了。她看看我,说,你站这里干啥,出去啊。我笑起来,妈,凭啥让我出去,俩澡池呢,咱俩都洗,我是你闺女,怕啥呢。她愠怒,那也要出去。我装作顺从,出了门。可不放心啊,会不会使用那些新玩意呢。我悄悄推开门,在门缝里看母亲。她穿着背心和内裤,坐在池子里,用手往身上撩下水。她那模样,我想笑不敢笑。我推开门说,妈,不用穿衣服。她见我进来,忙抱紧身子,忸怩地说,都脱了?对,就像洗澡一样。她又说,把门关好。我帮她把衣服脱完,让水慢慢浸润她的身体。我用手轻轻擦拭她松弛的皮肤。

母亲泡了一会儿,说浑身痒,是不是风湿犯了。我告诉她是水里含有祛除风湿的成分。难受先出来休息会再泡。我扶她走出水池。让她用我的洗面奶洗洗脸,帮她敷张面膜。她说,这是城里人用的,我这老不咔嚓眼的,不敷,咋敷也那样。敷吧,敷了就会细嫩。她拗不过我,只好敷上。给母亲敷面膜时,一道道皱纹中,藏着两道疤。如果不是皱纹太密,会很明显。母亲看着镜子里,皱纹被遮住的自己,说,真白净,要真这样多好。说完,还有些害羞。

母亲是爱美的。母亲曾经很美。其实,哪个女人不爱美呢?

我亲父去世。她改嫁了,弟弟处于叛逆期,和继父合不来。家里又多了吃奶粉的妹妹,而我一直读书。母亲为支撑起家里的日子。每天不是照顾妹妹,就是起早贪黑干农活,还要站在继父和弟弟中间做调解员。有时调节不好,弟弟冲她撒脾气,甚至摔起来。母亲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当时,她摸着伤疤,落着泪。那是秋天,除了弟弟(他叛逆到不做家里的任何事),我们都上山收苹果。母亲摘,我往筐里放,继父扛着百十斤的果筐,往山下送。苹果红得特别诱人,但我们并没有丰收的喜悦。生活处于瓶颈的日子,几筐苹果不能解决。土里刨食的村民中。母亲是最能干的家庭妇女。谁都夸她一身力气,一手好活。傍晚回家,我们刚把苹果搁好,弟弟正偷喝继父的酒。他醉醺醺的对着我们嚷,你们谁都不许管我,谁都管不了我。他指着继父,你也不是我爸,我只有一个爸爸,你不是。继父气的夺下他手里的酒瓶。他俩摔起来。这时,母亲正哄妹妹睡觉,赶紧把妹妹扔炕上,就去拉架。弟弟已经失控,用力推母亲一把,母亲趴倒在坑沿上,脸磕了道长长的口子。我一边哄妹妹,一边扶母亲。血顺着她脸颊流,我哭着央求赶紧去医院。母亲没去,哭着叹气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家里乱作一团。后来,母亲的脸上留了道疤。

我帮母亲卸了面膜,笑着说,白了,真的白了。母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突然说,我的牙呢?假牙。哎呀忘戴了。我俩一起笑。我说,先泡温泉吧。母亲忘事是在我继父去世后,她更年期提前。妹妹在我家读书。为能照顾母亲,让她帮我看孩子,做饭。彼此有个照应。几重生活打击,母亲的记忆,明显衰退。不是做菜不放盐,就是煮粥忘放碱。一天晚上,她说去广场散散心。可等她很久,还没回来。电话不接,我在广场转了几圈,也不见人。我急忙回家。母亲已经到家了,我放下了心,说她去哪里了,让我找的心急。她说,我迷路了,一直往火车站方向走,手机也没电了,路上遇到个人,他告诉我一直往回走。我苦笑着,还好,你还记得咱家小区的名字和楼。

我又把母亲扶进温泉池,这次,她泡了很久,说皮肤不太痒了,滑腻腻的,真好受。我说,舒服,就得多泡几次,能治风湿。母亲不接话了,头靠着池壁,闭目养神。这会儿,我估摸她惦记假牙呢。

母亲的牙不好。经常听村里人说这个镶牙了,那个镶牙了。她也悄悄去乡医院镶了牙。然后和我说,这牙没镶好,吃饭就疼,上下也不对缝。我问她,为啥不告诉我,去县城镶,乡医院不专业,而且也负责矫正啊。她说,告诉你,你不得给我花钱啊,不想让你花。矫正不得给别人添麻烦吗。

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假牙坏了,掉在路上被车压了,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惊奇地问她,假牙怎么会跑路上去呢,不是应该在嘴里吗?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吭声了,挂了电话。后来,妹妹告诉我,说母亲去送客人,牙不舒服,她摘下来,拿在手里,不小心掉了,她浑然不知。妹妹给她找了很久,竟然找到了被车轮碾碎的假牙,捡起来拿回家,给了母亲。她接过来,瘪着的嘴,发出啧啧叹息,真可惜,白瞎钱了,还能用不。我们笑地流出眼泪,都碎了,怎么用啊。于是,就带着她在县城的医院里,换了副新牙。她戴了很多年,磨损的有了牙缝。我和母亲说再换一副。可她说好几千块钱,我还能戴几年啊。我心里一酸。

母亲很新潮,喜欢耳坠,项链,新衣服;喜欢出来散心;喜欢智能手机。母亲的心愿慢慢都实现了。

最初,母亲只会接电话,一直用老年机。有次,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她坐在我身边,盯着我手机里的电视剧,看得出神,嘴里磨叨着,真好,到哪儿都能看电视。我知道了母亲的心思。她想有部智能手机。买了后,告诉她,按这视频就能看到我,还可以说话。她总记不住,还怕按坏了。那段时间,我的手机对话框里,每天都有十多次她发来的视频记录。按了就挂,挂了又按。我打过去她又不接。反反复复。我哭笑不得。现在,母亲不仅会发视频,还会找电视剧看,只是分不清手机号都是谁的,经常按错电话。

泡完温泉,我把她送回了家。几天后,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她梦见已过世的姥姥,姥爷,爸爸和舅舅们。爸爸让她“过去”给他们做饭,姥姥说,不行,没到寿处呢。她又说,现在活着的亲人里,数她最大,下一个没准该是她了。我说,别乱想,好好保养身体,每年咱们都出去玩,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她又笑了,这笑容就像我记忆里小时候的样子,只不过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多了岁月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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